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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沈胜衣 《满堂花醉-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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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8 15:03: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P>                             <FONT color=#1a42e6>到底还是喜欢</FONT></P>
<P>谷林先生于2002年6月来信末顺笔谈到,有人贬损钱锺书,“说钱的‘博闻强识’,无非是一个‘上网’问题,买架电脑,悉数解决云云。其信然耶?”随信惠赐先生近年发表于《书友》报的大作一批,当中恰有篇《新世纪的期待——〈宋诗选注〉读后》,文中以该书所收陆游的末首《示儿》为例,说钱氏写的“两百多字的注提供如此丰富的资料,还足可抵当一篇美文读……古诗选注多如牛毛,而淹博睿智堪与斯人方驾的麟角并世焉求?”——遂再次勾起了我对钱锺书、对陆游以及此书的兴趣。
  我中学时读《围城》已深生景仰,但真正倾倒于作为学问家的钱氏,且产生欢喜的共鸣,则正与陆游有关。八十年代后期念大学时,因颇喜《卜算子·咏梅》、《钗头凤》、《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剑门道中遇微雨》等作,便专门读其诗词集,一心以为类似珠玑当俯拾皆是。孰料读毕甚为失望,掩卷一叹,大呼上当;但又心存疑惑,不知是否自己浅陋,看不出好来。恰在那期间,在图书馆开架书库见到《谈艺录》,随手翻到第37节《放翁二痴事二官腔》等有关章节,见钱锺书痛斥陆游“好说梦”,“好谈匡救之略”,“矜诞无当”等等,雄才傲气,英风逼人,大畅吾怀;得一本有好感者作依傍,遂可放心在笔记写下“放翁之作,如无奇大木,徒粗壮耳!常纸上谈兵,少潜心诗内,疏而无韵,何可耐读!”等结论或谬论。(这一端,是促成我购置《谈艺录》的因素之一,不过,此外还有更重要的私人因素,那是更值得一说的故事,但应放到别处来记述了。)
  “钱缘”有此“前缘”,因此看了谷林先生的文章,便翻出《宋诗选注》,专门去读其中的陆游部分,有点“重认起点”的意思,疏离既久,籍此进一步了解一下陆游及钱氏之评。
  在陆游本论中,钱氏指出放翁“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报国复土;“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烫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
  这纸上谈兵的“武人化”与“文人情调”两方面,陆游都做到了极致。《剑门道中遇微雨》“此身合是诗人未”之问,当然如钱氏之注,是陆游在掂量自己“究竟是不是诗人的材料”,但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陆游对自己的身份定义为诗人,始终心存侥幸的疑惑。这原是中国传统下文人的共有思维:文艺只不过或者是小道,或者是进身之阶与经世济民的工具,或者是无奈的退路,一心还在入世甚而殿堂。但除了少数人外,他们真正能做得好的、能留诸后世的,还是诗文,“文人”才是他们真正的自身价值;世事由不得人,即使确曾身临前线、有过军旅实践的陆游亦概莫能外。他的《秋声》,“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在我看来是他勉力要破除、压抑自己伤春悲秋的文人情调那“一方面”(下面写道:“弦开雁落诗亦成,笔力未饶弓力劲”,无非自夸能文能武,重点还在大写特写的“壮士抚剑”、“唾手擒胡”之类);《春残》,“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则仿佛在提醒别人:别忘了我除了文那“一方面”还有武这“一方面”;因此《小园》中的一首:“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便并非闲适、豁达、历尽沧桑后的返归澹然,而是不忿与委屈,就像他在另一处(《月下醉题》)说的:“闭门种菜英雄老”……可是,虽然他作了许多努力,但排除钱锺书指出的特定时代气氛的影响,单纯从文学的角度,陆游成功的,终究是文“一方面”的作品,即“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等文人情调一类。借用其名句,陆游“诗中征尘杂酒痕”,我喜欢的是其“酒痕”而非“征尘”,例如《度浮桥至南台》的尾联,“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听横笛坐榕荫”,恰是那两个方面的并列,但可堪吟味的便是下句而不是上句。他武人化的“征尘”方面内容,能使我欣赏的,只是“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这种能放大到整个人生、广及整个人类的深远喟叹;或者“楼船夜雪”、“铁马秋风”、“铁马冰河”这些其实与文人情调方面相通的、“烫贴景物”之句。
  《宋诗选注》中,钱锺书对陆游没有了《谈艺录》里逞笔为剑般的放言无忌,但还是不无言语背后的含蓄微意,尤其于“打虎”一事的注释,讽刺的味道已跃然纸上了。
  曾有陶喻之氏撰专文《此身死去诗犹在》(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1996年5月31日),谓《谈艺录》与《宋诗选注》对陆游的评价前后矛盾;《谈艺录》之议陆游或另有所指,借之警醒文人消除功名之念云。
  联系到《谈艺录》著于抗战时期,陶说也不无道理。问题是陶称《宋诗选注》对比《谈艺录》对陆游有截然相反的评价,在我看来是他没读懂钱氏在特殊时日选注宋诗的不得不的隐晦含蓄,甚至把钱的反话当正话读了。其另一例证,说《宋诗选注》所收以陆游一家最多,也说明不了什么,选家之难,身不由己,钱氏在五十年代的初版《序》和八十年代的港版《前言》都已讲得很清楚了,此书的选目并不能完全反映钱氏真正心意。如果我们非要采用别的因素,那么《槐聚诗存》所录1989年的《阅世》诗,自注用了陆游诗的典故,难道我们就可以凭此说钱氏到老都对放翁念念不忘、独有心得?
  可说明钱锺书对陆游评价没有“前后矛盾”的,是《谈艺录》六十、八十年代时曾作几与初版等量的“补订”,(按钱氏诸作之补订绝少完全否定自己过去的论点,且分别列出,而非暗中偷换,甚得识者称赞,见出其堂堂正正的学德,及一向反感篡改历史、改造回忆、“自我整容”,而不屑以身试之。)对陆游作了篇幅更多举引更繁的批评,尤其于武人化那“一方面”,指其好言兵论战不仅“作态”甚而“作假”等等,比当年贬斥得更严厉,嘲讽得更辛辣。又据陶氏说,撰写于六、七十年代的《管锥编》也有对陆游的贬词。(按《管锥编》与《谈艺录》研究范围一前一后,以唐为界,它研讨10部古代典籍,其中并无论陆游的专章,可能一如钱氏惯有的纵横瓜蔓,在汪洋恣肆的笺注旁笔中及之吧。)这些,陶氏归之为或是“不同时代背景和政治气候影响”,或是钱锺书“滑稽游戏”的幽默笔法——前者恰好颠倒过来了,反而我们可以抬杠般以之解释,为何《宋诗选注》会对陆游的评价收敛那么多,及选了那么多陆诗,因为此书是公开出版的公家任务、应命之作,而陆游正是当时主流推崇的爱国诗人;至于后者,则简直是无话找话的扯淡了。
  《宋诗选注》体现了钱氏治学一贯的特色。对于其学术,争议并非从近年始,如早在1948年,《谈艺录》初版刚出,钱的好友夏承焘便在9月17日日记中评为:“博览强记,殊甚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1958年《宋诗选注》出版,次年1月7日夏于日记云:“近日报纸登批判此书文字数篇,予爱其诗评中材料多,此君信不易才”;但不久批判《宋诗选注》的风向稍转,夏应何其芳约所写“挽回影响”的评论文章,却只对该书之“选”甚加好评,而对其“注”则不作详论,不知是否仍不能同意其“注”的方法所致?
  至于近十多年来,指钱氏积卡片、掉书袋、堆砌片段、不成体系等等更不绝于耳,到网络通行的今日,马上又有了谷林所听到的那种应景之议了。
  事实上,钱锺书最看不起的是学究,《管锥编》“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已成名论,他又怎会仅仅做些寻章摘句的死工夫。对《宋诗选注》,他后来表示不满意其选,因为迎合了时风;但却颇自得于其评注,“还算有价值”。当时身在海外的胡适也有相同的看法。可见钱氏及识者对这种治学方式的肯定,他是有意为之的。
  后人称《宋诗选注》的意义:“突破旧的笺注模式,创造性地把注释与评论结合起来”。“结合”也者,是将观点与材料相融为一,材料出观点,却又不为之所囿,而能以观点统领之,以至到了材料组合的注释自可成论,甚而“抵当一篇美文”的化境——谷林先生此语并非吹嘘,与谷林兴味相投的止庵,曾写过一篇《说钱》,那么巧,也专门举《示儿》一诗的注文,说钱锺书“才情识见应有尽有,所嫌略少者但是一点(周作人那种)苦味耳”,若于钱文中求此,则如这篇注文,便是他“最喜欢”的云。他正是将其当文章来读了,虽然是别有所取。
  按此注文举陆游死后宋与蒙古灭金、及元灭宋时人们相应的两首诗与之对照,不作任何评说,然已尽见世事的沧桑、历史的诡异、人的微渺,愿望竟可以变形异化而实现之,无言中自寓“讽刺与感伤”的悠长感叹,的是大手笔。可见钱氏的“博闻”,容可“上网解决”,然搜集资料后的取舍剪裁、以出己见,则非大才不能办。在这里,我情愿望文生义把“博闻”后的“强识”别解为“见识”的“识”,没有超常的见识为主导引领,给你“买架电脑”,哪能搞出钱锺书那种水平的东西来——虽然谷林先生未曾尝试过上网收集整理资料,故有来信中的疑问,但他称赞钱“淹博睿智”、“并世焉求”,却是完全成立的,要紧的正是淹博的背后有睿智也。
  至于钱锺书直抒心得的评论,那就更不必说了。这次读《宋诗选注》陆游部分,并瓜蔓而及其他,便好好的再次领略了其学力、心眼和风采,读来每觉会心微笑,真觉神气为之清朗,在偷闲的晴好绿窗下,得销片时夏炎。
  钱氏其他著述文章也时令人得类此的赏心。如这本《宋诗选注》的港版前言,便使我感觉他把平常射向虚妄人间的“讽刺和感伤”之箭也射向了自己,好像微笑说:我是明白的,但一样免不了在时代中人的悲哀与缺憾。而他又是如此清高洒脱,不怕把那悲哀与缺憾展示给后人看。这是一个至高的境界,是对人的命运的深刻揭示,在那份无奈与幽默的混合中正显现出大智慧来。这种钱氏作品中屡屡可见的智者心怀,尤使我叹服不已。
  只是到近年,钱氏晚年引起媒体关注、成为新闻热点的几件事,其处理,主要是杨绛的处理,我认为很不得当,也不得体,因而有所腹诽,情份略减了。不过,终究叹息如此聪明,世间聪明人难得,也就爱惜难舍——我前面所谈,仿佛是要加入一个已冷的战场,“为钱锺书声辩”,实质并非如此。我也认为钱氏无论治学还是为人确有可议之处。但我有幸在他尚未被在大众范围内炒热、未被捧为“文化昆仑”前就倾慕之,个人的敬意不曾掺了任何杂质和外界之力,干干净净是自己的选择;后来也从来没有在心中神化过他,或假情假义地把奉为宗师。我只视钱为一位可亲可近的、时时令我欢心的聪明才子,所以无论别人的攻击、自己的微词,原也不曾太有损对他的喜爱。
  谷林在《期待》文中讲了一件“令人难忘”、“石破天惊”的旧事:《宋诗选注》刚出版即遭批判,叶圣陶先生却在公开场合,“举起书朗声说道:‘不管他们怎么讲,反正我喜欢这本书!’”我想,“喜欢”比起容易引起失望的“尊崇”,是对一个聪明才子更恰当的态度。谷林“期待”“新世纪里,又一位钱先生将重临人间”,然而要这样的人才再现,岂是易事。所以不管怎样,我到底还是喜欢。


  (附记:谷林先生惠寄的《期待》一文复印件,除一如既往自行标出排印之误外,还在所引陆游《示儿》注文、钱锺书原引的“林景熙《霁山先生集》卷三《书陆放翁书卷后》”一语的第二个“书”字旁,标了一个问号。他所据的《宋诗选注》是人民文学社1979年第三次印本,我手头的是该社1989年9月第二版、1994年4月第三次印本,仍作“《书陆放翁书卷后》”,但在前面的陆游本论第二条注中,也引了林氏此著,却作“《书陆放翁诗卷后》”;我未见《霁山先生集》,推测文意当为“诗卷”而非“书卷”。——《宋诗选注》后来至少重印过三次,收入人民文学社今年出版的“大学生必读丛书”,以及三联社去年、今年分别推出的“钱锺书集”繁、简字体本;尤其后两种,均声明各做了修订错讹的工作,但这一处都未曾改过来,对比之下,无疑使人感佩谷林先生的细心了。)


  2002年7月</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8 15:07:13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15: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P>                                 <FONT color=#1111ee>    满堂花醉</FONT></P><P>毕业后购、读钱锺书,尚有几次感触。其中1997年9月关于罗俞君编《钱锺书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7月一版)的笔记,稍为完整些,录如下;另酌选其他一些零碎汇辑于后。

从《钱锺书散文》中新读与重读了一大批佳作,再次感到,见识、学问、才情,我所标举的这三者钱氏均达极致之境。唐末贯休和尚《上钱尚父鏐》诗中有两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我喜欢多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物当得起这境界,现忽想起,这一位钱家后人才配!
所谓“一剑霜寒”,是钱氏英风傲气,笑谈纵笔,不知放倒了古今中外多少才士学人,尤其是他那些“少年盛气”之作——在《〈美的生理学〉》中,他评此书曰:“作者是少年人,所以意气非常之盛,兴会非常之高,对于老前辈谁都不买账,挖苦俏皮,无所不至。”又说:“作者因为少年盛气的缘故,似乎过火了一点……少挖苦前辈的诞说而多坚实自己的论证……那岂不更好么?”其实钱氏这样教训那作者时,自己才二十出头!他自己写起文章来,也是“挖苦俏皮,无所不至”的,那作者也逃不掉钱式俏皮的连消带打。——我不是要挖钱氏老底,其实我就欣赏这种痛快淋漓的挖苦俏皮、“对谁都不买账”,“过火”一点,那又何妨!
当然,挖苦俏皮须在“坚实自己的论证”的基础上,这标准定得很对,钱氏是做到了的。有学问打底,才能从容笑骂,剑扫千军。只举一例:《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一文,其价值岂止是指出中国文评“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这一特点,该文本身就是在示范着正确的做学问方法。惊才绝艺集于一身,钱氏才有底气说:“直谅的‘益友’,我是没有的,我也不感到‘益友’的需要。”(《谈交友》)
钱氏剑锋,有一瓣出众之芒,是其“固有的文章手法的一个特点”:喜用且善用比喻。
他的比喻,往往出人意表,又贴切绝妙。他并非为比喻而喻,在他那里,比喻与被比喻的原物之间,不是陪娘与新娘的关系,但求衬托出新娘花容月貌,管他陪娘成了木头人;而是夫妻的关系、兄弟的关系,公不离婆,说着哥总能道着弟,既能说明了被比喻之事物,而比喻本身又绝不会闲着只做陪衬。他或是把比喻物与被比喻物一并说明了,比如:“文字呢,当然是随人立义的,但是也有一个界限——以不侵犯旁的字为界限,像自由一样。”(《〈落日颂〉》)更多的时候则是连带着嘲弄比喻物,比如在《〈围城〉序》中说,此书本献给杨绛,但“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等佳话……名说交付出去,其实……放手而并没有脱手。”类似的例子还有《作者五人》中把一本书比作诗,《说“回家”》中把心理活动比作战争等。
顺带一提的是,钱氏对比喻手法本身是有清醒认识的,在《说“回家”》中,他指出“许多思想系统实际都建立在比喻上面”,但同时又强调:“比喻只是比喻。思想家的危险就是给比喻诱惑得忘记了被比喻的原物,把比喻上生发出来的理论认为适用于被比喻的原物。”——也许是要力避此弊,钱氏才首先咬住被比喻的原物的特点和“理论”,再反过来施于比喻物身上,从而既避免了“妹仔大过主人婆”,“忘记了被比喻的原物”,又焕发了比喻物自身的光彩,夫唱妇随,相得益彰。
学问与才情之外,更重要的是见识。这方面于我,尤觉“满堂花醉”——这个比喻要优于“乱花迷人眼”,后者只是悦目,“醉”,则是赏心;就是说,钱氏的许多妙论,都是言我心所欲言,或者我心底潜意识中本有此倾向,经他锦心绣口地说出而成为明晰的观念。读这样的会心之论,常觉足当浮一大白——
钱氏有通达而健壮的人生观。他看不过才子常常怨命怨天、满腹牢骚,认为我们应该“要和宇宙及人生言归于好”;青年时代多愁也是正常的,但此后便当是:“梦是不做了,因为他知道醒着也是一样做梦;依旧有海洋般深的情,海洋般大的愁,但是不无风作浪。”(《〈落日颂〉》)这几句话说得太好了,极为贴切,也足让人生阶段转折者警醒。
钱氏的历史观也让我注目。他接受历史的客观性和合理性,“每一个存在的时代都是应当存在。每一个过去的时代都是应当过去。”批评奢谈现代“时代精神”、“尤其是那般唾骂现代而醉心于古希腊罗马的学者”没有史观。(《旁观者》)更多处批评那种为己所需而臆造历史的倾向,“把过去理想化了来满足现在的需要”(同上),“把过去来补足现代的缺陷,适应现代的嗜好”,且这种臆造出来的“黄金时代”随时推移。(《近代散文钞》)他赞赏《休谟的哲学》一书,在于该书作者“从来没有露出后来居上,今是昨非的态度。”从而指出要从当时的历史环境而非今日的标准尺度去看待前人,尊重古人、尊重历史。另还提出:我们只能相信历史现象有因果关系,但不能断言某某为因某某为果,且表面上的因与果,往往有史家无以尽识的貌同心异处在起作用(《中国文学小史序论》);有人先自主张了魏晋文学为正统,遂视唐宋文学为逆流,但其实,“在无穷尽、难捉摸的历史演变里,依照自己的好恶来定‘顺流’、‘逆流’的标准”,这“不能算是历史观”(《论复古》);历史并不会为历史编写者的方便着想而按部就班地推进(《〈走向世界丛书〉序》)……等等的当之论。
这是一种理性的历史观。(有时甚至理性到了冷酷的地步:《中国文学小史序论》有一段说,文学史上一些开宗立派的重要人物,往往“浪盗虚名”,但却不可抹杀其影响,“得虚名者虽无实际,得虚名要是实事,作史者须如其实以出耳”。“反之,小家别子,幺弦孤张,虽名字寂寥,而惬心悦目,尽有高出声华籍甚者之上;然姓字既黯淡而勿章,则所衣被之不广可知,作史者亦不得激于表微阐幽之一念,而轻重颠倒”。就是说,由他们埋没去吧。时势造人弄人,读这段话,令我怅叹。)钱氏在阐述这种历史观时,少取挖苦俏皮,而多以正面的评述出之,但其实还是一种嘲讽,对人的嘲讽,因为他还原了所谓万物之灵、全知全能的人,面对历史时的恰当位置、正确处境——渺小的位置,无力的处境。
正由于对所谓史家的人造历史看得深透,遂使钱氏对回忆录、自传、传记,以及相应的考据、索隐、钩沉、搜佚等等研究工作采取了鲜明的不信任乃至鄙视态度,在《模糊的铜镜》、《致彭祖年》、《致黄裳》、《致郑朝宗》、《被考验者的博取善意》、《〈围城〉序》、《〈人&#8226;兽&#8226;鬼〉序》、《答某记者问》等等地方,都有这方面的冷嘲热讽、妙语与直斥。
但那些大而化之的总论,钱氏同样颇诽之。如《〈英国人民〉》里批评了那种关于国民性的整体论述;《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里讽刺了那种凡中必旧、凡西必新的文化观。
……
满堂花中选取我最醉心的这几瓣(还有认为愿望不可倚,反对推求诗作的世道人心的背景,批评少年老气、自恋等才子通病,等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地方,是出于虚妄。钱氏嘲讽的拒斥的抨击的一切,在他眼中,全为虚妄。
大抵多见多思之人,到最后总于世间万物得了虚妄的洞察,惟所取应对办法不同,遂有各种面目。如周氏兄弟,兄是知虚妄而奋斗,压住绝望悲凉作无望的冲锋,耗力太过,“中道崩殂”,成败一言难尽,惟留精神烛照;弟是知虚妄而消极,避入自家园地,人虽长寿却“多辱”。总之,大都难有善果。至于钱锺书,则大概是那充满幽默、嘲讽、俏皮的智者心怀救了他,使他一路在挖苦人间,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微笑地在虚妄中营造自己的学术之塔——此乃知虚妄者最佳、也是最高明的抉择;当然,怕亦最难。惟对钱氏说一声:善哉,善哉!



另附零碎若干:

近年见友人安迪兄《我与钱锺书先生的短暂交往》,记钱氏在私下交谈中对张爱玲“很不以为然”,态度与某公开场合迥异。我的旧笔记中有次认为钱、张风格相似,是1991年10月读《人&#8226;兽&#8226;鬼》(海峡文艺出版社,“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1991年5月一版)后,对其中几篇小说的感想,略云:
《纪念》落笔在人世间,写情的幽婉文字,颇与张爱玲相通。《猫》写世态写上流社会,已见《围城》缩影,而最后情爱只落得一个笑柄,草草萧索,这后面透着作者的悲悯眼神,也有着《围城》“草稿”的味道。

钱锺书不但散文、小说精彩,论著也极漂亮好看。我喜欢《谈艺录》的“东”拉“西”扯,旁征博引,犹如拆开亦成片段的一座七宝楼台。1991年1、2月时读《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2月新一版、1988年2月二印),则赞为“从没读过这么舒服的理论书”,并说:
最喜欢那文风,像汤汤流水,周密也是水分子的周密,而不妨碍水流的随意畅顺。谈文说艺,总有一丝悠然、一抹微笑。更妙的是在论述(以及庞杂的注释)中偶尔有感而发,岔开去几句议论,由文艺到世情,甚而再返及自身,都那么曼妙自然、意味深长。

下面,不可回避的是,《到底还是喜欢》中直言的对杨、钱近年“有所腹诽,情份略减”问题。
我一向轻蔑吃古人尸、食名人饭之流,喜爱钱锺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对无聊研究者的冷嘲热讽、拒绝呵斥。但钱氏夫妇晚年与几个研究者打的几场仗,我却略有微词,觉得他们的表现非智者所当取。1998年9月关于李洪岩《钱锺书与近代学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2月一版)的聚书录,曾作私下的具体分析,就不抄引出来了。——我购此书,及田蕙兰等编《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1月二版),固然有书里书外其他原因(如李著论钱氏与我乡先贤张荫麟之关系部分,令我感兴趣;田编则其时钱锺书刚去世,购作个人的微薄哀念),但,也多少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即对这样的研究著作有了同情。
1998年12月关于《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的聚书录,曾借一幅丰子恺漫画抒感。这幅画,如其题诗:“家住夕阳江上村,一弯流水绕柴门。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我乃比喻说:
对研究者同情,因人类的创造几被前贤历尽,认真说来,谁不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呢。是大树,就免不了要让春禽在上面求栖身、养子孙,钱氏自己的《谈艺录》、《管锥编》等,里面就岂止一二大树,简直是前人的浩瀚森林收于其中。关键是看那春禽怎样对待大树,以枝干为巢、以花果为食,是正常的、自然的;至若吸尽树液、刨起根底,乃至摘片叶子作自己的遮羞布或冠冕去招摇撞骗,则仍为我不齿。
——惭愧的是,我虽绝无以“写在钱锺书边上”作自己“冷淡生涯”“小补”之意(也没那个能力),但到底只于这样一棵大树采来几片花瓣与叶子,殊不称私心之倾伏。惟有抄录写于1998年底最后时份、上面那篇聚书录的最后几句话作结——
读钱锺书身后事的报道,其中引杨绛的话:后事简朴之至,是因为钱锺书“不喜欢一切世俗的事物”。
“不喜欢一切世俗的事物”,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多么重的一句话。我不禁点头叹息:“三生慧业,不耐浮尘”,说的就是钱锺书这样的人吧;所谓“谪仙”,就是这样的人吧!


2004年11月整理
</P>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15: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P>                                  <FONT color=#1111ee> 钱缘之前缘</FONT></P><P>对钱锺书(以及杨绛)的喜爱,在我个人的读书生涯中是比较早的,此即《到底还是喜欢》所谓“有幸在尚未被炒热前就倾慕之”。
念中学的1984、1985年左右,从图书馆借读了《围城》。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一路读一路笑,然而读到最后那段话:“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与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却不由得嬉笑变成了沉郁。这个“乐极生悲”的少年阅读经验,印象如此之深,使我对那些贬《围城》为浅薄者,总怀疑他们有没有认真体悟这个结尾。也由此,“讽刺与感伤”成为我所悬的好作品标准之一。
1989年10月,在书店见到《围城》重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10月一版、1989年9月六印),那时它已畅销到几日间只卖剩最后两本,我不顾囊空都买下来,一作己存,一赠大学知音。——那个黑色灿烂之秋,从那位朋友处还借读了杨绛的《洗澡》,如嚼橄榄,淡淡回味,同样喜爱叹服。
说到杨绛,她的《干校六记》我也是在初读《围城》的中学时,在家乡小邑买的,那应该是初版,记得封面是蓝调,画着树木农舍。1989年大学暑假的西北之旅,带着路上看,不慎遗失在列车上,为此还遗憾了很久。回校后的1989年9月,则买了她的《将饮茶》(三联书店,“读书文丛”。1987年5月一版)。到毕业后的1992年5月,在京城重购《干校六记》校定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2月一版、4月二印)。
这几本杨绛,都带着那位友人的隐约影迹。而更明显的则是钱锺书的《谈艺录》。
此著之令我击节,详见《到底还是喜欢》一文所述。不过,虽因同贬陆游而欢喜,它的深奥内容和书价,始终令当时念大学的我犹豫。1989年9月的一个黄昏,过访友人,其正搬张凳子在走廊看此书,我拿起来翻翻,见扉页上写着:“留予退休后与某某(按:其恋人)共读。”友人在明朗的夕照余晖中有一脸灿烂的笑容。我被那句话展示的情景感动了,也猛然醒悟:是啊,这真是一部可以在晚年与爱人慢慢读去、不会过时失效的书。
于是,去书店买下这本《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9月一版、1988年10月三印),连同杨绛的《将饮茶》一起。
其后发生了太多纷乱的事情:友人与那某某转眼分手,以及其他的缘起缘灭……
友人毕业后多年一直漂泊无踪,只有零碎的联系。1994年10月,我忽生写一组“致敬集”之念,记述对心中的大师的购读感想。第一篇就写钱锺书,巧合或者天意或者默契的是,初稿甫成,那友人又注定地在秋天来信。于是通电话时,特意问起当年那本《谈艺录》;却原
来,已遗失在多个城市的流迁过程中了。
于是,《谈艺录》对我的意义也就超出了学术价值,而成为年轻时代的一个见证。它让我记得,那时我们曾拥有美好的愿望,并敢把这愿望定得天长地久,并因为这愿望的能实现而有灿烂好看的笑容。同时,它又像是《围城》结尾处的那个老钟,在不知情中,在毫无瓜葛之下,成为人生的讽刺与感伤的一个见证。


2004年11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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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8 23: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文人的琐碎有时真让人受不了,看了好几千字,你都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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