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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不才散木

钱穆《湖上闲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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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2 00: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P>直觉与理智

思想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运用语言文字而思想的,我己在物质与精神,经验与思维的两篇中约略说过。另有一种不凭借语言文字而思想的,这一种思想,最好先用不能运用语言文字的动物来说明。其实此种思想,用语言说来,便是不思想。</P><P>最显见的,如蜘蛛结网。它吐出一条长丝,由屋檐的这一边荡漾而挂到屋檐之那一边,然后再由那一边回荡到这一边挂上,如是几番荡漾,把那条丝在两檐间搭成一大间架,然后再在那个大间架里面,往来穿织,织成了一张很精很密的网。然后蜘蛛躲开了,静待一些飞虫们粘着在那网上,好充它的食料。这一段的经过,在蜘蛛说来,实在是一番绝大经纶,但他似乎并未经过有思想。但若试由你我来替作,也由屋檐之这一边,到屋檐之那一边,也像蜘蛛般,用一条细丝来凭空结成一网,那你我势非运用一番思想不可了。在蜘蛛何以不用思想而能,近代心理学家则称之曰本能。</P><P>又如蜾臝虫捕捉螟蛉,把来藏在阴处,再从自己尾梢射出一种毒汁,把那螟蛉麻醉了。然后在那麻醉的螟蛉身上放射子卵。待那些子卵渐渐孵化成幼虫,那时螟蛉尚在麻醉中,尚未腐烂,然后那蜾臝的幼虫,可以把螟蛉当食粮。待到螟蛉吃完了,幼虫也长成了蜾臝,可以自己飞行觅食了。这又是一番大计划,大经纶,但那蜾臝也像没有如此思想过,只是平白地径直懂得做这件事。心理学家也称此为本能。</P><P>其他动物界如此般的例,举不胜举。我们是否可把人类的行为移用来说明这些,认为它们实在也有了思想呢?但这种思想,显然和人类之思想不同,最多我们也只可说他们是一种默思,或说是深思。何以称之曰默思?以其不用语言,不出声,乃至不用不出声的语言,那种思,便是默思了。至于我们人类用不出声的语言在心里默思,那尚不是真默。因其只默在口,而非默在心。上举的蜘蛛蜾臝,则是默在心,因此我们人类便称他没有思。但他究与人之有思同其功用了。因此我试称之曰真真的默思。何以又称之曰深思呢?因人类运用思想,多要凭借语言文字。凭借语言文字的思想,只是把思想平铺开。即如上举蜘蛛蜾臝两例,它们那番默思的经过,若用我们人类语言文字如上述般记录表达,便是平铺开了。在蜘蛛蜾臝之本身,则并没有像我们人类所运用的语言文字,可以把它们的思想平铺放开来。因此他们之所默思,只紧紧地凝集在一点上,或说紧卷成一团,而使我们要惊奇它们的神秘了。因此我试因其深不可测,而称之曰深思。但心理学上则只叫它做本能,又称为直觉。</P><P>柏格森爱用直觉和理智作对比。若仍用我上面的话来说,仍可说理智是平铺放开了的,而直觉则是凝聚卷紧着的。换言之,理智是分析的,直觉则是浑成的。再用一个譬喻,理智譬如布演算草而得出结数,直觉的结数则不由布演,不用算草,一下子用心算获得。今试问,人类心态何以能由浑成展演而为分析,主要应归功于人类之能使用语言。一切理智分析,都得建基在时间与空间之分析上。详细说来,如蜘蛛结网,最先由屋檐之这一边到屋檐之那一边,你说这一边那一边,即有一种空间观念加入了。你说先由这一边再到那一边,即又有一种时间观念加入了。如你没有空间与时间观念之分析,你将无法说话,亦将无法思想。但亦可说,你若没有语言使用,你就无法生起时间和空间的明晰观念。如在蜘蛛的直觉里,应该没有所谓这一边与那一边的分别,也没有先由这一边而后再到那一边的分别的。如是则在蜘蛛的直觉里,应该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一切不分析,而浑成一片。再用人类语言说之,那只是灵光一闪,灵机一动而已。再细言之,在蜘蛛的直觉里,亦并没有我织成了这一个网,可以用来捕捉蜻蜓或蚊蝇之类,来为我充饥的想法。因此在蜘蛛这一织网工作中,亦没有人类所谓之仁慈或残忍,自私或大公的许多道德观念或功利观念之加入。你若把这些观念来评判蜘蛛,可知于实际无当。</P><P>人类语言则是经历了很长时期而逐渐创造的。因此人类理智中之时空观念,也必经历很长时期之演进而逐渐地鲜明。但到今天,我们则认那些观念谓是一种先天范畴了。如实言之,我们尽不妨认为人类心灵其先也只是直觉用事而已,必待语言发明逐渐使用,然后逐渐从直觉转化出理智来。</P><P>在这里我们若深进一层讲,便有人类哲学上两个极神秘极深奥的问题发生。第一是万物一体的问题,第二是先知或预知的问题。蜘蛛因为并没有我在织网捕捉飞虫的想法,所以若用人类理智的思想惯例来看,蜘蛛的直觉里可以说它是抱着万物一体观的。又可说,蜘蛛的直觉里,好像有一个预知必有飞虫误投我网将粘着以供我食的观念,因此又可说直觉里是有预知的部分的。换言之,蜘蛛的直觉,可以从自己体内直觉到自己之体外去,又可从这时现在直觉到未来将然处去。那岂不甚堪惊奇吗!其实这亦是寻常事。试问蜘蛛乃及一切动物之直觉本能,如他们不能由内直觉到外,从现在直觉到将来,他们又如何能在此天地间获得生存呢?</P><P>其实这些神秘惊奇的事情,也并非昆虫动物之类有之,在人类间亦有之。尤其在人类之幼小时期,当他没有学得一切语言文字来运用思想发挥理智之时,此等心能,却特别显著。即如婴儿吸奶,在他亦只是一种直觉或本能,其实也好说婴儿正在默思与深思,他似乎预知他此刻不吸奶将会饿,饿了便会死,所以必该得吸奶。他似乎又预知只要一啼哭,有人便会把奶递给他。他又像预知如何用嘴放在奶上,如何用力吮吸,便可使奶汁流入他腹内,便可解救他饥饿。这一套,自然不能说是他的知识,因知识只是知道当前的,已经验与正在经验的。而他这一套,自啼哭以至吮吸,乃是直透事变之未来,直是一种先知。其实在他的心知上,连母亲和奶和他自己都不知道,亦都未曾加之以分辨,只是浑然一片。因此在他心知上也是万物一体的。你若把婴儿啼哭要奶当做是人类自私心之最先发动,那又大错了。试问在婴儿又何尝有此感想呢?</P><P>人类理智的长成,最先只是追随在此一套直觉之后,而把人类自己发明的言语来加以分析,说这是母亲,这是奶,这是你饿了,现在是饱了。这是你,你饿了,只要吸吮母亲的奶,便能不饿,便能饱。其实这些话,并没有对婴儿之直觉上有了些增添,只是把他的直觉平铺放开了,翻译成一长篇说话。把凝聚成一点卷紧成一团的抽成一线,或放成一平面,渐渐便成了人类之理智。这正如庄子之所谓凿混沌。然而浑沌凿了,理智显了,万物一体之浑然之感,与夫对宇宙自然之一种先觉先知之能,却亦日渐丧失了。</P><P>至于婴儿如何地在他嘴唇和舌上用力,如何把母亲的奶吸入己肚,又如何在腹中消化,此等动作,在婴儿虽是不学便能,在大人却直到现在还不能把语言来详细地分析,详细地叙述,因此依然还是一神秘。这便是中国思想传统之下所讲的天人之别了。</P><P>我们现在再把此一类事引申,转移到大人身上来。其实在大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此一种情形,亦时有发现。如当你有一番极真挚的感情,由你心坎深处突然流露,在你已深切感到,而不及用语言文字来分析,来解释的,岂不很多吗?又如你日常行动,不在你理智指挥之下,而继续不辍,默默地,深深地,向往追求,连你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的,岂不也是寻常有之吗?又如当你灵机一动,灵光一闪,忽然像覕见了什么似的,你若用语言文字五细细籀绎,可以放开来成一番大理论,写一篇长文章,岂不是直觉在先,逐渐把语言文字如抽丝,如掘井般,才逐渐引申透冒出来吗?总之,理智是较浅较显的,直觉是较深较隐的。理智是人文的,后天的,而直觉则是自然的,先天的。我在这里丝毫没有看轻理智的意思,但理智根源还是直觉,则是不烦举证,随处可见呀!总之,是人类脱离不了动物与昆虫之共通性,人类亦脱离不了自然界,仅能在这上增添了一些理智,这实在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P><P>而且人类理智,纵然是日进无疆,愈跑愈远了,但万物一体的境界,与夫先知先觉的功能,这又为人类如何地喜爱羡慕呀!其实这两件事,也极平常。只要复归自然,像婴儿恋母亲,老年恋家乡般。东方人爱默识,爱深思,较不看重语言文字之分析。在西方崇尚理智的哲学传统看来,像神秘,又像是笼统,不科学。但在东方人说来,这是自然,是天人合一,是至诚。这是东西文化一异点,而双方语言文字之不同,仍是此一异点之大根源所在。惜乎我在这里,不能细细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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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2 00:03:21 | 显示全部楼层
<P>无限与具足

在美学上,有无限与具足之两型。在人生理想上也该有此两型。西方人想像人生,常若一无限。中国人想像人生,则常见为具足。时间为生命之主要因素,请即就双方对时间观念之相异处作证。</P><P>西方人想像时间,殆如一直线,过去无限,将来无限,人生乃自无限过去,跨越现在,以进入无限之将来。此项观念,自近代科学发达,更益明显。试回溯过去,自人类历史上穷生物进化,再逆溯到地层沿革,如是而至天体之繁变,科学愈进步,所知愈延长,过去更见为悠远。若论未来,正可依照着过去,作相反而对等的推测。由人类历史演进,悬想到人种灭绝,再进而悬想到地球冷却,生物全息,再想像及于太阳热力消尽,日局整个毁坏。然而天体之浩茫,则依然存在。故过去悠远不可知,未来悠远不可知。人类对过去与未来之知识,因自然科学之发达,而其见为不可知之程度乃更甚。宇宙无限,无始无终,无首无尾,来无原,去无极,天长地久,要于不可测。人生虽短促,却自成一小宇宙,一样浩茫,前不见其所自来,后不知其所将往,长途踯躅,宗教乎,科学乎,都不能给与一种明白的指点。</P><P>印度佛教看人生,大体与近代西方人相近,三世无限,斯六道轮回亦无限。业感缘起无限,而阿赖耶藏识包藏万有种子辗转相熏亦无限。即如大乘起信论言一心二门,真如生灭,如水波相依,永无了局,则仍是一无限。佛教思想与今欧方所异者,欧洲人见人生无限,而勇于追逐,乐于长往,不厌不倦,义不反顾。佛教教义则悯此长途之悠悠不尽,而愿为济渡,愿为解脱,愿为入于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此为印欧双方所异。然诸佛菩萨皆尽未来际作诸功德,则仍属一种无限向前。</P><P>在此有一问题,若以西方哲学术语说之,此当属于知识论的问题。既曰过去无限,未来无限,无限不可知。既不可知,又安知其果为无限抑有限乎?且过去不可知,未来不可知,又安知此两不可知之是二非一,不相遇合而成一环形,在吾人所不可知之极远处而两端终相连接乎?似乎中国人对于时间观念之想像则正如此。明白言之,中国人之时间观乃环形的,乃球体的,而非线状的。宇宙为一球体,人生亦成一球体,死后则回复到生前,如环无端,圆成一体。人生而有知,人的知识,正如一道光芒,投射到此球体上而划成一切线。如一球浮水面,半沉半现,宇宙人生之可知部分,便是此球体之上浮水面者。宇宙人生之不可知部分,则是此球体之沉隐水下者。此水平面正是一条人类知识的切线。球体滚动,可知部分与不可知部分亦随之转移。其实则只是一球体,此在老庄称之曰有无。大易字之曰阴阳。有者有所知,有所知则有可名。无者无所知,无所知则无可名。有所知,有可名,则昭昭朗朗,如人在阳光下见物。无所知,无可名,则冥冥昧昧,如人在阴暗中,于物无所睹,不可辨。故所谓阴阳有无,只是吾人之有知有不知。人生日新不已,人之知识亦日新不已。此球体映照在人之知识中,角度不同,面状不同,遂若永永变动,不居故常,若此球体日新富有。其实此球体乃至动而至静,亦至有而至无。苟使人知熄灭,则不见此球体之动,亦不见此球体之有,而球体之为球体自若。此球体即大自然。自然因有人生而形成了此球体之阳面,其浮现在人类知识切线之上者,属有属阳,我们不妨简率地径称之为人文。此球体之沉隐在人类知识切线之下者,属无属阴,我们不妨简率地径称之为自然。其实人文自然还是一体,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又曰:“善吾生即所以善吾死。”又曰:“死生有无为一体。”人生俨如一环,循环相通,无端可觅。人生如是,宇宙亦然。人生并不在无限地向前。太极生阴阳,阴阳即太极,一阴一阳便是循环往复,此环圆成自足,即是一太极。如是则人生现前具足,当下即是,一多相涉,重重无碍,故曰:“万物一太极,物物一太极。”故中国人之人生观,乃为一种现前具足之人生观。老庄所与儒家不同,乃在老庄重无重阴,儒家则重有重阳。道家就自然立场,看重那球体之沉隐在人类知识切线下之底层。儒家就人文立场,看重那球体之呈现在人类知识切线上之浮面。其同抱一环形球体观则一。</P><P>故无限的人生观,分世界为过现未三界。而具足的人生观则只是一体。自一体而判阴阳,别有无,仍是融凝为一,仍是会归于一,此一体则圆满具足。人生只是此一体之浮现部分,若用我在他处另一譬喻言之,则人生乃是此一体之发光部分。浮现部分与沉隐部分通为一体,发光部分则即在此阴暗体上发光。如是则人生即宇宙之一面,根本与宇宙不别。宇宙具足,故人生亦具足。自佛教传入,中国人始接触到一种无限向前之新人生观。然中国人对于此种新人生观无限向前之意味,愚者则不甚了了,智者虽心知其然而终不?合,于是转生新说,曲就我故。故佛家六道轮回业感无边之深旨,在中国社会上则变成了阴世阳世的旧观念。皈依佛法,转生净土,不入地狱,仍以个人死生为说,仍成了一个静止的小圆圈。对佛家永无休止的无限人生,可谓仍未接受。此就小乘说。若论大乘佛学,则一入中国,陈义转深,如云“一即一切”,“心即法,法即心”,“多即一”,“一心法界”,“理事无碍”,“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前后际断,一念无生”。凡此皆是现前具足,当下圆成,立地成佛,遂成为中国佛学最流行的新期望。其实则仍是中国人自己固有的旧传统,老想法。所谓有无死生为一体,一阴一阳之谓道,只把此等观念,披上一件佛菩萨的新袈裟而登台说法,骨子里则仍是一种循环无端的圆形人生,并非无限向前的直线人生。</P><P>这一世代,欧化东渐,中国人再度与另一种无限向前的新人生观相接触。然佛家厌世,中国人不能厌世。欧洲人轻于长往,乐于追求,中国人则长虑却顾,迟重自保,终无欧人凌厉向前之勇气。你若要抱一种无限向前的人生观,你必视现实人生为缺陷,为不足,必勇于舍弃,乐于追寻,必悬一远离现实之理想,而甘愿于舍弃一切而奔赴。近代欧洲人之科学精神与其以前之宗教信仰,同为此种舍弃,追寻,永永向前的人生精神之表现。佛教精神虽若消极,然一样的勇于舍弃,乐于追寻,其为一种无限向前之人生则同。中国人并不肯无限向前,因亦不勇于舍弃,不乐于追寻,徒欲于现实人生中得一种当下现前之圆满具足,则中国人该当自有中国人的道途与方法。今乃拾取西方人生之外皮,高抬嗜欲,不耻奔竞,一面对现实抱不满,一面却仍是将就现实索补偿,如是则不惟自苦,亦以扰人。佛家之无限向前,因其主要偏向于消极放弃,故中国人模拟不真,为病尚浅。欧洲人之无限向前,其主要乃为一种积极把持,中国人邯郸学步,慕效不得其真,则为害之烈,将不仅如当今之所表襮,而方来恐尤将有其甚焉者。你若真认为过去无限,未来无限,则当下现前,如刹那顷,将弥见其短促。电光石火,剑首一吷,犹不足以为喻。若真悟得此旨,则上视千古,下瞩万代,悠悠无极,当身现前,何足经怀。必如此始能洒落长往,此乃无限向前的人生观之第一要着。佛学于一切法相,不住不着,此义甚显,可以不论。即就近代西方言,好像他们对于人生现实,贪着把捉,热切追求。其实彼等所追求而把捉者,并非当下之现实,而仍是一种无限向前之精神,在后驱策,遂使其日进于不可知之将来而永无休止。如宗教家之传教蛮荒,科学家之尽悴业艺,此于眼前现实,何一不极尽撇脱洒落之能事。即就商人言,非大有所弃,亦不能大有所获。要成一大企业家,亦必毕生以之,死而后已,也仍是一种无限向前之精神为之鼓动,何尝丝毫沾恋现实,当下享用,作一种中途歇脚之想乎。近代中国人不了斯义,空慕皮毛,争趋乐利。苟非有如智顗杜顺慧能诸大哲,重生今世,庶乎通彼我之邮,拔赵帜立汉帜,化彼精诣,就我平实。否则此土之纷扰溷浊,恐一时终不见有宁澄之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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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2 00:04:53 | 显示全部楼层
<P>价值观与仁慈心

近代西方二三百年来物质科学之进步,尽人皆知。但人文科学之落后脱节,其弊已显。譬如给小孩或狂人以利刃,固已危险,稍后又给以手枪,现在则给以o(︶︿︶)o 唉,那终非闯大祸不可。此在西方知识界并非不知,无奈他们的人文科学始终赶不上,这也有其原因。在近代科学创兴以前,耶稣教是西方文化的最大骨干。宗教与科学之冲突,最重要者还在它们的方法上。科学须面对事实,在事实上面去求知识,只要事实有新发现,我们的智识便该立刻追随求调整,这是科学修养起码的条件。但宗教精神却恰恰相反,他们在人类之外预先安排了一位上帝,一切人类社会活动,都得推原到上帝,归宿到上帝。尽管人事变了,宗教上的信仰和理论则仍可不变。正因此两方面精神之绝相背驰,而西方人的人文科学,乃于无形中遭遇一绝大阻碍,使他们得不到一个自由的发展。</P><P>正使物质科学急速发展宗教退处一旁,而西方人之人文科学仍将无希望。何以故?因他们常想把物质科学的律则来代替宗教来指导人文,如是则人类社会本身依然无地位、无重量。从前是听命于宗教,听命于人类以外的上帝。现在是听命于物质,依然要听命于人类以外之另一位上帝。其实此乃与科学精神正相违。因科学精神正贵在事实本身上寻知识,但西方人却常想把物质科学的已有成绩一转手用来赠与给人文科学,那又如何可能呢?</P><P>当牛顿时代,西方人几乎全想把数学物理机械方面的原理原则来解释人类社会,来建立人文科学。待到达尔文时代,生物学开始得到注意,于是西方人又想把生物进化的一番理论与法则来运用到人类社会,来建立人文科学。此比牛顿时代,像是进步了。因生物学究竟是一种生命的科学,比较与人文更接近。机械观的人生论,终不如进化观的人生论较于近情。但病根则依然存在。他们总想把研究人类社会以外的一番法则与理论转移过来,运用在人类社会的身上。无论是物质的,或生命的,到底与人文的园地隔了一层或两层的墙壁。如何能通呢?</P><P>人文科学则应有人文科学自己的生命和园地。人文科学家应该在它自己的园地上垦辟,来培植自己的种子。但在西方,那一片园地,却一向荒芜。最先为宗教所侵占,现在为自然科学所攘窃。宗教讲的是上帝,是神,自然科学讲的是物。纵说我们不能舍弃神亦不能舍弃物,纵说神与物全与人类社会有关系,但究竟都不是人类社会之自身。把自然科学的种子移栽在人文科学的园地里,只开自然科学的花,结自然科学的果,与人文科学自身还是不相干。生命科学较之物质科学虽与人类自身较接近,但人类自身的一切知识不能由生物科学来包办。现代的西方摆脱了宗教的束缚,却投入了自然科学的圈套。待他们从自然科学的圈套中逃出,却不知不觉地仍想走进宗教的樊笼。这是近代西方人文科学不能有理想发展的一个最大原因。</P><P>试举一例:心理学乃近代西方人文园地里最先进入科学的一门学问。但近代西方的心理学,并不能说它是人文科学。它只是由人文科学的园地里割让了,出卖了。最先割让与物质科学,稍后又出卖与生物科学。西方人最先讲心理学,只是讲些物理学,如眼如何能看,耳如何能听。后来讲的,也只是讲些生物学,如制约反应等的实验之类。我们并不说物理学生物学与心理学作不相关,但人类的心理学应该有在物理学与生物学以外的自己园地与生命。这一番理论西方的科学界听了,必不会赞成。这倒不在乎。所惜是西方也有赞成此番理论的,却大体是宗教家,不是人文科学家。人文科学在西方,依然是一片荒芜,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园地。还没有培植上自己的种子。</P><P>上面所论,我们要求对于某项事类有真知识,则必向该项事类之本身去找寻。此乃一切科学最普通基本的则律。达尔文的生物学,不能乞灵于牛顿的物理学和天文学。我们要建立新的人文科学,自然也不该乞灵于牛顿与达尔文,更不应该乞灵于上帝或神。就达尔文以来的生物学而言,生命是沿着一条路线而演进的,因此生命有阶级,有等差。白鼠、兔、狗等等的心理,有些和人类心理相同,但究是有些而已。把人类较之白鼠、兔、狗,其间等级的差异,是不该忽视的。即就人类论,初民社会,低级浅演的民族,较之高文化的社会,其间亦有很显著的阶级等第,也同样不可忽视。即在同一文化社会之内,个人间的差别等级,仍不该忽视。即就幼童论,他们尚未经社会种种陶冶,但他们间已尽有差别,有的是天才,有的是低能,这些尽人皆知,因此研究人文科学,决不比研究物质科学。物质科学可以一视平等,无差别。水是水,石是石。但人文科学则不然。人文科学不仅与物质科学不同,并与生物学也不同。生物学在类与类之间有差别,在同类间则差别甚微。人文科学又不然,虽说人与人同类,但其间差别太悬异了,不能不有一种价值观。抹杀了价值,抹杀了阶级等第而来研究人文科学,要想把自然科学上的一视平等的精神移植到人文科学的园地里来,这又是现代人文科学不能理想发展的一个原因。</P><P>再次,人类研究物质科学以及生命科学,研究对象,都不是人类之自身。但人文科学则不然。研究的对象,便是他自身。至少他自身乃紧属于这一对象之内。因此物质科学家乃至生命科学家,可以是纯理智的,不动自己的情感,而且也应该纯理智,应该不夹杂丝毫情感的。但若研究人文科学,又如何能纯理智?又如何能不羼进自己的一份情感呢?非但不可能,而且也不应该。人文科学家不应该像自然科学家一样,对他研究的对象,只发生兴趣,而没有丝毫的情感,如自然科学家般的冷淡和严肃。所贵于人文科学家者,正在其不仅有知识上的冷静与平淡,又应该有情感上的恳切与激动。这并不是说要喜怒用事,爱僧任私。只是要对研究的对象,有一番极广博极诚挚的仁慈之心。牛顿发明万有引力,不必对一切物具仁慈心。达尔文创造生物进化论,也不必对一切生物有仁慈心。但将来人文科学界里倘有一位牛顿或达尔文出世,他也为人文科学惊天动地创造新则律,那他非先对人类本身抱有一番深挚纯笃的仁慈心不可。若他对人类极淡漠,极冷静,只用纯理智的头脑,将决不会深切透进人类之内心,而为人类社会创辟新道路,指示新方针。那便决不能成为一理想出色的人文科学家。</P><P>以上两点,一是价值观,一是仁慈心,此乃建立人文科学所必备的两要件。但若把此番话向近代西方沉浸于自然科学极深的学者们讲,他们自将不肯领受。这还不要紧,可惜西方人领受此一番理论的又必是一位宗教家。如此则又会把人文科学领回到上帝去管束,则人文科学仍不得如理想般建立。</P><P>要寻求一种心习,富于价值观,又富于仁慈心,而又不致染上宗教色彩的,而又能实事求是向人类本身去探讨人生知识的,而又不是消极与悲观,如印度佛学般只讲出世的,那只有中国的儒家思想。现代人都知道儒家思想不是宗教,但同时又说它不是科学。其实儒家思想只不是自然科学、物质科学与生命科学,却不能说它不是一种人文科学。至少儒家思想与我们理想中要建立的人文科学很接近,它已具备了想要建立人文科学所必需的几个心习。儒家的很多理论,将来必为新兴的人文科学所接受。我们现在正一意向西方学习自然科学,我们也应该就我们所固有的来试建人文科学,庶乎我们也对西方人有了一番回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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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2 00: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P>跋

本书乃一九四八年春间所写。其时余任教江苏无锡江南大学,课务轻闲,胃病新愈,体况未佳,又值时局晦昧,光明难睹。时时徜徉湖山胜处,或晨出晚归,或半日在外。即暂获间隙,亦常徘徊田塍鱼塘之间。尽抛书册,惟求亲接自然,俯仰逍遥以自遣。心胸积滞,逐一涤荡,空所存抱,乃时有闲思遐想,如游丝轻漾,微叶偶飘,来入庭际,亦足赏玩。乃于夜灯坐对,随笔抒写,初不自意遂成卷帙。嗣亦搁置,不复再续。越一年,仓皇南行,此稿亦未携带。今冬重入吾眼,则已转瞬十年矣。再自披览,即篇题亦都忘却,更不论内容所涉。循诵而下,恍如读他人书,乃深幸此人谈吐,与其平日素所蓄藏,无大悬别,此亦大可欣喜之一境也。惟闲冗相异,俨如隔世。却念生平,有此一段暇晷,堪作回忆,弥自珍惜。刊而布之,亦聊以存当时心影之一斑焉。</P><P>一九五八年冬至钱穆再识于九龙之钻石山寓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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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2 00:06:02 | 显示全部楼层
<P>再跋

余自o(︶︿︶)o 唉抗战期间,在云南宜良写成《国史大纲》一书以后,自念全部中国史中之大纲大节,已在书中揭举。循此详求,事在读者。或有谬误,亦待读者指出,再作思考。余之兴趣,遂从历史逐渐转移到文化问题上。</P><P>余之研治国史,本由民初新文化运动对国史多加诟詈,略有匡正。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庶于世风稍尽补偏救弊之功。但自世界第二次大战开始,确信欧西文化亦多病痛,国家民族前途,断不当一意慕效,无所批评抉择,则盲人瞎马,夜半深驰,危险何堪设想。又历史限于事实,可以专就本己,真相即明。而文化则寓有价值观,必双方比较,乃知得失。余在成都始写《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此为余对自己学问有意开新之发端。</P><P>及抗战胜利,颇谓国事未定,变端莫测,因决意不返平津,亦不滞京沪,惟冀觅一静僻处,俾得潜心,以渐待时局之安定。乃重返昆明,初不料其学风嚣张,乃有大出意料之外者。又在成都患胃病,迄是不愈,乃又决意归家乡,风土饮膳,庶于余病体有助。适江南大学新创,遂留任教。而国事益动荡,日夜读《庄子》一书,为作纂笺。聊可于湖山胜境,游神淡泊,自求宁静。又以其间写此《湖上闲思录》一部。及来香港,将之付印,距今亦三十年以上矣。</P><P>此三十年中,对文化问题又续有撰述。两年来,双目失明,不能见字。报章书籍,皆已疏隔。惟尚能捉笔写稿。方撰《中西文化比较观》一书,不谓积稿已盈二十篇以上。大体皆杂忆平日心中存想,以不翻书,不引据材料为原则。忽一日,三民书局主人来索余《湖上闲思录》,将以再付剞劂。因由内人诵读一过,余逐篇听之。初不意余方今所撰,正多旧来见解,并有前所发得,而今已漫忘者。自惭学问未有进步,而国事世风,每下愈况。回忆当年太湖边一段心境,亦已有黄鹤一去不复返之状。抚今追昔,感慨何似。</P><P>因念《国史大纲》一书,亦已在数年前重有改订,创为新版。今此稿又继之。敝帚自珍,际此时代剧变中,不知国人读之,亦尚谓此泥上鸿爪,复有一加顾视之意义与价值否。再为此跋,亦聊记往年飞鸿踏此雪泥之概况而已,他复何言。</P><P>一九八〇年五月七日钱穆自识于台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八十有六


</P>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2 00: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P>完。</P><P>。。。。。。。。。。。好累。。。。。。。。。。。</P>
发表于 2006-11-13 21:43:43 | 显示全部楼层
用是无,体是有

这说法有点意思,不过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体用好象是反的。
发表于 2006-11-13 21:46:16 | 显示全部楼层
        <title></title>                                        <style>        <!--                @page { margin: 2cm }                P { margin-bottom: 0.21cm }        -->        </style><p 0cm;"><font color="#000066"><b>不才散木</b>君辛苦</font></p>
<font color="#000066"><b>
</b></font>
发表于 2006-11-15 16:43:54 | 显示全部楼层
<P>真是辛苦了。。。</P><P>恰巧我电脑里存的这份损坏了,从我个人角度,散木君真是及时雨啊</P>
发表于 2007-1-10 02:51:47 | 显示全部楼层
<P>好文章啊!今天才发现,真是辛苦楼主了</P><P>钱先生真是熟读儒释道,通晓古今中外,写文章信手拈来</P><P>呵呵,猜想楼主亦颇好老庄……</P>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 20:49:32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惊。。。。。。楼上如何知道?
发表于 2007-1-12 22:41: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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