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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汉代审美精神的底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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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2 09: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按:本文是从拙著《天汉雄风》第二章和第三章手稿中提炼出来的。《天汉雄风》1993年已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1995年台湾云龙出版社出版了繁体字本。



  摘要:在探讨汉代美学问题时,人们总习惯于从表面现象入手,而忽视对于审美精神的整体把握,只看见漂浮在水面的树叶,而不知水底之潜流。本文认为,研
究汉代美学必须从研究审美精神的底蕴(即这个时代的社会集体心理)出发。汉代审美精神的底蕴可以用“雄豪”两个字概括:雄即雄放,豪即粗豪。汉代的美学特
征不过是这一底蕴的外在呈现。雄豪精神是在反拨儒家观念中形成的,又渗透于汉人的宇宙观、人生观。它最早来源于战国时代高士的社会实践。



  关键词:汉;审美精神;底蕴



  一



  当试图用某一个范畴从整体上把握或涵盖汉代美学的基本特征时,人们总喜欢冠以“拙”、“大”或“雄”等字眼。在我看来,这些字眼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因为它们的获得,确实是建立在对于汉代实物(例如长安城廓、霍去病墓前石刻或汉砖汉瓦)的直接感受和具体观测的基础上的。但是,我对于这些字眼总是有所怀
疑,也不敢贸然苟同。



  我承认,汉代实物固然有拙、大或雄的因素,但它们只是表面呈现,而不是对审美精神深层底蕴的o(︶︿︶)o 唉和反映。所谓审美精神,笔者是指一个时代在社会集体心
理中表现出来的一种整体的美学趋向,即当时人在活生生的社会实践中对于某种美学原则的肯认。这种美学原则,当时可能并没有人用明确的概念来标示。它只是无
意识地被集体尊奉并殷勤实践,弥散开来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精神原子,一种朦胧的然而却是强势的社会心理,又是一种暗中指导着每个人行为追求和处世方式的内在
动力。从这个观点看,汉代审美精神及底蕴并不能完全被拙、大、雄任何一个概念所概括。这些字眼无法准确说明汉代美学的整体特征,也不能区分与其它时代的异
同。



  首先,拙、大或雄等,都是通过个别典型实物概括出来的,因而很难适用于迄今已经得到确证的汉代的每件具体的事物,或史籍记载中的每件具体的事例。例
如,近年来从汉墓中出土的许多饰物不但不拙、不大、不雄,相反呈现为精巧、娇小和婉约。又如,汉人(狭义的,仅指汉代人,下同——笔者)对于女性人体的审
美,也不表现为拙、大或雄,而倾向于贵、【1】巧、白、纤等标准。拿皇宫中的宠妃来看,从汉高祖的戚夫人到汉成帝的赵飞燕,没有一个是胖硕的颀人。从司马
相如《上林赋》所流露的审美观点看,也崇尚的是“靓妆刻饰、便寰绰约,柔桡嫚嫚,妩媚纤弱”的女子。其次,即使拙、大、雄等特征在汉代实物中较为突出,也
难以把其中的某一个指定为汉代美学的特征而不与其它时代相混。例如,原始时代的拙,秦代的大,都是汉代所无法比拟的。在原始人的朴拙工具和秦代的巍巍长城
面前,汉代实物的拙、大不得不退避三舍,自叹弗如。



  另外,如果仅把“雄”看作汉代的美学特征,又如何区别与后来煌煌大唐的异同呢?笔者曾从日本人口中获知:日本人认为,在中国历代文化中,他们继承的是
唐代遗产,唐代遗产的特征是雄,而中国人继承的是清代遗产,清代遗产的特征是什么,他们不好说也没有说,但肯定不是雄。所以,他们到中国来,一见到某些中
国人自称大唐子孙而实则处处以清代的专制封闭文化为准则,约束自身并限制他人,一方面感到好笑,另一方面则又有些瞧不起。他们认为,要说雄,他们不必到中
国来,自身已经足够雄了。但是,他们又总隐隐感到,中国民族精神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比唐代的雄更让人惊讶和着迷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说不清
楚,然而可以肯定,那是唐代以前的中国民族集体意识的内蕴。因为,在他们看来,宋代以后,随着政治中心的东移,中国民族就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辉煌过。他们
之所以到中国来,就是要寻找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似乎存在于西北,特别是,存在于陕西的漠漠古迹和古朴民风之中,又似与大汉朝息息相关。由此,他们肯定地
说,除了唐代文化外,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汉代文化。这就是他们尤其钟情于与陕西(包括一些山地市、县)建立文化联系的真正原因。【2】



  客观地说,在日本人的话语中,确实有咄咄逼人的自大意味,但无形中也毫不客气地道出了彼一民族对我们民族的真实看法。“日本人继承的是唐代文化而中国
人继承的是清代文化。”这句话不能不使笔者倒憋一口气,于震惊、恼怒、心酸之中恍然若有所悟。泱泱中华大国的每一分子,以往都把传统文化看作整体,以为自
己继承的必然是祖宗的全副遗产,从而在明显的落后中常常愤愤不平地操起阿Q的口头禅:“我们的祖先……”殊不知,中国文化在别的民族眼里却被看作是有不同
时代、不同类别和不同成分的区别的。由于宋明以来理学的炽盛,中国人被套上奴性的枷锁而不自知,浑身散发着被专制制度调教过的封闭、孱弱、猥琐、自卑(自
傲)的腐气和霉气,反以周秦汉唐的正宗子孙自居。这真是滑稽中的滑稽、悲哀中的悲哀!在此之前,笔者虽没有将汉代与唐代的雄等同,但也没有认真思考过其间
的异同,更没有打算去探究这个问题。被日本人这句话所刺激,笔者始静下心来,认真读书,以寻找汉代审美精神的底蕴。



  笔者发现,现、当代以来,中国人对于汉代美学思想的研究极为散漫,又比较肤浅。即使被称为当代中国美学名著的李泽厚《美的历程》,在谈先秦、魏晋、隋唐、宋元、明清的美学特征时,都滔滔不绝,但唯独对于汉代却缺乏总体归纳,只以俗而又俗的“浪漫主义”一词塞责。



  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汉代所留下的美学专著少而又少,难以概括,也许是因为汉承秦、战国和春秋,是一个融通百家的时代,没有象其它时代那
样有独特的柄环可以抓握。不管是什么原因,忽视对汉代美学特征的总体研究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和缺失。别的民族为了振兴民气,已将文化寻根之手伸向了中国的
腹心——关中平原和秦巴山地,难道我们却甘愿死守宋明清以来的文化痼疾,而不去考察本民族真正的雄风所在并发扬之?



  为了准确而且令人信服地探讨一个时代的文化或审美精神的底蕴,一种科学而且实在的方法论是必须遵循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辨证唯物主义就是基本方法论和基
准o(︶︿︶)o 唉点。笔者认为,一个时代的理论著作固然可以作为这个时代的精神传声筒,但它们所传达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由于一个时代的人们对于某种美学原则的认同
渗透在社会实践的方方面面和各个角落,所以,汉代审美精神的底蕴不仅表现在美学专著上,更重要的是,它体现在每一个人的社会实践之中。



  因此,在下面的行文中,笔者不准备采用思辩式的滔滔宏论以惊世骇俗,而采用叙述式的浅斟低唱,让读者自己体味。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2 09: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从社会实践角度看,所谓大、拙、雄或浪漫主义等等,都只是汉代审美精神的产物,而不是它的底蕴。一个时代的审美精神底蕴是这个时代美学思想的土壤、水
分和气候,又是它的分光镜。在同一审美精神底蕴中生长起来的美的形态,可能千姿百态,但其中所包含的美物质和微量元素的成分,总是等同的;被同一审美精神
底蕴所折射的不同光束,可能五彩缤纷,但其反射点也是确定的。因此,不研究一个时代审美精神的底蕴,而仅仅在美的表面形态和美的呈现上作文章,就好像是只
看见惟妙惟肖的傀儡活动,而不知其背后的操纵者,抓住了影子而放掉了事物本身。



  汉代审美精神的底蕴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它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这就是“雄豪”。所谓雄豪,是两大有机组成部分的融合。雄即雄放,豪即粗豪。



  雄放,从总体上说,是指一种囊括天下、吞吐宇宙的创造性心态。这种创造性心态是汉代审美精神的基本侧面,它以反抗儒家的等级制为基础。与商、周(春
秋)时代人们重视天命、重视实践理性,不免被教条所束缚不同,汉人是一个极重视实践的群体。他们无暇也不愿构建理论,玄想出一大套与社会、人生、宇宙有关
的条文,然后钻进去以咀嚼条文、维护条文而自豪,他们只是埋头于具体的操作。在他们身上,缺少的是书卷气而充满了阳刚气。在他们的无意识深处,侈谈理论是
可笑的,最重要的是实践。汲汲于创造,汲汲于在短暂的有生之年干出一番大事业,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渴望。就像远古时代勤奋、朴实的大禹一样,汉人唯恐
“干”不出实绩,而不是“想”不出理论,唯恐创造不出惊天动地的事业,而不是记不住圣贤古训。



  汉人的创造性心态有以下几个突出特点:



  张扬个人自身的价值,把身外一切陈规陋俗视作无物,是汉人创造性心态的中心。与秦、战国以前的人相比,汉人是最不愿受束缚的群体。他们仿佛是率性而
为,甚至是胡作非为。但正是在这任意率性的背后,却涌现出独特的美学原则。当刘邦和项羽分别见到秦始皇并不由自主地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和“彼可取而代
也”时,一种新的美学精神已经崛起。这种雄放口气,在商、周时代连想一下都要犯罪,可是在刘、项口中却不经意地道出。刘、项不再是太伯、王季、伯夷、叔齐
式的不负责任、毫无是非感的逃避,而隐隐显露出以天下为己任的头角;不再是唯尊者是避,唯上是从,把自己看作蝼蚁,而呈现为强烈地追求个人价值的欲望;不
再是自卑地看待个人出身,将高门大户看作天赋的特权,而潜藏着发挥自己能力的深层动机。与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在儒学光环下瑟瑟发抖不同,秦末汉初人似乎
站立在一个新社会的入口处,沐浴着鲜红的朝晖,有一种改天换地的新气象。此后,韩信、陈平、冯唐、李广、刘彻、卫青、霍去病、张骞……等等,如同一连串明
亮的星星倏然跃出,并花团锦簇般地布满了汉人英杰那寥廓、浩渺的太空。这些人要么年老、要么年轻、要么王子、要么布衣、要么农夫、要么奴仆,出身极杂,但
有一点完全相同,即,都出身于社会下层,而且都不畏物议,有强烈的追求功名利禄、万死不辞的决心。



  与这一中心相联系,有三个互相联系的支点:一个是重能力而不重门第和个人出身的自我意识;一个是鼓励平等竞争的社会风气;一个是颂扬大无畏牺牲精神的人生态度。



  当有人报告陈平有盗嫂、受金之嫌,不堪重用时,刘邦责备推荐人魏无知。魏无知却说:“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且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
刘邦又责备陈平。陈平说:“诚臣计画有可采者,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3】两人居然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笔者不想考
辨盗嫂是否真实,但陈平出身寒微和接受贿赂,在史书上却言之凿凿。问题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于如何看待和处理这些事,因为其中包含着对于行为美、丑的
判断。奇怪的是,魏无知和陈平并不以盗嫂、受金为耻,更奇怪的是,刘邦得知真相后反而提拔了陈平。重能力不重门第,在此得到了典型的体现。它不仅是对先秦
儒家等级制的反抗,更是对于平等竞争的肯定。这种肯定,被曹操的《求贤诏》全盘继承。



  当陈涉愤怒地喊出“诸侯将相,宁有种乎”时,就催化了千百万下层人民埋在心中的争取个人自由的种子,无数平民开始了寻梦的跋涉。试以刘邦手下为例,萧
何出身吏掾,曹参出身狱掾,周勃是织曲、吹箫、帮办丧事之人,樊哙是屠狗者,灌婴是贩布匹丝绸的,夏侯婴是赶马车的……哪一个是天潢贵胄?但恰恰是他们,
将儒家的信条冲毁,以崭新的姿态投入社会变革活动,在平等竞争中获取了自己的雄伟目标,成就了一代伟业。正是这些手足胼胝而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人,给汉
代历史蒙上了一层神奇的色彩。



  出身、地位不再是令人憧憬的徽号,而凭借能力在平等的环境中脱颖而出,成为新时代的美的标志,必然导致取大富大贵或达成某种人生目标时视死如归的牺牲
精神的高扬。这不仅表现为汉初诸侯将相争夺“秦之失鹿”的勇气,而且也表现为后来文臣武将达成个体人生追求的渴望。项羽、英布、魏豹、韩信、彭越,谁不想
取大富大贵?冯唐、李广、霍去病、卫青、张骞,谁不把干一番大事业放在首位?这种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想法,一旦转换为为了显示能力和创造性而不惜牺牲一切的
热情时,就会成为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内驱力。晁错和张汤,都是平民出身,都任过御史大夫,都重事业、重进取,又都丧失了个人的生命。他们不求什么,只求
实现个人的抱负。

  上述由一个中心三个支点所构成的雄放心态,是汉人跨秦越周,颇具创造家、实干家特征的重要精神侧面。他们不再以峨冠博带、吟咏《诗》《书》为美,而以
投身社会生活,获取荣名富贵为尚。他们认为,与其碌碌无为地善终,不如轰轰烈烈、非同凡响地暴死。这种张扬人性,充满进取精神,以显示自我独特价值的观
念,使人击掌叹赏,使人热血沸腾。它永远是中国人应该常谈常新、如数家珍的民族自豪感的话题。也许,被日本人所寻访,被西方人所肯定并作为大汉民族之魂的
精灵,正是这些东西。清代以来,中国人太纤弱、太僵化了,如同一根丧失了活力的小草。他们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不敢面对鲜血,宁愿猥琐求生,在封闭性的内
耗中争名逐利。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2 09: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所谓粗豪,是指汉人超越一切外在束缚,自由、洒脱、痛快地生活,并热情洋溢地享受生活的开放性心态。如果说雄放主要是为了反对等级制以张扬人性,粗豪
则主要是为了反对生活被格式化而张扬个性;如果说雄放主要表现在汉人对事业的追求上,粗豪则主要体现在平时生活的细枝末节中。粗豪以“无为无不为”作基
础。所谓无为无不为,就是表面上的无为而实际上的无所不为:只要有利于个性的发展,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在我看来,读《史记》、
《汉书》中的列传,有时就如同读《水浒传》一样,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痛快。读者仿佛回到了人类童年,与大自然亲近,与社会亲近,并体验到人生的轻松
和支配自我生命的欢欣。



  粗豪是汉人雄豪追求的另一侧面,也是汉代审美精神最鲜明的特征。历朝历代的中国人,从来没有象汉人那样肆无忌惮,那样潇洒人生。



  粗豪的核心是“唯我”主义和“无忌讳”信念。其中既含有追求大富大贵、建功立业的成分,也含有摆脱教条,任我随情达意的成分。最让人佩服的是,汉人并
不藏头缩尾,象儒学那样把无耻包裹在仁义中,而是天真、坦率地道出。当项羽置好俎案、鼎锅,拉出刘太公将烹之时,刘邦坦然自若地说:“则幸分我一杯羹!”
当韩信面临郦食其被烹或自我建大功业的矛盾选择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武帝时,有人说主父偃太横,主父偃说:“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他
们都赤裸裸地挑明了“唯我”的目的的和“无忌讳”的态度。曾挑唆韩信造反的蒯通在回答刘邦的审问时,说出了内在原因:天下大乱,人人都有追求当至尊的权利
和渴望。在追求中,有人达到了目的而大部分人则半途而废。没有达到目的的人并非不想达到目的,甘居人下。恰恰相反,只是因为他缺乏到达目的的能力或条件。
只有在挣脱儒学等级制教条,平等思想开始萌芽的情况下,蒯通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从心理学角度看,没有达到目的的追求由于被阻,可能会变得更加强烈、更加具
有冲击力,从而表现为生活态度上的胡作非为或无为无不为。



  这是在不择手段的激烈竞争中汉人所获得的共识。



  拿儒家的伦理道德标准来说,这种共识是一种“恶”,但是换一个角度看,恶的觉醒不正是历史前进的表现吗?中国古人是“早熟的儿童”。过早发达起来的道
德理性压抑了人的天性,也压抑了全面实现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儒家教条中强烈的禁欲主义成份和浓厚的虚伪主义因素,不但给真正的丑恶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
纱,而且窒息了人的创造性。信仰基督教的人在耶稣面前看到的是自己的原罪,中国人在儒学面前看到的是君主、祖先的伟大和个人的无限渺小。如果没有对于儒学
教条的冲破,个性永远被禁锢在“唯上是从”的铁盒中。个性的张扬最先是从对于个人本身的肯定开始的,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人正是在肯定自身需要、欲望
等被虚伪的道德家所称为恶的东西时找回了自我,在粗豪的、甚至是被称为纵欲主义(一切欲望)的地方,开始矗立起自我实现的金字塔的奠基石。从这个观点看,
欧洲文艺复兴正是以恶打击了中世纪的伪善,崛起了后来被马克思、恩格斯所一再肯定的资本主义这个庞然大物。汉人对于儒学信条的冲毁,其意义虽不能同文艺复
兴相比,但其中的粗豪成分应该肯定,却是不容置疑的。



  汉人的粗豪,几乎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在上下级关系上,娄敬可以穿着赶车的衣服面见刘邦,季布可以当面顶撞文帝。在男女关系上,更是突破了门当户对的
铁律。刘邦有自己的三妻四妾,吕雉也有自己的面首。景帝可以把民间已经与人结过婚的“二茬女”纳为皇后,武帝也可以把同母异父的乡间女子称作大姐。窦太主
与董偃私通,作为皇帝的刘彻不但不治罪,反称董偃为“主人公”。士人中,有叔孙通这样的善变之人,也有公孙弘这样的无耻之徒,还有东方朔这样的机巧之士,
和周昌、汲黯、袁盎、张释之那样敢扫皇帝兴、批皇帝逆鳞的骨鲠之臣。上述人在其它时代可能会被杀头,但在汉人这里,却化作笑谈或美谈。有人以为,汉代皇帝
是从平民中奋斗出来的,所以和臣下、民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话有道理,但不全对。后世有些皇帝也是从平民,甚至是从奴仆、寺僧中产生的,但这些人作了主
子,往往比主子还凶狠,还残暴,哪里有汉人君臣、朝野之间的淳朴之风?汉人的作派,实在是社会的粗豪风气使然。初步挣脱儒学统治之后,中国人第一次较为畅
快地呼吸着新鲜、温暖的春风,怎能不意气风发?



  雄放与粗豪互为表里,构成混沌一体的汉人美学观。



  当雄豪成为审美精神的底蕴时,汉人生活就成为千姿百态的现象。汉长安城廓虽比不上后世唐代长安的规整,但屈曲自然,随河水折弯。霍去病墓前石刻和汉砖
汉瓦虽比不上原始人的朴拙,但表现为特有的厚重。即便汉人的文字(真正的汉隶,不是后人模仿的)——以“石门十三品”和汉墓中的汉简为例——也呈现为富于
变化的神貌。【4】汉代实物既表现了拙、大、雄,也表现现巧、小、婉。成分虽杂,但其中巧夺天工、不着痕迹,稍加勾勒就形神俱佳的总体风格是一致的。这一
切,全是由于“无为无不为”精神和“随心所欲”的雄豪心理带来的。汉人不创造理论,只是为我所用,从事实践。就象蜜蜂一样,采撷百花成为糖蜜,糖蜜虽从百
花中来,但不等于百花。当我们无法概括或难以把握汉代的整体美学特征时,千万不要在迷惑中以偏概全,o(︶︿︶)o 唉地派给它某个字眼。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2 09: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汉代审美精神的雄豪底蕴,与汉人的宇宙观紧密联系。所谓宇宙观,即看待宇宙本体与人的生命的基本关系的看法。汉人虽不创造理论,但不等于没有理论。正像汉代美学不能用拙、大、雄、浪漫主义来概括一样,汉人的理论也绝不可简单地归入道家、儒家、法家,因为汉代只有杂家。由于汉人的理论更多地以道家为基础,杂以儒、法、名、阴阳五行等学派的因素,所以笔者更倾向于同意那种称之为“新道家”的说法。

  笔者认为,汉人理论家当以司马谈、刘向、董仲舒、贾谊、杨王孙等人为代表。

  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表面剖析六家,实际上上承陆贾,鼓吹顺应自然和无为而治。为什么?原因在于其中浓重的天人合一思想。司马谈认为,人和天、地是一样的。治理天、地之间的水,只能顺其流势,自然疏导,而不能堵塞壅蔽,治理人民,也要顺乎自然,不骚扰、不强加给他们许多教条律令。堵塞壅蔽,会搞乱天地五行的次序,骚扰人民,也会疲竭他们的精神和肉体,抑制创造性的发展。司马谈所提倡的这种思想,不但是《淮南子》所宣讲的中心,即所谓“仰则取象于天,俯则取法于地,中则取法于人”,也是董仲舒“天人三策”的中心。在这里,人和天、地并列,且具有同构关系。

  将上述理论发挥得最彻底、最唯物、最精妙的是贾谊和扬王孙。

  在贾谊的《鵩鸟赋》中,人与万物一样,分分秒秒都在天地这个大炉中被阴阳这种炭火所烤炙、所熔炼,又被造化这位工匠随意创造又随意粉碎。合则成物,散则成气,千变万化,没有常规。个人的生成极为偶然,但个人的消逝却极为必然。如果将个人的形体看作本来就是从万物中产生又回归万物的东西,那么,人生还忧虑什么呢?所以,大家都应该“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做到“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把人本身与宇宙本体相融合,把物质看作人的生命的寄托和延伸。这是自先秦道家以来,汉人对自然和人生关系认识的新高度,其中透露出达人知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武帝时代的杨王孙更进一步,以自己的人生归宿直接证明并实践了这种理论。杨王孙老年生病,给儿子遗嘱,说要赤条条地、一丝不挂地入土。为什么呢?杨王孙回答说:“且夫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反真冥冥,亡形亡声,乃合道情。夫饰外以华众,厚葬以鬲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其所也。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5】

  贾谊、杨王孙都把人与物质看成同一的东西。这种看法渊源于先秦的道家,但又扬弃了消极无为的因素。贾谊提出,既然人是物质变化的形式之一,那么,人死去不过是转化为另一种物质而已,因此,人应该使自己象没有缆绳系住的小舟一样自由自在。杨王孙认为,既然人与物质没有区别,那么只要看透了这一点,人就获得了自由。生前该享受的就享受,不要被财物金钱所异化,而应该支配它,做它的主人;死后则裸葬,抛弃一切赘物,直接与大自然亲近,以便速朽,与物质融为一体。他们都是积极地看待人生,并大义凛然地看待死亡。这是蕴藏在新道家思想中的“新”元素,也是笔者从汉人宇宙观中分离出来的雄豪基因。

  这种雄豪基因,其本质在于抬高人的地位。当人把自身看得和天、地一样时,就是对于宇宙本体的了然顿悟。在这种看法支配下,远古以来人们象“纯粹动物”一般崇拜、畏惧大自然的意识迅速坍塌,而代之以“我与你一样”的信念。将人与天、地融为一体,更有摆脱先秦儒学强加给人的许多教条和束缚的革命性。在“人是物”这一等式中蕴含了以下内容:人的出生是物质的变化形式,是偶然的,人的死亡是向物质的回归,是必然的。既如此,人是否应该在物质偶然赋予“我”这种特定的肉体形式和特定的有限时间内,不受任何教条的束缚,痛痛快快地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潇潇洒洒地走一趟人生,然后从从容容地回归大自然,回归必然和无限呢?这就是说,宇宙虽然是伟大的、无限的、可凛的,但我却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有机构成,因而宇宙又被我所囊括。

  可见,在这种雄豪精神中包孕着何等的气魄、何等的创造性、开放性?读者诸君是否可以经由深思而得到呢?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2 09: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说宇宙观是指人对于宇宙的认识,对于宇宙和人的关系的认识,那么人生观则是指人对于自我生命的认识,对于人生价值的认识。汉人的人生观受宇宙观的指导,也是在反拨儒家思想的过程中确立的,所以它是雄豪的,由于它又是新道家思想的组成部分,所以它也是独特的。



  汉人人生观突出之点,最明显地表现在以“富贵”和“无忌讳”的内容来“偷换”先秦思想界(特别是儒学教条)几个刚愎自用的重要概念上。



  仁
在先秦,仁以儒家的“爱人”为准则。在汉代,它的涵义已经改变。当刘邦接受萧何建议,在汉中修筑坛场拜韩信为大将时,曾急切地提出了如何吞并项羽的问题。
令人深思的是,韩信没有正面回答刘邦的提问,而从对于仁的诠释入手,巧妙地使刘邦茅塞顿开。韩信说,“爱人”只是妇人之仁,是小仁、假仁,而大仁、真仁则
是“任天下武勇”,同时要“以天下城邑封功臣”。【6】在韩信口中,“爱人”的原初意义被分解并消逝,而重能力,重及时封赏,使之大富大贵的内容突出了。
这样,仁和干大事、立大功、封大赏的雄豪目标之间有了必然联系。



  孝
孝本来也是先秦儒家理论的基石,其要义在于子服从父,个人服从家族,其目的在于牺牲在下者、处卑者的利益乃至生命,以维护在上者、处尊者的利益、地位和荣
誉。可是,在汉人的实践中,它也被改变了内容。司马谈临终前嘱咐儿子司马迁的一段话,很让人吃惊:“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
母,此孝之大者。”【7】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马谈的勉励道出了对孝的真实看法:事亲、事君不过是孝的阶段性目标,而个人立身、扬
名才是其最高体现。这与唯唯诺诺地服从父母、服从君主的观念是多么格格不入!



  礼
先秦儒学认为:“礼者,别也,”“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8】可是在汉代却变成了:“礼者,养也,”“稻梁五味,所以养口也;椒兰芬
芷,所以养鼻也;钟鼓管弦,所以养耳也;刻镂文章,所以养目也;疏房床第几席,所以养体也。”【9】前者将礼局限于区别贵、贱、尊、卑等级的次序,而后者
将礼服务于满足个人有机体的自然欲望。显然,这是人本主义对于教条主义和道德理性主义的胜利。



  德
在先秦看来,做到仁、孝,符合礼义,就算是有德之人了,可是在汉代,德却变成了对于人和物的拥有,即所谓“德者,人、物之谓也”。【10】汉人认为,要让
短暂的人生在回归物质世界之前,闪耀出夺目的光彩而不至于萎黄枯干,就必须得有足以养体和求发展的财货,因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要
想富且贵,就得有人有物。“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这就是随时随地见缝插针获取物的方法。如果能活百年,还必须要“来之以人”。有了物,
个人的生存,后代的养育,亲友的联络,人马的扩充,才有了基础。换言之,有了物,有了个人的生存,才具有发展和拥有人的可能。这就是说,只有谷、木等物,
一个人只能富却不能贵。要想富且贵,就必须既有物又有人。人物兼备,德就充实了。由此,德已被物(财)、人所代替。



  汉人对仁、孝、礼、德的重新阐释,实际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悄地塞进了建功立业、追求大富大贵的雄豪内容,塞进了无忌讳的内容。这些概念之间的联
系与包容,构成了汉人独特的人生态度,并规定了他们的价值观。汉人不再以“一簟食,一瓢饮,在陋卷”为美,相反则认为,“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
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等,是“无所比拟”的惭愧、耻辱与痛苦。【11】“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也”,刘、项追求大富贵、大事业的
心头话,是那一时代价值观的最准确体现。



  六



  汉人的雄豪精神是从哪里来的呢?



  笔者认为,它最早的萌芽存在于战国时代的刺客、门客和布衣卿相的行为之中。



  从始皇登基到二世自刎,辉煌转瞬即逝的秦,是一个只有短短十一年历史的朝代。汉初开风气之先的各诸侯王、将军、吏士们,全都生在战国末年,历秦而成为
巨人的。【12】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绝对不可能出现大面积的雄豪追求者。从礼乐的束缚下挣脱出来,并走向慷慨激昂、享受人生、进取人生的汉代,是一个渐变
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最先将铁罐子撕开一条口子,透进雄豪空气的,就是战国时代的高士们。汉初诸侯、将吏就是在他们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



  春秋以前,政界、军界活跃的全是世家子弟。随着礼崩乐坏的战国时代的到来,出身下层的刺客们才崭露头角。此时,他们只能以奇言高行来惊世骇俗,以求得
社会认可。刺客与所欲杀者和想杀人者毫无关系,却深陷其中,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最崇高的生命目标,将从外而入的报复观念转化为自我内在生生不息的动机,心
甘情愿地以身殉之,全都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从别人的眼睛和赞叹中肯定自我。这种大义凛然、置生死于度外,只求干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想法,表现了下层人民
对特权阶层和儒学信条的无比轻蔑。你们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甚至连小小的断发文身、毁齿销容都是不忠不孝的行为,我却偏偏要将整个血肉之躯献出去;
你们说君臣、父子、夫妇是人之大伦,我却视之如敝屣,偏要把生命交给萍水相逢,但知我、尊我的知己。它标志着“我是我,不是礼乐的附属,也不是王公将相的
附庸,我有支配自己生命的权利”的独立意识的觉醒,也是陈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刘邦鄙视、厌弃儒学的先声。



  门客没有刺客那般壮怀激烈、使人热血沸腾的行动,但在如下方面,与刺客是一致的。首先,他们都没有高贵的出身,全都是贫民家庭,只是个人独自外出打天
下。其次,他们极端、甚至是苛刻地争取作人的权利(冯驩要鱼要车,毛遂公然自荐,候嬴故意拿架子)。对于他们来说,其实要争的不是待遇,不是生活上的舒
适,而是人生的知己和社会的承认。最后,自己的价值一旦被人承认,即使肝脑涂地,也要迸出人生的火花。



  布衣卿相们(苏秦、张仪、范睢等)坚守“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信念,以合乎自然人性的标准衡量外在的一切。他们唯恐时光易过,功业未逮而倏
忽逝去,因此,宁愿不择手段,以诡行伟论让世人认识自己,宁愿为大事献身,抓住机会,凭个人的能力和坚韧的奋斗精神搏取卿相之位,使中下层人士大开眼界。
每当我想到沙漠中的植物,想到它们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仍要于短暂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完成萌芽、抽枝、开花、结果的全过程的时候,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战国
时代的高士。



  以屠狗人、贩布者、织席者、吹鼓手、养马人、狱掾、吏掾、亭长、落魄将军后裔、卿相子弟为核心的汉初诸侯、将吏,是刺客、门客和功名赫赫的布衣卿相在
思想精神和处世行为上的直接继承者。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把儒家信条当成污泥浊水,以大无畏的行为开创了汉代的雄豪风气,并奠定了这一时代所特有,而后世
再也无法企及的雄豪(粗犷)之美。



  汉人的洒脱和雄豪精神与胆小怕死、因循守旧、论资排辈是根本对立的。汉人在中国历史上的煊赫名声就建立在雄豪的审美心理底蕴之上。当今天的中国人在履
历表的民族一栏中填入“汉”时,是否意识到它的文字图腾意义?中国经历过几十个朝代,为什么人们不约而同地唯独以“汉”字作为民族的标识和代号?显然,其
中蕴含着丰富的对于汉人的崇拜和对于祖先的钦敬。我想,这种雄豪精神,恐怕也正是今天的日本所深入追寻的东西吧!



  (原载:《湛江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1期;索引: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中心《美学》1994年7期)



  注释:



  【1】这里的“贵”,不是指贵族身份,而是指“贵相”,即目前虽是下层人,但相貌却预示着未来的尊贵。例如刘邦娶吕雉。



  【2】中国的汉中市与日本的初云市是友好城市。笔者在陕西汉中师院工作时,曾参加过接待日本初云市文化代表团的工作。在会见过程中,笔者通过翻译之口,大致获知了日本人为什么青睐陕西和汉中的原因。



  【3】【6】【7】【9】【10】【11】分别见《史记》中的《陈丞相传》、《淮阴侯传》、《太史公自序》、《礼书》、《货殖传》等。



  【4】《成都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可参考。



  【5】《汉书·杨王孙传》。笔者认为,杨王孙的看法是唯物主义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也反复强调人不过是自然界的物质经过千万年物理、化学作用所形成的生物,就连产生各种奇思怪想的大脑,也是“高度发达的物质”而已。



  【8】《礼记·曲礼·上》



  【12】从司马迁《史记》所透露的信息看,他本人与战国许多人士交过朋友,许多人物列传就是他亲耳听该传记的中心人物的朋友讲的。司马迁是武帝时人,尚且如此。汉初诸侯、将吏,就更不必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2 09:26:55 | 显示全部楼层
转自:http://www.xschina.org/show.php?id=11039
发表于 2007-11-23 23: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P>谢谢楼主。</P><P>根据天汉汉服复兴版的约定,汉服版可以发表汉文化理论讨论文章。作为原则,转帖一般是不加精的,特别优秀的亦可以,由版主掌握,尺度从严。</P><P>本帖为汉文化学术性文章,为强化论坛汉文化讨论学术性氛围,我们鼓励网友积极转载高质量的汉文化理论文章,学术性、专业性强的转载帖,亦可精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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