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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文丹青之道] [转帖]草莽英雄(作者:台湾 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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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9 09: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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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第一章</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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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日本的贡船,同时也是“勘合贸易”船,到达明朝唯一开放给日本的宁波海口。共是四艘双桅大帆船,六百名身分极其复杂的日本人——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九州西南,如长崎、萨摩、大隅一带的的海盗,中国人叫他们“倭寇”。
<P>  日本执政的将军义晴所遣的正使策彦周良,照例向宁波的地方长官申请入口,缴验“勘合”。这是永乐初年的约定,日本来中国的贡船与商船,中国去日本的使节船与商船,都须携带礼部制定的勘合,每船一道。中国船所持的是“日”字号,日本船所持的是“本”字号。策彦周良呈验的勘合,乃是嘉靖十九年所新颁,从本字一号到四号,与底簿所载,完全相符。
<P>  此外不符定制的地方就很多了。第一,规定十年一贡,上次贡期是嘉靖十八年,应该在二十八年再次入贡,如今来早了两年。
<P>  其次次,船与人都有限制。最早的约定是:“船止二艘,人止二百,违例即以寇论”,宣德七年又“申定要约,人毋过三百,舟无过三艘”。现在船多了一艘,人超过一倍。宁波的地方官,不敢擅自作主,星夜飞报杭州的浙江巡抚朱纨。
<P>  朱纨是苏州人,而秉性刚强,朝廷将他由南赣巡抚调任浙江,并“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就是因为他勇于任事,特赋以防止倭患的重任。到任一年以来,他已深知倭患所以猖獗的缘故,所以一面断然拒绝策彦周良的要求,命他即时回国,到后年再来;一面飞饬“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对双屿地方,严密戒备。
<P>  果然不出朱纨的意料,策彦周良不曾率船回国,而是改投双屿暂泊。
<P>  双屿是宁波外海的一个小岛,本来是海盗盘踞之地,而从嘉靖初年,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停止了中国与日本的贸易以后,双屿就成为走私的中心。其中大私枭有两个,各领一帮,一个叫李光头,是福建人;另一个叫许栋,是徽州人。许栋的势力又大于李光头,主要的是因为许栋有个极得力的副手,籍隶徽州绩溪的汪直。
<P>  当策彦周良在宁波投文时,汪直就在他船上。朱纨之必然拒绝贡船入口,早在汪直计算之中,所以通知一到,立刻为策彦周良作向导,引船到双屿下碇。四船私货,包括数千把削铁如泥的“倭刀”在内的商货,自然亦都由许栋和汪直经手了。
<P>  但是,尽管许栋和汪直好言慰问,刻意交欢,策彦周良却总不肯让汪直卸货。因为货色一交出去,货款却不知何日可以收回?
<P>  “你请放心!”汪直拍胸担保,“你在这里玩一年,明年再请人贡。那时候货款都可以收齐了,你要办的货色也可以办齐了。包你一回去就会受‘将军’的重赏。”
<P>  策彦周良闭目垂首,不置可否。汪直的“甘言”可以打动别人的心,对他却无用处,因为他了解汪直的口蜜中隐藏着腹剑,更因为以他的身分、修养与使命,不能与汪直同流合污。
<P>  “我要与副使商议。”策彦周良终于有了答覆,“八年前,硕鼎君遇事都先与我商议,我很佩服他,应该照他的方法去做。”
<P>  mpanel(1);
<P>  八年之前,策彦周良曾经由宁波经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循运河直达通州,再经天津而抵达京城。那时他是湖心硕鼎的副使。
<P>  从永乐以来,日本遣派到明朝的贡使,国书上虽称“日本国王”,实际上是将军的使者。这一名不符实的情况相沿成例,是出于国际上一个罕见的错误——惠帝在位时,朝廷不了解日本自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天皇大权旁落,已有两百年之久。因而误以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赐以玺书。足利义满精明有为,为了贪图与明朝展开贸易的大利,乐得将错就错,以日本国王自居。这样,遣派明使的全权,亦就归于将军了。
<P>  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遣明的正副使,都由“京都五山”的僧侣中遴选。所谓“五山”之出,指寺而言,而京都五山则实有六寺,按等级依序为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之外,另以南禅寺冠于五山之上。策彦周良就是南禅寺的僧侣,选派僧侣充任贡使,不仅因为他们与室町幕府有特殊的关系,而且也因为他们是“读书人”,优于学问,长于文笔、精于应对,同时了解明朝的国情。
<P>  策彦周良是第二次充任贡使,对于明朝的国情自更了解,尤其是对于他本身及他所要维护的幕府的利益,格外清楚。中国是礼义之邦,即使自以为“天朝大国”,有时自大得可笑,但怀柔远人的政策,却是亘千年而不变的。他记得嘉靖十八年初度奉使,一到宁波便被延入“嘉宾馆”,地方长官大排筵宴,几无虚日。北上之时,沿途都有周到的照料,到京住在“会同馆”,呈递国书、觐见皇室之后,接着便是赐筵、赐珍物,以及达官贵人的丰盈馈赠。
<P>  正式的任务,便是这样轻而易举,然后就都是自己的事了。在会同馆就可以将带来的货物,待价而沽,当然,刀剑之类作为贡品,其实是商品,一经缴入兵部武库,不愁户部不发优厚的代价。
<P>  归途中乐事更多,除了自由贸易以外,还可以饱览名山大川,访问文人墨客。中国有句古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策彦周良看,唯有入明的万里之行,才真是不虚此行。
<P>  可是,策彦周良此时的感想,却是深悔多此一行,在去留两难,焦灼无计之际,唯有期望副使能筹得一条善策。
<P>  他的副使选自相国寺,法名钓云。</P></DIV>
 楼主| 发表于 2007-3-19 09: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都只为当时存着侥幸之想,以为明朝不至于坚持十年一贡的约定,必能通融。如果受命之初,能多想一想,万一不准入境怎么办?又何至于有今天的烦恼?唉!” <P>  “正使亦不必过于自责。麻烦已经惹上身了,只有想法子应付。”钓云沉吟了一会,用极其自信的语气说:“今日之事,绝无回国之理!劳而无功,不但对幕府及各地诸侯,无法交代,只说四条船上的人,徒劳跋涉,肯甘心吗?” <P>  策彦周良默然。考虑久久,觉得钓云所说的“绝无回国之理”,无可更易。但是不回国又如何呢?“在这双屿待一年,”他问,“明年再侥幸一试?” <P>  “是的,我想明年一定可以如愿。” <P>  “就算能如愿,这一年又怎么办?莫非真的将可以公然贸易的货物,当私货出手?” <P>  “我看,”钓云很直率地答道:“恐怕非这么办不可了。” <P>  “货款呢?收不回又如何?” <P>  “那——”钓云不再说下去,只显露出极诡秘的微笑。 <P>  策彦周良心底泛起浓密的疑云,猜想他是受了汪直的煽惑,很想严词厉声地告诫他一番,但一转念间,神色和缓了,“也难怪你!”他说,“你哪知道明朝那些舶主与贵官们的o(︶︿︶)o 唉!等我说与你听。” <P>  ******************** <P>  从废止“宁波市舶提举司”以后,凡有私船到海口,都由许栋等人作居停,名为舶主。此辈经手私货,往往不付货款,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在沿海一带的“贵官”身上,说他们仗势欺人,背勒货款不发,无奈他何! <P>  这可能是实情。所谓“贵官”,其实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员。明朝的规制,罢官之后,必须回乡,在原籍便是绅士。明朝的乡绅权势极大,干预公事,鱼肉乡民,往往无恶不作,“黑吃黑”吞没私货,亦是常有之事,无足为奇。 <P>  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货主自然在近岛坐索,舶主的供应渐渐不足,逼他们上岸掳掠,这就是倭患的由来。当然,上岸首先要找来算帐的,便是那些贵官。而贵官可以运用权势,指责地方大吏,“倭寇逗留近岛,朝廷三令五申,加强备倭,你们就是这样坐视不问吗?” <P>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备,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于是调兵遣将,准备进剿。而此时贵官又反过来卖好于货主了。 <P>  “他们是拿泄露军机来卖好。”策彦周良向钓云说,“譬如说,你带了一批人上岸,硬占了他们一个村庄,这时候他们就会来告诉你,官军定在那一天进兵包围?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劝你赶快走。同时好言安慰,拍胸担保,下次一定结算清楚。这时候就容不得你选择了,只有赶快下船。” <P>  “这,我就不明白了!”钓云困惑地问,“那些贵官为什么要这样翻云覆雨?既然能够策动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借刀杀人,不是永绝后患了吗?” <P>  “钓云君,你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都想不通。如果他们是那样做,以后还有什么人替他们带硫黄、苏木、扇子之类的私货来?” <P>  “啊!原来是要留下后步。骗一次不满足,还想骗第二次,那也太狠了。” <P>  “对了,他们就有那样狠。” <P>  “然则,我们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骗吗?” <P>  “问得好!钓云君,你倒想想,如果是你身历其境,你会怎么做?” <P>  “很难说。”钓云答道,“人总是人,容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只怕会失去理智。” <P>  “原来你也这么想!”策彦周良点点头说:“平心而论,明朝的所谓倭患,虽不尽是这样的情形,而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少。一到那地步,中国的百姓固然遭殃,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在明朝官军围剿之下,作了异乡之鬼,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何苦?” <P>  “可是,汪直不是这么说——” <P>  钓云终于露了马脚,如策彦周良所猜想的,是受了汪直的蛊惑。此时虽想缩口,却不可能,经不住策彦周良的逼问,说了实话。 <P>  “汪直告诉我:明朝的乡绅,为富不仁的居多。他说:“我们既以侠义自命,应该劫富济贫,痛痛快快干一场,这一年的生活,当然也就不用发愁了。’他又说:“明朝的官兵,一无用处,以倭刀之利,所向披靡,战天不胜。’我想,我们既然不能回国,总要想个维持生活的法子,只要适可而止,亦不妨偶一为之。” <P>  “不可以!”策彦周良断然决然地答覆,“怎么样也不可以。汪直如果肯帮我们的忙,我倒想他做一件事。请你去问一问看。” <P>  “是!请指示。” <P>  “我想写一封信给朱巡抚,请他体谅远人,代为入奏,准我们先期而贡。” <P>  “这怕没有什么效果。不过,正使既这么说,我就跟汪直去商量,这样一件小事,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P>
 楼主| 发表于 2007-3-19 09: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月之后,朱纨根据策彦周良的要求,转请朝廷定夺的奏疏,得到了批示,授权朱纨便宜行事。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之一,因而成竹在胸,立即命中军传令,召卢镗到杭州议事。 <P>  卢镗此时在宁波坐镇,奉到命令,由陆路星夜急驰,渡过钱塘江抵达北岸,即是杭州。时已入夜,先遣快马到巡抚衙门里禀报,请示接见的时刻,答覆是:巡抚从中午起就不断在问,卢将军到了没有?此刻还在“签押房”中,秉烛相候。 <P>  听得这话,卢镗不敢怠慢,带着满头大汗,一身征尘,疾驰巡抚衙门。早有朱纨的亲信家丁在辕门外等候,一下马便由角门引入,穿过夹弄,直到后花园。 <P>  卢镗不免奇怪,“不是说,巡抚在签押房等我吗?”他问。“先生在签押房,一面批公事,一面等将军。听说将军刚刚过江,专程赶来,料想还不曾用晚饭,已关照小厨房预备下了。天气太热,请将军先入浴,再用饭,休息一会,再谈公事。” <P>  是如此体贴的长官,卢镗心感不已。再想到自己为朱纨所识拔,特地由福建调到浙江,赋予备倭的重任,更油然而生报答知遇之心,便即问道:“你可知巡抚宣召,为了何事?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P>  “回将军的话,”那家丁答说:“我不知道。就知道也不敢说,不然‘上头’发觉了,我还要脑袋不要?” <P>  话很率直,但卢镗反觉欣慰。过去的几位长官,似都不知“隔墙有耳”这句俗语,对左右随从,更无丝毫顾忌,任何机密军情,皆是信口直言,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绅,对于官方动态,明若观火。进剿之师刚发,被剿之匪已逸,不仅徒劳无功,甚至反有遭受伏击之危。如今朱纨能注意到这一点,严厉约束左右,实在是件太好的好事。 <P>  等入浴用饭已罢,卢镗被邀到月台与朱纨相见。朱纨葛衫羽扇,十分潇洒,先问旅途劳苦,再问地方情形,从容自在,倒仿佛久别的好友重逢,有着说不完的闲话。 <P>  卢镗可忍不住了,“大人,”他说,“奉召——” <P>  “呃哼!”朱纨假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环视四周,向侍候汤果茶水的两个丫头,一名书僮吩咐,“都退下去!不叫你们,不必过来!” <P>  戒备如此严谨,卢镗大起警惕之心,不由得也四下探索,但见十丈方圆的一个大月台,除了一几两椅和他们俩以外,就只有中天一轮皓月相照,空磊磊地显得十分清寂。 <P>  “卢兄,”朱纨用很轻细很清晰的声音说,“‘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我打算先从容易的地方着手。” <P>  卢镗知道,“去外国盗”云云的那几句话,是朱纨奏疏中的警句,如今说是从易处着手,当然是“去外国盗”。但策彦周良等一行。眼前以贡使身分,并无海盗行为,何可用兵剿灭? <P>  正在这样疑惑时,朱纨却又开口了:“卢兄,你监视双屿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舟山一带的形势我不熟,所以你报来的公事,我亦无法判断,是不是妥当?” <P>  “是!”卢镗举头望一望月色,踌躇着说:“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看不清楚?” <P>  这表示他要画图说明。朱纨觉得月色如银,照明足够,便即答道:“不要紧,我看得清楚。” <P>  于是卢镗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产,佐茶消闲的香榧在手里,推开几上茶碗,放一粒香榧说道:“这是舟山。”又放一粒:“这是六横岛——” <P>  六横岛东北,舟山之南,有个小岛,便是双屿。此外星罗棋布的礁岩洲屿,不计其数,有些可供渔舟暂泊,有些可容逋客躲避。其间形势有险有易,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卢镗都派了劲卒戍守。当然,最主要的是舟山。 <P>  舟山是北起浙江与江苏接界的洋面,南迄象山,这一连串岛屿中最大的一个,是定海县的县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一向是东南海防的要地。衙所在定海县城东北,有座城名为翁山城,相传春秋时越国灭吴,即将吴王安置在此处,如今是水师哨船的主要基地,卢镗派有重兵驻守。 <P>  在翁山城以东八十里,亦即舟山东面的尖端,地名沈家门,有极好的港湾,原来亦是水操之地,却久已废弃。最近卢镗奉命监视双屿,亲自巡海考察,认为沈家门的地形,扼东来海道的咽喉,格外重要,因而整理旧寨,调驻精兵,作为监视双屿的主要凭藉。 <P>  听罢卢镗的报告,朱纨对舟山列岛,特别是双屿周围的情势,已有相当的了解,也就是有相当安慰。不过他仍然觉得有一点必须要得到确实的答覆。 <P>  “照现在的情形看,双屿四面皆受包围,可是,围得住吗?”朱纨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可有不曾想到的漏洞?” <P>  卢镗不即回答,仔细想了一会,方始回答:“那里的岛太多,左弯右曲,到处是路。土匪在那里盘踞了多年,地形之熟,自不待言。漏洞一定是有的,不过,我敢说的是,几处宽敞的海道,我都派兵封住了,换句话说,纵有漏洞也不大。” <P>  “好!”朱纨非常满意,“只要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必能实事求是,尽一日之力,有一日之功。现在有个很难得的机会,这个机会很难把握,而且把握不住,你我的身家性命,可能都葬送在这里头。卢将军,你的意思怎么样?” <P>  “大人,”卢镗挺一挺腰,毫不考虑地答道:“大人怎么说,我怎么做。死而无怨。” <P>  朱纨将身子往后一靠,两臂往左右撑开,那神态是轻松得忘形了:“有你这句话,我知道一定会成功,成功定了!” <P>  “大人,”卢镗倒反是敬畏的表情,“请,请示下。” <P>  朱纨点点头,将自己的竹椅拉一拉,紧挨着卢镗说道:“朝廷已有旨意,日使先期入贡,应该不应该入海口,许我便宜行事。我想把日本的贡船放进来,下一步就要靠你了。” <P>  卢镗不敢轻率地出主意,只说:“全凭大人作主。” <P>  朱纨点点头,声音提高了——其实也不过平常交谈的声音,只以夜深人静,又在空庭,所以能够传远,“我想这样,让策彦周良带着他的船跟人到宁波。”他说:“不过,策彦周良应该立具切结,下不为例。” <P>  “是!”卢镗接着又问:“上岸以后如何?” <P>  “上岸么?”朱纨的声调拉得很长,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上了岸,还是要等,到期进京朝贡。” <P>  这就使得卢镗大惑不解了。第一、是他的那个眼色,不知具何用意?第二、策彦周良的从人有六百之多,在宁波等候入贡,将须两年,这一笔浇裹的费用,实不在少,由何而出?而且不管公库支给,还是地方摊派,总是中国人的钱,凭什么无缘无故白养他们两年? <P>  想到这里,便要动问,话到口边,蓦然警觉,朱纨的那个眼色,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听,出言必须谨慎。因此,他改变了主意,尽管在心中存疑好了,此时不宜多问。 <P>  于是,他亦报以眼色,同时恭敬地答一声:“是!” <P>  朱纨点点头,是嘉许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说:“我请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这件事要做得圆满,全仗大力。” <P>  “大人言重!”卢镗欠身答道:“但请吩咐,卢镗必尽力而为。” <P>  “好!”朱纨很清晰地指示:“首先,你要把策彦周良找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朝廷虽授权我便宜行事,其实我这样做,担着极大的干系。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亲自写下切结,以后决不会先期入贡,否则宁遭驱逐而无怨,你就派兵护他上岸,安置在嘉宾馆,货存于船,船舶于江,你须派人严加看守,防他们走私上岸。” <P>  “是!”卢镗很谨慎地说:“大人成全远人的苦心,想来策彦周良定会感激。不过,万一不识抬举,又如何处置。请大人明示。” <P>  “那要看你了!卢将军,”朱纨问说:“万一翻脸,你能不能把他们撵走?” <P>  “大人,”卢镗答说:“这力量是有的。” <P>  “现在要谈双屿了!” <P>  说了这一句,朱纨的声音又低了,靠近卢镗,密密指授机宜,直到三更时分,方始结束谈话。 <P>  “我完全知道了,到时候,我自会上紧部署。”卢镗起身说道:“大人请放心。我告辞了。” <P>  “好的!你明天就动身吧!中秋在宁波见。”</P>
 楼主| 发表于 2007-3-19 09: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一早,卢镗渡江而下,仍回宁波。两天以后,方始派遣畅晓日语的通事,驾一叶小舟到停泊在双屿的日本贡船上去联络,而这时,汪直所派,为策彦周良到杭州投书的专差,亦正好赶回双屿。 <P>  这个专差姓毛,他的同伙都叫他毛猴子。这不仅因为他的形态似猴,更因为他机警好动,身手敏捷,人而兼有猿猴的特性,因此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也因而成为汪直的心腹。这就可想而知,汪直派他到杭州去为策彦周良投书,绝不止于表面所看得到的这样一个简单的差使,而是另有打探机密的重要使命在身。 <P>  毛猴子不辱所命,带回来的机密相当丰富。除了朱纨那天与卢镗月下密谈,左右所能听得到的话,完全知道以外,另外打听到两件大事。 <P>  第一件是,朱纨定在中秋节前,到宁波视察。而且已下了命令,犒赏戍守前线的将士,巡抚衙门已行文绍兴府,征购五十斤一坛的黄酒六百坛,限中秋节前三天,直接运到宁波,交卢镗营中验收。如有违误,以军法从事。同时发银五千两,由宁波地方官采购毛猪、月饼,解送大营。 <P>  第二件是,巡抚衙门下公事给杭州府,定铸银牌两千面,分为十两、五两、一两三种。银牌上铸得有字,最小的只有一个“勇”字,五两的是四个字“肃清奸宄”,十两的也是四个字,“保境安民”。 <P>  一直在倾听的汪直,起先声色不动,听到这里,像被马蜂螫了一下似地,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毛猴子,大声问道:“你看到这些银牌?” <P>  毛猴子吓一大跳,定定神答道:“铸还没有铸呢!我怎么看得到?” <P>  “那么,官府可曾规定限期?说什么时候铸好?” <P>  “当然有限期。”毛猴子答说:“限各银楼在八月底前铸好交齐,迟一天照罚,譬如说,二十面十两的银牌没有交,就罚银二百两。” <P>  汪直松开了手,使劲抓着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翻着一双三角眼,只是发愣,好一会才对毛猴子说:“记你大功一件。你辛苦了!搂着你老婆去痛痛快快睡一觉。明天上午来,我还有话说。” <P>  等毛猴子一走,汪直立刻去找许栋,转述了来自杭州的情报之余,还有他的研判。 <P>  “姓朱的,明明是调虎离山,等把策彦周良安插好,下一步就要动我们的手了。不然,要那许多银牌干什么?那些银牌明明是奖牌,什么叫‘肃清奸宄’;什么叫‘保境安民’,不都是冲着我们想出来的花样吗?” <P>  “这话倒也是。”许栋也着慌了,“得赶快抢先一步开溜才好。” <P>  “这倒不忙,日子还早——” <P>  “何以见得?” <P>  “八月中秋之前不会动手,姓朱的要先来给官兵打气。八月底以后可能已经动过手了,所以将牌限八月底以前交齐,以便论功行赏。总而言之,中秋之后的这半个月最危险。” <P>  “尽管时候还早,我们早点避开不好?避过锋头,随后还是好来的。” <P>  “朝奉,”许栋和汪直是同一家当铺出身,当年一个是朝奉,一个是小徒弟,所以汪直一向用旧日的尊称,“这是个好机会,莫非你看不出来?” <P>  “好机会?”许栋想了一会,摇摇头:“我真看不出来。” <P>  “朱纨、卢镗盯得很紧,我们困守在这里,用不着一两年,就要烟消云散。这两个月,接二连三有弟兄们开溜,朝奉,你不是一再说,要想个办法,再把弟兄们的心抓紧?” <P>  “是啊!就是想不出这个办法。” <P>  “这是你老不用心之故,才会错把赤金当黄铜。”汪直放低了声音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干掉卢镗,消息传到京里,朱纨就会站不住脚。这两个人一走,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P>  “能把他干掉,当然最好!不过不容易。” <P>  “容易!听我的话就容易。”汪直握紧了拳说:“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的把握,就在有毛猴子带来的情报,可以“制敌机先。”照他的判断,朱纨要到宁波沿海来视察,绝非例行公事,一则是慰劳将士,激励士气,再则是亲自策划进剿的军务。所以若问官军何时动手,只看朱纨何时到达。最可能的时机是在八月底、九月初,朱纨要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部署。定铸的奖牌,限在八月底交货,正以此故。 <P>  “我们要在八月十六日拂晓时分动手。为啥呢?八月十五夜里,官军赏月吃酒,酒有三万斤,官军的人数还不到三万,每人派一斤酒,看来好像不多,其实不然!不会吃酒的,四两就醉了,会吃的,每人两三斤下肚,也不怕他不醉倒。教他们一个个做糊涂鬼,见了阎王都还不知道送命在谁手里!” <P>  这个建议对许栋来说,是个极大的难题。因为照汪直的话去做,如果不能吃掉官军,就得为官军吃掉,成败之间,有着出生入死的关系,实在委决不下。 <P>  因此,他转回头来,一步一步细想,觉得第一步就有疑问:“毛猴子毛手毛脚,他的话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的办法不但全盘落空,而且开头便错。” <P>  “我也想到这一点,大概不会错。好在这也容易看得出来,只看朱纨有没有到宁波来的消息,有没有犒赏官兵的命令,就可以知道毛猴子的话,是真是假?” <P>  “既然如此,不妨看看再说。应该怎么办,你可以先筹划,总要证实了毛猴子的话,确然不虚,才能进一步去做。” <P>  这是稳健的步骤,汪直自然依从。他做事很沉着,一个人在暗地里调兵遣将,暗暗探听。要不了十天功夫。官府的动静已探听得很清楚了;毛猴子得来的情报,完全真实。最确凿的证据是,宁波县衙门,已发官价征购毛猪,限期八月十三日送到各营地,以备宰剥过节。 <P>  “朝奉,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汪直向许栋请示:“如果决定这么做,可就要上紧了!” <P>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毛猴子的情报和汪直的看法,十分正确,许栋不再犹豫了,断然决然地同意大干。不过要求汪直务必谨慎将事。 <P>  因为许栋是这样嘱咐,汪直不能不重新考虑一件事——日本的正副贡使策彦周良和钓云,已带着他们的四条双桅大帆船和六百个人,在官军引导之下,驶入甬江。正副贡使被安置在嘉宾馆,从人仍旧住在船上,因为行动不得自由,所以情绪都很坏。汪直打算利用这一点,策动那六百人在中秋之夕,鼓噪闹事,以为桴鼓之应。如今从谨慎二字着眼,汪直决定作罢,为的是人多嘴杂,密谋有外泄之虞。</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3:28 | 显示全部楼层
<DIV align=center><P>第二章</P></DIV><DIV><P>  朱纨是八月十三日到宁波的,一到先发告谕:定自八月十八日起巡海,以五天的时间,遍历舟山各险要之地。这份告谕,很快地传到了汪直手里,越发使他相信,官军对双屿的攻击,将在八月底、九月初开始。 <P>  随着这份告谕而来的是绍兴酒、毛猪和月饼。卢镗下令,各营自八月十四至十六日,歇操三日。中秋夜里,除了担任警戒任务的士兵以外,一律集中各营操场,饮酒赏月。 <P>  这是难得有的盛举。士兵们奔走相告,有那好事的,呈准长官,自寻乐趣,邀约好手,扮演戏文杂技,只待中秋月下,一献身手。 <P>  到得那天,残日犹自衔山,各营操场中便已热闹非凡,个个安闲,唯有伙夫忙得满头大汗,大碗肉、大盘菜、大坛酒,川流不息地搬了来,只是长官未到,不能“开动”,只有看在眼里,馋在嘴里。 <P>  好不容易等太阳下山,东面月亮出海,既大且圆,像一面银锣挂在青缎子上,而长官犹自未到。有那酒虫到喉忍不住的,偷偷儿倒碗酒渴,入口却不是点头咂舌,而是攒紧了眉头,难以下咽的神情。 <P>  “怎么?”同伴问他,“酒发酸了?” <P>  “你尝尝看!” <P>  一尝酒味极薄,可是颜色如酒。那人笑道:“这酒是专给新郎倌喝的。” <P>  说破了果然——新郎倌向贺客敬酒致谢,都用茶汁代酒,色同而味异。此时此地的酒,至少也有一半是茶。 <P>  “莫非管酒的人调包?” <P>  “对!报告到上头去——” <P>  “上头来了!”有人指向远处。 <P>  来的不止是营官,营官只是护从。在这密迩双屿,方圆不过二十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上,竟会有综领浙海防务的“都指挥佥事”出现,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P>  “大家喝的酒,味道很淡是不是?”卢镗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一问。 <P>  然而没有人敢公然承认他的话不错,只是保持着沉默——在军营中,这就是不满的表示。 <P>  “今天委屈大家了!”卢镗又说:“今天晚上有件大事要办,我不能让大家喝醉,所以叫人在酒里掺了茶。明天十六的月亮也还很好,我们补度中秋,再开怀畅饮,今天晚上,大家多吃肉,少喝酒,初更天再听号令!”</P></DIV>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4:39 | 显示全部楼层
<P>二更时分,双屿已经很静了。 </P><P>  许栋与汪直是在黄昏时分,始宣布了突袭官军的计划。规定起更便须归寝,四更起身,随即出发,分两路直扑舟山的东面两端,沈家门与定海衙。 <P>  因此,当官军二更天从包围双屿的几个岛上,乘坐哨船,分道进攻时,汪直不但毫无所知,而且意料不及。等他从梦中被唤醒,急急奔出户外,观看究竟时,官军已经登陆,一个个手持火把,挺着白刃,从西、南、北三面向中间逼拢。 <P>  “坏了!”汪直一面顿足,一面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P>  就这观望之间,情况开始发生更大的变化,但见一枝火箭冲天而起,官军手中的火把,随即纷纷抛却。当然不是乱抛,只向草木丛中,搭有草寮的地方,远远掷去。天高气爽,草干木燥。顿时火杂杂地烧了起来。匪徒存不住身,从浓烟火光中逃命,一见官兵,双手环抱在脑后,膝盖下弯,表示投降。 <P>  见此光景,汪直知道大势已去,向左右问道:“朝奉呢?” <P>  “没有见——” <P>  一语未毕,飞也似地奔来一个人,一路跑,一路喊:“船主快走!船主快走!”是毛猴子的声音。 <P>  汪直比较沉着,一把抓住他问道:“朝奉在那里?” <P>  “在官军手里。他们一上岸就先找朝奉,熟门熟路,定有奸细引领——” <P>  “咄!”汪直没有功夫听他这些话,喝住又问:“哪面兵多?” <P>  “南面。” <P>  “好!”汪直很快、很清楚地说:“大家往南面走,遇见官兵尽量躲。” <P>  “怎么往南面?应该往东面!” <P>  “你懂什么?你要送死就往东。” <P>  汪直毕竟厉害,就这环顾之际,已看透了官军的策略,由西、南、北三面进攻,特地空下东面,是等着他们入伏。时交仲秋,西风已起,火势一逼,匪徒自然往东而逃,卢镗安置在岸边海上的伏兵,正好迎头痛击。 <P>  “走!”汪直大声下令:“奔七星岩。” <P>  毛猴子也会意了,当先往南面奔去。借着遍地高可及人的野草作掩护,东躐西跳,一个个开溜。他们占便宜的是熟于地形,迂回闪避,居然逃过了官兵的耳目,到达海边,七星岩在望了。 <P>  七星岩是矗立海滨的七块大岩石,回环掩映,十分隐秘,汪直在这里置放着两条小船,清水粮食,尽皆齐全,平时派有专人看守,以备缓急。这时算是用上了。 <P>  点一点人数,连自己十五个,一条船坐不下;两条船又有富余。汪直考虑了一会说:“大家挤一挤,用一条船,留一条船在这里,也许朝奉要用。” <P>  “船主,”毛猴子问道:“我们到哪里?要不要留记号?” <P>  留记号是指明行踪,好让同伙有地方可以会合。汪直此时还不知投奔何处,更怕官军识破记号,追踪而至,摇摇头苦笑着说:“不必多此一举了!且避过风头,再作道理。” <P>  于是,汪直解开缆绳,等大家都上了船,他将缆绳往船中一丢,顺手推一推船尾,借落潮的势子,将小船滑出沙滩,然后纵身一跃,跳上船去。回望双屿,烈焰处处,想起许栋也许葬身火窟,不由得掉了两滴眼泪。 <P>  “‘照子’放亮些!”毛猴子在吆喝,“当心官兵的哨船。” <P>  这一下使得汪直也警惕了,定一定神,细辨风向,是西偏南,往东北是顺风。因而有了主意,高声宣布:“直航补陀洛伽。经过沈家门,各人当心,遇着官兵哨船,不准惊慌,我来应付。” <P>  其实,汪直也不知如何应付。故意这样说说,无非壮大家的胆——总算运气还不错,一路平静地到了补陀洛伽山。 <P>  补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在沈家门之东。自昔为佛门胜地,最有名的一座古刹,名为普济寺,建于五代梁末帝贞明年间。入宋改名宝陀寺,相传观音大士曾在宝陀寺一现庄严宝相。寺中有善财洞、潮音洞、盘陀石、三摩地、玩月岩、露鹫峰等等名胜,如今却都荒凉了,宝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砾了! <P>  荒凉的原因,即由于倭患。从太祖洪武二年开始,倭寇骚扰,连年不绝,洪武十七年正月,信国公汤和奉命巡海,北起山东,南至福建,沿海要地,一一亲历,决定筑城五十九座。两浙倭患最烈,更特设“防倭衙所”,在“坚壁”之外,并展开“清野”的行动,将舟山群岛的居民都迁徙到内地。普陀洛伽山,就是这样荒凉下来的。 <P>  对汪直来说,此时越荒凉越好,因为可以保持行踪的绝对秘密。船上的干粮可供三日之用,他相信在这三天之中,一定可以筹划出一条生路来。因此,一上了岸,第一件事便是找个背风而干燥的洞窟,好好睡一觉。 <P>  一觉睡醒,又是月上东山,饱餐之余,汪直在玩月岩召集残部,商量行止。 <P>  “我们还有两天的粮食。”汪直用嘶哑的声音说:“省一点匀做三天,这三天之中,一定要能到一个稳当的地方。不然,大家就得饿死在这里!” <P>  环坐在突出于海中的大岩石上的十四个人,面面相觑,不作一声,有几个不自觉地按一按肚子,仿佛已尝到了饿火中烧、六神无主的滋味了。 <P>  “今天晚上就要决定,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动身,”汪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哪里去?” <P>  这一问将大家问住了。原以为汪直必有盘算,谁知他反向别人求计。于是。各人都定定神思索,考虑去一个最稳当的地方。 <P>  “萨摩、大隅都可以。”有个冒失的家伙先开口。 <P>  没有人理他。因为往东到日本九洲的萨摩、大隅,固然不愁没有人收容,但路途遥远,粮食先就不足。而且,一叶扁舟,又何能担当大海风涛? <P>  “毛猴子,”汪直指名相询,“你看呢?” <P>  “我还想不出好地方。”毛猴子掏脑抓腮地,真有那股猴急相。 <P>  “我想。”有个比较老成的说,“先要看船主是怎么个打算?然后,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P>  “我么?我想回徽州。”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先回我家乡去弄笔钱,再把老娘亲安顿好。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P>  “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只有冒险。” <P>  “怎么冒法?” <P>  “一步一步走,譬如说先到桃花岛,再到六横岛,‘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往西到了陆地上再说。” <P>  “恐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P>  汪直的话没有完,有人抗声而言:“那是送死!自投罗网的傻事我不做。” <P>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此人名叫徐海,绍兴人,才十八岁,生得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如果穿上一件长袍,戴上一顶方巾,十足一位白面书生;绝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海盗。 <P>  “小徐,”汪直不悦,“你倒会说狂话!你不做这种‘傻事’,总有什么聪明的计较,倒要请教请教。” <P>  “我自以为聪明没有用,要有人信得过我才行。”徐海那双深沉的眸子,在将到中天的月亮照映之下,有如暗云中的星星——这神态比他的那句话,更使汪直感兴趣,脸上不由得绽露了笑容。当然,是多少带着逗弄孩子的那种笑容。 <P>  “好!我相信你。你说!” <P>  徐海看了他一眼,忽又沮丧了,“算了,”他说,“船主不过说说而已,不会相信我的。” <P>  “怎么搞的?”毛猴子沉不住气了,一巴掌打在徐海背上,“吞吞吐吐,倒像个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女人。” <P>  受此一激,徐海攘臂而起,“好!我说。我说得对不对,只听船主讲话。”他戟指厉声:“你毛猴子放一句狗臭屁,看我不把你扔到海里喂忘八!” <P>  毛猴子大怒。在他的心目中,汪直是大头目,而二头目就是他,平日事事占先,处处争强。此时如何受得下徐海这样无礼的话?当时便一掌劈了过去。 <P>  他这一掌用了八成劲,其快如风,谁知徐海比他更快,起手一格,毛猴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让他刁住了手腕子。刚暗喊得一声“不妙”!徐海已顺势反扭,接着往外一送,手腕痛彻心肺的毛猴子,踉踉跄跄地连连往后倒退。 <P>  后面就是汪洋大海,如果收不住脚,掉入海中,这一带都是悬崖,并无上岸的途径,非淹死不可。因而旁观者无不大惊失色,正张大了嘴喊不出声时,徐海已飞奔上前,拉住了毛猴子的手,使劲往怀中一带。 <P>  这一下,毛猴子可吃了苦头,合仆一个“狗吃屎”,摔破了嘴唇,可是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P>  “看不出,小徐真还有两下子!” <P>  “教训得好!毛猴子平时张狂,这下可就要老实了。” <P>  窃窃私议声中,皆对徐海刮目相看。汪直却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惊奇之余,更有无限的惭与憾。自惭的是竟不能早识徐海,遗憾的是,如能早识徐海,收为助手,或者不至于到此一败涂地的困境。 <P>  “好了!”他看着满面羞惭的毛猴子,少不得替他找个落场势:“毛猴子,从今记住,阳沟里也会翻船,凡事不可大意。” <P>  话是向毛猴子说,眼风却瞟着徐海,意思是:他吃亏了,哄哄他,你别介意! <P>  徐海出了一口闷气,笑嘻嘻只觉得痛快,毫不介意,见此光景,汪直便又有了计划——一共只有十五个人,万万不能不和,索性再叫徐海让步,免得毛猴子记仇。 <P>  “小徐!你听我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P>  “可以。”徐海答得很不客气,但也很爽直。 <P>  “你给毛猴子说句好话,赔个罪。” <P>  “不要,不要!”毛猴子抢在前面开口,“哪个要他赔罪?” <P>  “自己弟兄,又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能闹意见?”汪直催促着,“小徐,快赔不是!” <P>  “毛二哥,”徐海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 <P>  毛猴子唯有苦笑,“兄弟,”他说:“总算你手下留情。” <P>  “好了,好了!”大家一齐起哄,叫开了! <P>  于是言归正传,汪直向徐海问计——这一计是什么人也想不到的,徐海打算捆起汪直,回双屿去向卢镗投降。 <P>  “这是苦肉计。”徐海解释:“船主的性命,绝无危险。为啥呢?为的是船主有许多话,非要到杭州才能说。卢镗不敢难为船主,一定好酒好肉款待,一路舒舒服服到杭州。” <P>  “这倒也是真的。”汪直问道:“到了杭州呢?” <P>  “哪能到杭州?用不着到杭州,船主就脱身了,只要听我调配,我有十足的把握。” <P>  “好!”汪直点点头:“我们从头开始,细细商量。”</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经过彻夜的筹划,一切细微末节,都想到了。于是在晨光熹微中,那只小船,向西航行,复回双屿。为了怕在中途遇见官军哨船,汪直如果自自在在地闲坐着,便成破绽,泄露o(︶︿︶)o 唉,所以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放倒在舱中。及至抵达双屿,汪直因为束缚太甚,痛苦不堪,以致面无人色,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是真的了。 <P>  小舟未曾泊岸,守衙的士兵已经大为紧张,刀出鞘,箭上弦,在岸边列成一触即发的阵势;为头的小武官,手下管兵五十,职称叫做“总旗”,瞪出眼珠,大声喝道:“是干什么的?” <P>  “是来投降的!”徐海很清楚地高声回答。“连捆在这里的,一共十五个人。” <P>  “捆的是谁?” <P>  “汪直。” <P>  此言一出,官兵动容,相顾愕然,那总旗怕是听错了,问一声求证:“你是说,大强盗汪直?” <P>  “是!”徐海将汪直的头发一把抓住,让他的脸对岸上,“总爷,你看!” <P>  “是不是汪直?”总旗回头问道:“你们哪个认得?” <P>  “是的。”有个兵答道,“我认识,是汪直。” <P>  “好!你们的船先停在那里,不准动,下来一个人跟我说话。” <P>  总旗抛过去一根绳子,徐海接在手里,系住船头。岸上的士兵合力拖曳,将小船搁浅在沙滩上,徐海一个人跳了下去,奔到总旗面前站定作了个揖。 <P>  “是怎么回事?”总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P>  “我叫徐海,本来安分良民,去年从绍兴到这里来打渔——” <P>  徐海编造的一套说法是:去年随父兄出海打渔,被双屿的海盗所掳,父兄被杀,他被胁迫入伙。人虽落草,心里却无时不记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次官军进剿,他随着汪直逃到普陀洛伽山,说动一起被裹胁的同伴,合力缚汪直来献,以便将功赎罪,得能还我清白,重安生理。在他更是借此报了父仇。 <P>  这套说法,并无不能叫人相信的漏洞。总旗想到由自己经手献上罪魁祸首,无论如何是大功一件,顿时喜心翻动,大为兴奋,拍着徐海的背称赞:“小伙子,有道理!太好了,太好了!” <P>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将船上的人叫上岸,一个个搜身,连裤裆内都搜到,确实查明并未潜藏武器,方始解到百户所。 <P>  衙所的制度,总旗之上是百户,有兵一百十二人;十百为千,管辖十个百户所的长官,便叫千户;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合成一衙;再上面就是掌管一省军政,简称为“都司”的“都指挥司使”衙门的“都指挥使”了。 <P>  都司在杭州,定海衙就数卢镗的官位最高,对于这样的要犯,他当然不敢擅自发落。加以汪直十分傲慢,口出狂言,除非见了朱纨,他不会招供什么!因此,卢镗决定将汪直与徐海送到宁波,其余不相干的人,便宽大处置,每人发了四两银子,资遣回乡。 <P>  朱纨已经回杭州了。汪直和徐海由官兵护送,接踵而去,被“资遣”的毛猴子,抢先一步赶到了宁波以西余姚县属的眉山。 <P>  眉山在余姚县北三十五里,已濒大海。海中南望,一带高阜修长如眉,所以名之为眉山。 <P>  眉山南有家乡绅,姓王,正德年间的进士出身,做过“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告老还乡,已经有十年,平时夏天施茶施药,冬天舍棉衣发米票,修桥铺路,广行善事,是有名的“王善人”。 <P>  其实王善人就是通倭的大窝主。毛猴子赶到眉山就是找他。王善人一见此人上门,心里便是一跳——平日见他上门必是有生意可做,欢迎之不暇,这几天扫荡双屿的消息盛传各地,心知毛猴子此来,必是带来的麻烦,然而不敢不见,而且也不敢怠慢,延入密室,殷殷接待。 <P>  “王善人,这趟要请你行行善了!”毛猴子斜睨他说。 <P>  “言重,言重!”王善人急忙答说:“小兄弟,自己人,不必客气,要盘缠尽管说。” <P>  “盘缠倒不要。也不是我的事,是我们汪老二的官司,要请你帮忙。” <P>  “汪、汪、汪船主怎样吃上了官司?”王善人结结巴巴地问:“不是说从双屿脱险了吗?” <P>  “现在又回到双屿了。”毛猴子不肯透露苦肉计的真相,“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小角色手里,现在要解到杭州去了。” <P>  “呃,”王善人不知道自己该表示怎么样的态度,只好说一句:“请你讲下去!” <P>  “他要我来看王善人,亲口告诉你一句话:要好大家好,要死大家死!” <P>  王善人大惊,“这话是怎么说?”他问:“怎么样才可以大家都好?” <P>  “很容易,救他一条命。”毛猴子说:“如果他的命保不住,也就不必颇忌了。王善人,你做好事的钱,是哪里来的呀?” <P>  很显然的,如果汪直以为无须再有所顾忌,就会将他通倭的种种秘密,和盘托出。以朱纨的性情,一定据实上奏,接下来就是一场灭门之祸。 <P>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刻就得设法,不等汪直解到杭州,就该先杀之灭口。心念甫动,尚未想出灭口的方法,而杀气现于眉宇,已为鬼精灵的毛猴子识破了。 <P>  “王善人,你心里在想啥?你那样子想,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P>  说中心事最吓人,何况是不堪告人的心事!王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发白了。 <P>  “怎么样?”毛猴子惫赖地笑着,“我没有猜错吧?” <P>  王善人的坏念头,一个接一个,此时已另有计较,神色亦恢复如常,装作不解地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闲话少叙、事归正经。一家人祸福同当,我不但要救汪船主,还要救许朝奉,只要想出办法来,我一定照行不误。” <P>  “他就不必你发善心了——” <P>  “怎么?”王善人急急问说。 <P>  “朝奉见阎王去了。”毛猴子答道,“他是那天晚上挂了彩,血流过多,等不到天亮就呜呼了!” <P>  “唉!”王善人叹口气,“我跟他还有重阳登高吃蟹的约会,想不到这样下场。” <P>  “这下场,在你来说,是好的。” <P>  “这,这叫什么话?”王善人怫然不悦,仿佛受了侮辱似地。 <P>  “我说的是老实话!王善人,”毛猴子双眼睁得很大,逼视着,神色显得很认真,“朝奉不死,会怎么样?你倒想想看,提到杭州,严刑拷问,前前后后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供。那时候,王善人啊王善人,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啰!” <P>  这话句句刺到王善人的心上,越发拿定了主意,而神色愈发冷静,“这些话不必去说他了!毛猴子,”他问,“你看该怎么救汪船主?” <P>  “办法我有,不过不一定好。先听听你的,好不好?” <P>  王善人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我想先礼后兵,朱巡抚肯卖个面子,落得实惠,算他聪明。不然,哼,哼,我要他的好看。” <P>  这番做作,声容并茂,尤其是那“哼,哼”两声,已露出对朱纨切骨之恨的意味。毛猴子倒觉得不可疏忽,便又问道:“是怎么个要他的好看?” <P>  “我买出言官来,参他个“诬良为盗’!” <P>  是这样的主意!毛猴子不但大失所望,而且很机警地觉察到,王善人并无救汪直的诚意,因为照他“买参”的打算,至多毁掉朱纨的前程,并无救于汪直的性命。 <P>  再进一步考虑,王善人可能是条一石两鸟之计,先让朱纨杀汪直,再收买言官参倒朱纨——这一来,既是为汪直报仇,又撵走了严禁通倭的对头。以后左右逢源,仍是他们那班窝藏私犯,坐地分赃的“衣冠盗贼”的天下。 <P>  想到这里,毛猴子愤极反笑,“王善人,”他说:“你想得很深、很周到。可惜你看远不看近,如果汪船主等不及言官来参朱巡抚,就都说了出来,那怎么办?” <P>  “那,”王善人摇摇头,作个无可奈何而又不信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表情:“那我可没有办法了!汪船主也是条好汉,莫非真会做出‘没种’的事来?” <P>  “哈哈!”毛猴子仰天大笑;笑停了尖刻地说道:“王善人,你行的善事多,总晓得受好处的人,心里对你的想法吧!假如说我毛猴子,老娘七老八十,没有人照应,你替我照应,冬寒夏暑,逢年过节,派人看看我老娘,饿没有饿肚子,有没有病痛?那样子,我毛猴子为你的事,不但‘有种’,还可以卖命!倘或上头放赈,每人六斗白米,到了你手里发下来,变成一斗半的黄糙子,这样的话,我就‘没种’了!” <P>  这话骂得很凶,然而王善人不在乎,因为像这样的话,他平时听得太多了!纵不能无动于衷,毕竟可以忍耐,尤其是这正需要忍耐的时候。因而从容答说:“论我跟汪船主的交情,他应该不会攀扯上我。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汪船主熬刑不过,供了什么,我总还当他好朋友,无论如何要替他想法办。”他特意加强语气补了一句:“今天晚上就要想。” <P>  毛猴子看他如此诚恳,颇感诧异,不过细察他的态度,没有理由怀疑他在说假话。便点点头说:“这样最好,大家没有麻烦。” <P>  “是的,我就是有了麻烦。毛猴子,”王善人站起身说,“你先吃饭!吃饱了好办事。” <P>  说着,便很自然地走了出去,关照下人替毛猴子备饭,菜要丰盛,无须置酒,因为“毛大爷”贪杯,喝多了酒,会误正经。 <P>  在屋里的毛猴子觉得这话倒很实在,看样子他是为自己说动了。心里不免得意。 <P>  “这家伙讨厌!”王善人找他的心腹长随张有山问计,“你看怎么办?” <P>  “我在窗外都听见了。事情并不麻烦,不过要看老爷你有没胆量?” <P>  “有胆怎么样?胆小又怎么样?” <P>  “胆小就会有麻烦,而且麻烦不得了!胆大就不要紧,太不要紧了!” <P>  “好,好,我的胆子大!”王善人很高兴地问,“你快说,怎么办?” <P>  “喏!”张有山两手一背,做了个五花大绑的样子,“就这样子往县衙门一送,不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P>  “嗯!”王善人迟疑着说,“我也想到可以用这个办法。就怕他胡供乱咬。” <P>  “这是‘贼’咬一口!县官莫非不信老爷,倒去相信那个贼猴子?” <P>  一语未毕,窗户暴响,接着便飞进来明晃晃一把小刀,直扑张有山面门,饶他闪得快,还是钉了在肩上。偏又误打误撞地,自己去用手一接,刀尖入肉更深,疼得他满头大汗地蹲下身子去。</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善人转脸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是你!”他结结巴巴地说,“毛老哥,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P>  然而非常意外地,在王善人预料中的,毛猴子会暴跳如雷,闹得天翻地覆的情形,竟不曾出现,他的神态平静得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P>  “王善人,你不必着慌,这算不了什么。换了我,也一定这么打算,斩草除根,一了百了。”他又指着伤者说,“这位老兄我也不怪他。‘吃人一碗,受人使唤’,原该忠心耿耿。闲话少说,救伤要紧!来,来,弄盆热水,再带一条新手巾来,再要一瓶上好的绍烧。”
<P>  王善人和闻声而集的家人,无不困惑迷茫,一时亦不暇多想,全神贯注着毛猴子的颜色,唯恐惹恼了他。因此,他的话一完,立即便有人抢着照他的话做,热水新毛巾,还有一瓶绍兴酒蒸馏而成的烧酒,飞快地取到了。
<P>  毛猴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包金创药,接着用烧酒抚了手,开始拔出飞刀,洗净创口,用手抓起金创药,大把敷了上去,用布条扎紧。
<P>  “可以了!”毛猴子说,“我这金创药止痛、消毒消肿,效验如神。扶了去躺着,明天就好。”
<P>  将伤者扶走,不相干的人散得干干净净,毛猴子只是顽皮地笑着。那诡秘莫测的神情,使得王善人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了。
<P>  “该谈正经了吧?”
<P>  “是,是!”王善人急忙答道:“请,我们到里面谈去。”
<P>  “不必,就在这里好了!”毛猴子说,“未谈正经以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P>  这件事看来是一个警告,其实是一种恫吓。只是毛猴子在饿火中烧而面对着红烧肉、白米饭时,犹能保持机灵,突然想到王善人可能不怀好意,悄悄溜了出来,细察动静,而终于发现阴谋,一飞刀破窗而入,惊奇了王善人的胆子,便易于受恫吓了。
<P>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善人,我是小人!”毛猴子紧接着说:“小人之心,你是再清楚不过。我又没有吃了什么豹子胆,哪里随随便便就敢闯龙潭虎穴!王善人,你说是不是呢?”
<P>  这几句话,语气平静,而份量沉重,王善人唯有报之以苦笑,“毛老弟!”他说,“我服了你!请你要言不烦吧!”
<P>  毛猴子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双脚跳上椅子,蹲坐在那里,有意做个猴子的样子,要眩惑王善人,“我把要告诉你的那件事说完,我们再商量正经!你看,”他指着窗外,老树参天,伸出高墙的那一角说,“如果到五更天,我还不离开府上,我就不晓得府上要乱成啥样子!”
<P>  王善人大惊,“这是怎么说?”他结结巴巴地,“莫非要杀人放火?”
<P>  “这算啥?”毛猴子失笑了,“我们不就是吃的这行饭吗?”
<P>  这句话像是当胸一拳,王善人颓然倒向椅背,好半晌作声不得。
<P>  “不要慌,不要慌!不会翻脸到那种地步。”毛猴子似嘲笑、似安慰地说,“你王善人善名在外,我一定顾你的面子。救人在暗处救,表面上跟你丝毫不相干,你看如何?”
<P>  “好!”王善人惊魂略定,决定打起精神来应付这场麻烦,所以一变而为沉着,“怎么救法,你画出道儿来,我能走得过去,一定走。”
<P>  “早有这话多好!”毛猴子笑道,“人就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王善人,你请过来!”
<P>  于是两人促膝接手,用低得仅仅只有对方才听得清楚的声音,密密商量了大半夜,方始妥当。</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0 15:36:46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7:45 | 显示全部楼层
<DIV align=center><P>第三章</P></DIV><DIV><P>  中秋刚过,到重阳还有些日子,而满城风雨,秋意已浓,这天,余姚的穷家小户,不分妇孺老弱,一大早便都赶往城南三里的太清宫。手中不是破布袋,便是竹篮子,为的是好盛放王善人施舍的白米。 <P>  紫阳观前,人潮汹涌,尽管余姚县衙门从“三班”“六房”中,大量调拨差役前来弹压,老长的皮鞭子,没头没脑地往人丛中砸了去,仍不能维持秩序。因此,原定辰时开始发米,而直到午炮放过,紫阳观还不开大门,是不敢开门,否则大家一拥而进,争先恐后,不但存米会抢个精光,而且乱践乱踏,只怕还要出人命。 <P>  观里王善人和他的一班执事,面面相觑,仿佛束手无策。上首坐的是专管缉治盗贼,为这一乡地方官长的巡检,姓曾,外号曾大炮。他一直在唉声叹气,满腹烦恼,都放在那张拉得极长的脸上了。 <P>  “你听,你听,像油锅沸了一样!”曾大炮侧起耳朵,手指外面。 <P>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断过,但出自人丛的声音,嘈杂与鼓噪不同,那些“开门、开门”,力竭声嘶的呼喊,王善人听在耳中,心里也像滚油熬煎那般难受。可是,他必须等候消息!消息未到,唯有拖延着,曾大炮说什么也无用。 <P>  “王善人,莫非你连‘善门难开’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曾大炮埋怨他说,“你这件事也做得太鲁莽了些,放赈是最麻烦的事,也该早跟我商量,议出一个妥当办法,再动手也还不迟。为什么昨天一早出布告,到下午才来跟我说!这样匆匆忙忙,一无布置,非出乱子不可。唉!我的前程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P>  “曾公责备得是。”王善人哭丧着脸说,“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江西办的一批米,中途遇风,直到前天才到,西北风已经起了,不能再耽误辰光,所以急着来办这件事。我是一片好意,想不到替曾公惹来麻烦。” <P>  “替我惹麻烦不要紧,就怕替县大老爷也惹了麻烦,那就难以交代了!我看,”曾大炮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搞得不可收拾。你开门发米吧!” <P>  “一开——?” <P>  “有我!”曾大炮抢着说,“等我先来跟大家说几句话。现在还好讲理,等一会就无可理喻了。” <P>  王善人还在迟疑,一眼瞥见角门边闪进来一名壮汉,将一件灰布夹袄斜搭在肩上,顿有如释重负之感,连声说道:“是,是!就请曾公给大家开导开导。再请三班六房的弟兄多辛苦,把领米的人,排起队伍,我好按名发放。” <P>  他的态度突变,是因为接到了消息。那名壮汉负责传递消息,消息就在那件斜搭在肩的灰布夹袄上面——这是一个暗号,告诉王善人说:汪直快到了! <P>  从宁波到慈溪再往西入绍兴府界,到余姚,照驿路来说是一个大站,有九十里之遥。押解汪直的官兵,头一天宿慈溪,第二天宿慈溪以西,正是到余姚路程之半的丈亭渡,这天——第三天中午在余姚以东二十里的蜀山打尖。</P></DIV>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7: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样走法是太慢了。只为汪直善于磨人,一会儿闹肚子疼,一会儿又说脚痛,一会儿又说手铐太紧,将手腕都磨破了。负责押解的武官,定海衙的百户孙大济,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卢镗特别叮嘱:汪直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务必将他照护得好好地。放些交情给他,到了杭州他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P>  总算徐海还不错,不断好言相劝,使得孙大济心里稍为好过些。他不算犯人是证人,因而一路上都是与孙大济同桌而食,同室同眠。这天在蜀山打尖,自己掏钱买了一只鸡两瓶酒请孙大济,一面喝酒,一面眺望野景,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从门前经过,奇怪的是只见往西不见往东,而且几乎每人都携着一个破布袋,不知作何用处? <P>  等店小二来上菜,徐海便向他问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P>  “眉山的王善人今天施舍白米,大口一升,小口五合,每天舍五十石,舍完为止,所以都赶了去了。”店小二又说:“军爷跟客官回头走过去就看到了!紫阳观前好热闹,把大路都塞断了!” <P>  一听这话,徐海立刻放下了筷子,忧形于色,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孙大济见他发愣,不免诧异,“徐海!”他问,“你怎么回事?” <P>  “孙爷,”他放低了声音说,“我看今天只好宿在这里了!” <P>  孙大济越发不解,睁大了眼追问:“为什么?” <P>  “你不听店小二在说,大路都塞断了,走不过去。” <P>  “笑话奇谈!”孙大济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叫他们让路吗?” <P>  “不是这话!”徐海很吃力地说,“这一带民风强悍,惯于无事生非,万一发生误会,起了冲突,会吃大亏。” <P>  “越说越离谱了!他们领他们的米,我们走我们的路,河水不犯井水,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冲突?”孙大济说说气上来了,手指正在大嚼的士兵说:“我那一百多弟兄,莫非只是摆样子看看的?徐海,你也太看得我无用了!” <P>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徐海急忙分辩,“孙爷你千万别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 <P>  “你请我喝酒是好意,刚才讲的那些话,我看不出好在哪里?你没有带过兵,你不懂,就少开口,不要扰乱军心!”孙大济气鼓鼓将酒杯一推,大声喊道:“大家快吃,吃完上路。” <P>  他自己也不再喝酒了。招呼店小二盛来一大碗白米饭,泡上鸡场,就着盐菜,唏哩呼噜地吃得好香好甜。吃完起身,抹抹嘴巴、摩摩小腹,打了两个很舒服的嗝儿,刚才由徐海那里惹来的一肚子气,完全消失了。 <P>  徐海很高兴,也很得意。他摸透了孙大济的脾气,争强好胜而不大肯用脑筋,随便用几句话一激,便都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不过他的高兴和得意,不敢摆出来,怕露了破绽,脸上仍是忧形于色,仿佛心事重重似地。 <P>  “干吗呀?这么愁眉苦脸的!”孙大济反安慰他说:“我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你只紧跟着我走好了!包你无事。” <P>  徐海点点头。静等士兵吃完饭,排好队,快要启程时,方始起身出外,走过汪直面前,两人对看着,各自狠狠瞪了一眼。他俩一路来都是这种冤家对头的态度,孙大济再也想不到,他们的仇视,实在是目语。瞪眼以外还有附带的暗号,徐海咬一咬牙,是告诉汪直:紧要关头快到了!</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8:36 | 显示全部楼层
里把路以外,孙大济便可以从马上遥遥望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影,由紫阳观向南延伸,遮断了自东往西的官道。 <P>  为了畅行无阻,他决定派人开道,“杨英!”他高声喊着,“你带四个弟兄先走,清出一条路来!”杨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总旗,身强胆壮心细,接令以后,随即指名挑了四名士兵,跟在他马后,急步而去。孙大济便一直在马上遥望,只见杨英接近人丛时,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大幅摇动,示意路人避开。然后,他那匹白马突然往前窜了出去,路人纷纷躲让,冲出一条路来。这样来回奔驰,到第三趟时,大队已经到了。 <P>  于是群众的形势一变。先是排成队伍向北,一个挨一个到紫阳观前领米,这时为了看热闹,夹道围成两堵人墙。当然,紫阳观前照常发米,不过人往前走,眼向后看——这个提起名字可以吓得小儿不敢啼哭的汪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P>  就因为是这样全神贯注,所以秩序很好。夹道的观众,自我约束,让出两丈宽的一条路,而且肃静不哗,显得马啼声和士兵的步伐声,轻快而有韵律,入耳非常舒服。 <P>  孙大济有着凯旋而归的得意心情,一马当先,顾盼自豪。随后是两行兵,个个手扶腰刀,挺胸凸肚地,十分神气。相形之下,手戴铜铐,垂头丧气的汪直,越发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P>  队伍走到一半,也就是汪直正走到两堵“人墙”中间时,突然有人失声惊呼:“米要领不到了!” <P>  在那种几乎屏息注视的时候,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个个受惊,同时不由自主地都踮起脚去看紫阳观前的动静。 <P>  这一看都着急了!紫阳观的两扇朱色大门,正在缓缓合拢,果然,米要领不到了! <P>  “快,快!”又有人大喊,“不准他们关门!大家来啊!” <P>  一声号召,秩序大乱,路南的群众,一拥而前,冲断了官兵由东往西的队伍——领头的正是毛猴子,带着预先埋伏的人,团团围住汪直,在人丛中奋力往前挤。孙大济大惊失色,跳下马来,挺刀扑了进去,口中厉声大吼:“让开、让开!” <P>  然而没有人肯听他的话,事实上也无法听他的话,因为在汹涌的人潮中,每一个人都是身不由主,唯有随波逐流,听人挤到那里是那里。 <P>  一百多名士兵亦然如此。倒有几个快挤到汪直面前了,可是总有人对面冲撞,或者侧面阻拦,对汪直是可望而不可及。最后,连望都望不到了。 <P>  “唉!”孙大济急得跳脚,“这,这怎么得了?” <P>  “是不是?”徐海冷冷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 <P>  “你不要说风凉话了!”孙大济恼羞成怒,指着徐海,咬牙说道:“能将汪直找回来便罢,不然,拿你到法场抵数。” <P>  “与我什么相干?”徐海挺一挺胸,不卖他的帐,“你少跟我发横!客气一点,我还可以帮你出个主意,怎么去找汪直,不然,走失了钦命要犯,倒要看看,到法场抵数的到底是谁?” <P>  孙大济一听这话,立刻改变了态度,陪着笑说:“徐兄,徐兄,请你体谅我心里着急,口不择言。如今只有请你指点一条道儿,哪里去找汪直?” <P>  “汪直走不脱的,只是冲散了!”徐海指着紫阳观说,“赶快骑马从那里绕过去,截住往东的路。这里,有杨总旗和我,两头一拦,汪直又带着手铐,哪里去逃?” <P>  “说得不错,那就拜托了。”孙大济翻身上马,狠狠一鞭,由田埂中绕过紫阳观后,堵住东面的路口。 <P>  紫阳观前,仍然一片喧嚷,穷吼极叫,只要开门。王善人表面着急,心头轻松,知道汪直已经为毛猴子救走。可是想到下一个步骤,却又不免忧虑,急于想脱身回家,亲自照料汪直远走高飞。 <P>  “也罢!”他跺一跺脚说,“开门发米,发光为止!” <P>  这就不要紧了!仍然是巡检老爷出面,宣谕大众:“不要闹,不要闹!仍旧开门发米,人人有分,不过一定要守秩序,队伍不排齐,我不开门。” <P>  “人人有分”这句话是颗定心丸,群众果然安静下来,由弹压的差役指挥着,排齐队伍——唯一不在队伍中的是穿了号褂子的官兵。 <P>  “像场梦一样!”孙大济望着灰黯的天空,茫然地说。徐海想笑不敢笑,唯有转过脸去,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杨英有决断,“事不宜迟!”他向孙大济说,“赶快进城,跟县官商量,多调人马到这一带来搜查。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铜铐坚固得很,一时不容易打得开,我想,也没有哪家人家,敢收容挂了手铐的人。” <P>  这一下提醒了孙大济,顿时精神一振。从朱纨到任后,为了防止通倭,下了两道命令:第一道是宁波外海各岛之间,假渡船为名,私造双桅大帆船走私,严厉禁止;第二道是彻底整理保甲,相互监视,绝对不准窝藏奸匪。现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时候。 <P>  “我们分成两拨。”孙大济说,“杨英,你带一百人在这里继续搜查,我带其余的人进城,去看县官。” <P>  “是!” <P>  “你呢?”孙大济问徐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P>  徐海不愿跟他进城,希望跟杨英在一起,必要的时候,可以相机应付,掩护汪直。不过他已很机警地看出来,杨英已对他怀疑,仍以谨慎为妙。因而不置可否,只说:“只要对公事有帮助,我怎么样都可以。” <P>  “那就跟我进城。也许县官有话要问你。” <P>  于是孙大济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马,并辔进城。走到半路,孙大济忽然将马勒住,徐海亦即带缰拨转马头,不解地问说:“怎么不走?” <P>  “我想,这件事好蹊跷!”孙大济说,“明明有人埋伏在那里,趁机捣乱,混水摸鱼。那些人你应该认识。” <P>  孙大济粗中有细,看出破绽来了,徐海倒是心头一愣。不过他很沉着、很机警,表面不露声色,平静地答说:“是的,有一两个。” <P>  “有一两个!”孙大济的眼睛瞪得好大,“你怎么早不说?”“我怎么能说?谁知道他们要劫汪直?”徐海理直气壮地答道:“在那种情形之下,唯有安安静静走了过去,就是上上大吉。我怎么敢节外生枝惹事?” <P>  他的话驳不倒,可是孙大济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问道:“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P>  “一个叫张有才。”徐海信口胡诌,“还有一个姓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P>  “这两个人,住在那里?” <P>  “不知道。听口音是温州人。” <P>  “你,”孙大济又想到了,突然声色俱厉地责问:“你一定早知道会出纰漏,不然,你在眉山打尖的时候,不会劝我不要走。你说,可是这样?” <P>  “不是!”徐海依旧保持很从容的神态,“你只说对了一半。” <P>  “何谓说对了一半?” <P>  “我不知道会出纰漏,不过疑心会出纰漏。所以那样劝你,谁知道你不肯听!” <P>  “哪里是我不肯听?”孙大济是叫屈的声音,“如果你早把话说明白,让我知道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我说什么今天也要宿在蜀山。” <P>  “这,这也不能怪我。万一宿在蜀山,半夜里出了乱子,那时候我的嫌疑,跳到海里都洗不清了!” <P>  “我不懂你的话!”孙大济摇摇头说,“在蜀山,半夜里会出什么乱了?” <P>  “当然是来劫汪直。”徐海赶紧又说,“我是瞎猜。如今闲话少说,赶快进城,吃定县官要紧。” <P>  这“吃定”两字,很有力量,一下子将孙大济的心思抓住了。但见他不发一言,鞭马急驰,刚刚在城门将要关闭的当儿,赶到了余姚城内,直投县衙门,求见县官。</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8:53 | 显示全部楼层
余姚的县官名叫张拱,两榜进士出身,倒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不过人也很厉害。他在西花厅接见孙大济,听完了报告,立刻沉下脸来申斥:“你做事太荒唐了!押解这样重要的犯人,应该处处谨慎,至少也该通知我们地方,好派人接引警戒。如今出了事,盘问行人、清查保甲,不见得会有什么用处。” <P>  孙大济一听这话,气往上冲,自恃六品武官,可以压倒七品县令,当即抗声答道:“请贵县弄清楚,人是在贵县辖境内丢掉了——” <P>  “住口!”张拱喝断了他的话,“你职司押解,责无旁贷,一百多士兵,管不住一个犯人,我都替你害羞!你好说好商量,我还可以帮忙,如果你打算将责任套到我头上,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P>  所谓“吃定”是落空了!孙大济只得忍气吞声地说:“原是要请贵县帮忙。都是公事,请贵县莫分彼此。” <P>  张拱的脸色缓和了,向左右吩咐:“请捕厅曾老爷来!” <P>  县衙进仪门以后,西面有座厅堂,名为“捕厅大堂”,是巡检拿获了盗匪,初步审问口供的地方,因此以捕厅作为巡检的别称。而“曾老爷”当然指的是曾大炮。 <P>  曾大炮此时刚刚叫开城门,回到捕厅,正要去谒见县官,面报汪直被劫走的经过,当时匆匆赶到西花厅,一见孙大济在,有些话便不肯实说了。 <P>  “回大人的话,今天王善人在紫阳观散米,捕厅一直在那里照料,根本不知道有汪直走失这回事。后来是一位杨总旗来跟我说了,方始明白。当时在前后左右一带,责成保甲长清查,还没有结果。”曾大炮停了一下说:“这件事来得非常突兀,我们又不曾接到通知,说有要犯过境。应该管还是不管,要请大人的示。” <P>  “管当然要管。不过也只能量力而为,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紧要口子上,也得派人盘查。” <P>  “是!”曾大炮看了孙大济一眼,答应着。 <P>  “事情只有这样按部就班去做。”张拱问孙大济说,“急也无用。请你先到驿馆去休息,一有结果,我会立刻送信给你。” <P>  孙大济无可奈何地应一声:“是!”接着转脸向曾大炮问道:“请问,我的杨总旗可曾进城?” <P>  “没有!他带弟兄在紫阳观暂时驻扎,等候清查的结果。” <P>  “嗯,嗯!”孙大济沉吟了一会说,“我也还是回紫阳观的好。不过,有个人要拜托老兄,暂时看管。” <P>  “谁?” <P>  “就是缚了汪直来献功的徐海。他是一起进省去作证的,带来带去,累赘不便,只有拜托老兄,代为照料。” <P>  这是件义不容辞的事。曾大炮当即指派了两名差役,跟着孙大济到县前茶馆去接徐海,然后又回西花厅来见县官。“刚才姓孙的在这里,我不便跟大人细说,一则,怕的是走漏消息;再则,怕他纠缠。大人,”曾大炮凑近了身子,放低了声音:“我看王善人可疑。” <P>  “喔,”张拱很注意地问:“何以见得?” <P>  “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疑心他今天散米,是有用意的。第一,事起仓卒,仿佛迫不及待似地;第二,今天散米又不痛快,总是说人多,秩序不好维持,迟迟不肯开门,似乎有意在拖辰光。最可疑的是,正当汪直经过紫阳观的时候,忽然要关门不发米了,那一下群情鼓噪,秩序大乱,才出了这个纰漏!” <P>  张拱听完不作声,紧闭嘴唇,乱眨双眼,凝神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事无可疑了!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有意搞乱局面,才好混水摸鱼。说不定,汪直就窝藏在他家。他家是住眉山吧?” <P>  “是!” <P>  “眉山密迩海滨,要防汪直出海开溜。”张拱招招手,将曾大炮喊到身边,低声说道:“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 <P>  “我也是这么想。只因为未禀明大人,不敢造次行事。” <P>  曾大炮的顾虑与张拱的想法相同。明朝的绅权极重,一般地方官多谨守“为政不得罪巨室”之戒。张拱亦不例外,虽然已断定王善人在捣鬼,却不敢彰明较著地派马步捕快,持着“火签”去搜查。因为搜出汪直,固无话可说,搜不到人则王善人一定会“倒打一耙”,向上峰指控,或者运用年谊、乡谊,发动言官参劾,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P>  “我请你私底下去摸一摸,也是为了谨慎。我想,你应该换了便衣去。” <P>  “是!那是一定的。”曾大炮问:“请大人的示,如果证实了有其事,该怎么办?” <P>  “先派人监视在那里!只要汪直走不脱,我自有办法叫王善人交人。”张拱又说:“还有海边,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 <P>  “是了!事不宜迟,我立刻去办。” <P>  “对!我今晚上不睡,专等好音。”商量既定,曾大炮随即照计行事,回捕厅上房换了便衣,点了四名得力的捕快,正要动身,接到了一个很意外的消息。 <P>  原来当孙大济进县衙门求见县官时。他的四名士兵便与徐海在县前茶馆中等候。枯坐无聊,徐海掏一块碎银子,买了一大包猪头肉,十来个烧饼,两壶酒请大家吃喝点饥。吃到一半,徐海说要入厕,谁知就此尿遁,去如黄鹤。等差役随着孙大济去领人时,只有四名哭丧了脸的士兵,和一桌子的残肴剩酒。 <P>  这就更令人困惑了!孙大济在想,徐海既然能缚汪直来献,当然与劫救汪直的这一伙成为对头,不可能合在一起,如说是汪直的同伙来捉了他去,以为报复,则以县前人烟稠密之地,徐海只要一出声呼喊,便可脱险,何至于毫无动静? <P>  但不论如何,看来汪直走失一事,绝非偶然,已可断言。孙大济权衡利害轻重,觉得徐海的失踪,暂时可以不必管,仍以赶到眉山,去摸王善人的底为当务之急。</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39:3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汪直与毛猴子酒足饭饱,刚放下筷子时,王善人便已将“程仪”准备好了,一共是二百两银子,分做两包。另外是干粮与替换衣衫,打成包裹,亦是两份。“汪船主,”王善人说,“不是我寡情薄义,连留你住一晚都不肯,只为夜长梦多,出了纰漏,我自身难保,就救不得你了。” <P>  “哪里,哪里!”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气,“大恩大德,只好来生犬马相报。” <P>  “这是什么话?年灾月晦,总是有的,避过一阵风头,将来我们还有彼此帮衬的时候。”王善人又问,“不知道你预备怎么走法?” <P>  汪直心里盘算,由此到徽州,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正途,往西过绍兴、萧山,渡江到杭州,再定行止;第二条是往北面渡海到海盐登陆,自海宁、石门,越过杭州以北,穿天目山到皖南;第三条是不过钱塘江,从萧山以南,由富春江入新安江,由水路回徽州。看起来是第一条最危险,第二条比较稳当,第三条既稳妥、又舒服,就怕到萧山的这条路走不通。 <P>  当他沉吟未答时,毛猴子却开口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宁波!”他一面说,一面向汪直使了个眼色。 <P>  汪直懂他的用意,是不愿泄露最后的目的地,有意掩饰。因而点点头说:“回宁波也可以。” <P>  这是递点子给毛猴子,意思是让他安排决定,于是毛猴子接口说道:“回宁波当然不能再走陆路了!请王善人替我们弄条船,行不行?” <P>  “怎么不行?不过,海边恐怕有官兵。” <P>  “官兵不过守住几个紧要卡子,不能十步一哨,整个海边都有人吧?” <P>  “说得是!我去预备。” <P>  王善人刚一起身,有人来报,说有客求见,问姓名不肯说,只说:“你家主人见了,自然认得。” <P>  此时此地有陌生人登门,王善人自不免惊疑,想了想问道:“是怎么样一个人?” <P>  “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小后生。” <P>  汪直意有所悟,便不待主人决断,迳自向王家的下人说道:“管家,请你出去问一问,如果是姓徐,就领他进来。” <P>  领进来的果然是徐海。见了面,王善人才想起,曾有一面之识,这时候不暇寒暄,延入密室,听他报告动静。 <P>  “要赶快走了!这里万万留不得。”他第一句话就这样提出警告,接着又说:“孙大济已经有点看出来了,紫阳观散米,另有作用;曾大炮亦已回城,此人粗中有细,比孙大济又高明些;县官是两榜进士出身,更不容易瞒得过他。我在县前茶店里想,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一商量,一定会识破o(︶︿︶)o 唉,也一定会连夜派人到这里来查访。所以我悄悄开溜,特意来报信。” <P>  “是,是!承情之至!”王善人向徐海连连拱手致谢;随即又对汪直说道:“徐老弟这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P>  “嗯,嗯!”汪直认为这时候该听徐海的主意了,便指着摆在桌上的行囊问他:“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可以走。你看,该怎么走法?” <P>  徐海亦持着与毛猴子相同的顾虑,不愿让王善人知道确实的去向,只这样答说:“这一带近我的家乡了,路径我是熟,请船主跟着我走。” <P>  “好!”汪直问说:“是水路?是陆路?” <P>  “陆路。”徐海用清楚有力的声音对王善人说:“请你备三匹好马,三套‘号褂子’,还要一件‘公事’,‘派某某等飞报军情,沿路关卡,尽速放行。’” <P>  “号褂子”是士兵军服的俗称,“公事”亦咄嗟可办,因为‘关防印信’都是现成的——为了走私方便,少不得冒充官军,伪造公文,这些东西是王善人早就备着的。而且,他还养着一个“水浒”中“圣手书生”那样的人物,所以不消片刻,一通朱墨灿然的“公文”便已备妥。 <P>  “走吧!”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嘱一句:“等我们一走,关紧大门睡觉。值夜司更,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就跟平静无事的日子完全一样。” <P>  “有数、有数!”王善人如发送瘟神恶煞一般,愉快地喊道:“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P>  于是徐海一马当先,出了王家花园,往北而去。毛猴子见此光景,心内有气——从他一到,便都听他的,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上。到了此刻,还不说明去向,这样独断独行,也太目中无人了! <P>  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赶上徐海,大声喝道:“慢点!” <P>  徐海勒一勒缰,放慢了马,等毛猴子圈马回来,汪直也赶到了,“怎么不走?”他问。 <P>  “走也得有个地方!”毛猴子愤愤地说,“这样乱闯,会把性命都送掉。” <P>  “你的性命并不比船主值钱。”徐海冷冷地说。 <P>  看着又要起冲突了!汪直急忙在马上拱手,连连喊道:“两位老弟,两位老弟!一切看我的薄面,各自让一步。” <P>  “不是我目中无人。”徐海随即分辩,“只是时机急迫,没有功夫细谈。我们只有半夜的功夫,要抢在官军前面,才能脱险。赶快走吧!早早赶到钱塘江边。” <P>  “怎么?”汪直问道:“是奔杭州?” <P>  “对了!奔杭州,转徽州。” <P>  “这不是自投罗网?”毛猴子提出疑问。 <P>  “不然!”徐海用很沉着的声音说:“如今的情况是,孙大济还想借重余姚县的力量,能将船主找回去,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我的估计,直要到王善人家扑个空,他们才会知道大事不好,纸包不住火,那时飞报各地关卡拦截,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了。” <P>  “不错,不错!”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此刻往西而去,看似危险,其实一点都不要紧。” <P>  毛猴子不作声,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于是仍由徐海领头,鞭马疾驶,过了余姚地界,折入大路,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钱塘江南岸了。 <P>  渡江成了个难题,渡人容易渡马难。向来由宁波来的官马都交华山驿站,过江到杭州,如果仍要驰驿,可以到当地驿站领马。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坐骑并非驿马——驿马都在马股上烫有标记,是冒充不了的。</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4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办?”毛猴子说,“带马渡江,渡船上容纳不了,而况马有三匹!如果在萧山卖掉——” <P>  “不,不,这不行!”汪直抢着说,“三匹马一时未见得卖得掉,不能为此耽误功夫。” <P>  “那就只好丢掉了!” <P>  “丢掉又舍不得。”汪直踌躇着说,“一到杭州,我们仍旧要马,盘费不宽裕,就宽裕亦未必一定能买到合适的马。” <P>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徐海说道,“人马起齐下,泅水过江。” <P>  “你有这个本事?”毛猴子带些讥刺地问。 <P>  “你不要问我,问你自己。” <P>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P>  “那就没法子了!”徐海问汪直说道:“船主,你跟毛猴子的两匹马,只好丢掉!我带一匹马过去,到了杭州归你骑。” <P>  “只有这样办!不过,”汪直很关切地问,“你有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千万不要勉强。” <P>  “不要紧!我有把握。船主,你看哪匹马好?” <P>  “我骑的这匹枣骝马还不错。” <P>  “好的。我就带你这一匹!你们也赶快搭渡船过江吧!” <P>  说完,徐海将身上衣服、重新扎束妥当,然后牵着汪直的那匹马,由沙滩上涉江入江,载沉载浮地直向北岸游了过去。 <P>  人马并渡,在骑兵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江南不兴兵革已久,而太祖高皇帝苦心策划,自诩“吾养百万兵不费百姓一文钱”的衙所制度,早已废驰,平时武备不修,操练不常,自然少见多怪。看徐海扶马入江,冉冉浮游,以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渡头待船的旅客,喝采的喝采,惊诧的惊诧,连汪直亦是两眼不眨地只盯着江心看。 <P>  “真想不到!”他不自觉地赞叹着,“徐海真有两下子!” <P>  毛猴子看徐海大出风头,已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再听汪直这话,更如数九寒天,一桶冷水浇在背上那样,凉到心底,“他妈的!”他暗暗咬牙,在心里骂:“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毛猴子不把你姓徐的灭掉,就不是爹娘养的。” <P>  “毛猴子!” <P>  毛猴子一惊,定睛看时,才发觉自己想出神了,连渡船已开了一艘,都不知道。于是定定神说道:“船主,我们也该走了。” <P>  “是啊!”汪直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这两匹马安顿在那里吧!不知道便宜了谁?” <P>  “好!我去安排。” <P>  说着,认鞍上马,骑一匹、牵一匹,直奔树林,找个隐蔽之处,将两匹马在树上一拴。赶回原处,恰好有两条渡船回头,汪直费一两银子,单雇一艘。等船家一篙撑开,离岸已远,他才长长地透了口气,意思是不要紧了! <P>  毛猴子习惯是上船先辨方向。扑面生寒是对头风,船既走得慢,又不便谈话,因为船家在船梢,正处下风,有些话让他听了不妥。 <P>  欲待不说,喉咙又痒得难过。迫不得已只好将声音放得极低,“船主,”他问,“上了岸,怎么样?” <P>  “马上就走。” <P>  “马只有一匹。” <P>  “不要紧!”汪直答说:“再雇两匹,或者骡子也可以。” <P>  “杭州不留人?” <P>  “嗯,嗯!”汪直被提醒了,应该有个人在杭州当“坐探”,缓急之时好通风报信,“那么,你看,是不是你留下来?” <P>  “留我不如留徐海。”毛猴子说,“认得我的人多,以前方便,现在反不方便,徐海是陌生面孔,没有人防备他。再说,他也比我能干。” <P>  任凭他有意做作得平静自然,最后一句话,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汪直自然听得出来,急忙抚慰:“要说能干,他总及不上你。不过,你说要张‘陌生面孔’,免得惹眼,这话倒不是错的。就这样办吧!” <P>  到得北岸,即是杭州地界。江边有家小茶馆,门外杨柳树上拴着一匹马,不用说,徐海是在茶馆里坐。走到那里一看,徐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翘起了脚在那里喝酒。 <P>  于是汪直与毛猴子亦坐了下来,匆匆果腹,向徐海使个眼色,相偕离座,在拴马的杨柳树下等候。 <P>  不一会,徐海酒醉饭饱,满面红光地飘然而至。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个眼色,让他警戒四周,看有没有人在偷听。然后浮起欣慰嘉许的笑容,悄悄说道:“小徐,这趟多亏得你!” <P>  “好说。”徐海问道:“船主,这该你拿主意了。” <P>  “我还是照原来的打算,马上回徽州。不过小徐,”他用情商的语气问:“你可以不可以再多辛苦一点?” <P>  “船主,你说。” <P>  “我这趟回去,看一看老娘,弄笔钱,带些人出来,还要大干一番。这里不能没有耳目,你能不能留下来?” <P>  “当然可以。不过,船主,你一到徽州,就要寄钱给我。”徐海又说,“要打听消息就要交朋友,交朋友就不能太寒酸。” <P>  “我知道。”汪直探手入怀,在腰际解下一个佩件,是汉朝用来辟邪的“刚卯”,碧玉雕成,通体透绿,名贵非凡,“喏,这个你留着!要紧的时候,拿它卖掉。” <P>  “不!”徐海根本不接,甚至于第二眼都不看,“这个东西没用处!不但主顾难找,而且一出手太惹眼。说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头。” <P>  汪直当然也懂这个道理,而依然这样做,原有试探徐海的意思在内。看他是如此地不屑一顾,心里着实佩服,便点点头说:“你的心细。我放心了!请你也放心,半个月之内,我一定有接济。” <P>  “好!”徐海又问:“船主,预备派什么人来跟我接头?” <P>  “现在还不晓得,也许是毛猴子,也许是别人。” <P>  “如果是毛猴子,自然最好,如果是别人,要有一样凭证。”说着,徐海从靴页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在杨柳树身上削下五寸长的一块树皮,斜切两半,拿一半交给汪直,“以此为凭。跟我手里的一块合得上笼,我就当你船主亲自到了。”</P>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5:40:41 | 显示全部楼层
“就这么说。”汪直问道:“到那里跟你接头?” <P>  这一下似乎难倒了徐海,只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是什么“玉莲、王秀梅、李娇儿、真真”等等。汪直知道了,这些都是妓女的花名。 <P>  “这样吧,来人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就见得到我了。” <P>  “嗯,嗯!”汪直喊道:“毛猴子,你也记一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P>  毛猴子点点头,复诵了一遍,只字不误。 <P>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徐海问说。 <P>  “今天就走。” <P>  “船主!”毛猴子有异议,“今天怕来不及了!或者你老先走,我今天去雇好牲口,明天一早赶上来。” <P>  “也好!明天一早走。” <P>  “不!”徐海很快地接口,“船主,你今天就走,早离是非之地。” <P>  汪直对徐海已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当下应允,即刻动身。连城都不进,打马向西,一条通天目山的大路,出吴岭关,直奔徽州老家。 <P>  “毛猴子,”徐海问道,“你怎么样?” <P>  “我么?”毛猴子有意试探,“想请你先进城好好吃一顿,澡堂子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早动身。” <P>  “谢了!”徐海摇摇头,“认识你的人多,我们还是分开来的好。” <P>  “这话也对。”毛猴子又问,“你歇脚在那里?瓦子巷王九妈家?” <P>  “嗯!”徐海重重地点头;“你先请吧!‘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P>  “是,是!各便。”毛猴子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P>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接踵而行。一路走,一路寻思,什么都做得对,只有一样做错,不该将王九妈家这个联络地点,泄露给毛猴子知道。汪直派人送钱送信来,应该由自己指定时间、地点相等,到时候寻了去,岂非万无一失?如今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毛猴子,要防他出卖朋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警觉,吓出一身冷汗。王九妈家去不得!他停住脚细想,毛猴子说不定会去告密,半夜里捕快到门,前后包围,拿自己精赤条条从王翠翘床上拖了起来,那时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话好看了。 <P>  “哼!”他轻声冷笑,“毛猴子啊毛猴子,你果真起这种半吊子心思,不但教你扑个空,还教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P>  念头转定,脚步移动,折而往西,以巍巍的六和塔为目标,大踏步奔了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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