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FONT color=#1a42e6>到底还是喜欢</FONT></P>
<P>谷林先生于2002年6月来信末顺笔谈到,有人贬损钱锺书,“说钱的‘博闻强识’,无非是一个‘上网’问题,买架电脑,悉数解决云云。其信然耶?”随信惠赐先生近年发表于《书友》报的大作一批,当中恰有篇《新世纪的期待——〈宋诗选注〉读后》,文中以该书所收陆游的末首《示儿》为例,说钱氏写的“两百多字的注提供如此丰富的资料,还足可抵当一篇美文读……古诗选注多如牛毛,而淹博睿智堪与斯人方驾的麟角并世焉求?”——遂再次勾起了我对钱锺书、对陆游以及此书的兴趣。
我中学时读《围城》已深生景仰,但真正倾倒于作为学问家的钱氏,且产生欢喜的共鸣,则正与陆游有关。八十年代后期念大学时,因颇喜《卜算子·咏梅》、《钗头凤》、《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剑门道中遇微雨》等作,便专门读其诗词集,一心以为类似珠玑当俯拾皆是。孰料读毕甚为失望,掩卷一叹,大呼上当;但又心存疑惑,不知是否自己浅陋,看不出好来。恰在那期间,在图书馆开架书库见到《谈艺录》,随手翻到第37节《放翁二痴事二官腔》等有关章节,见钱锺书痛斥陆游“好说梦”,“好谈匡救之略”,“矜诞无当”等等,雄才傲气,英风逼人,大畅吾怀;得一本有好感者作依傍,遂可放心在笔记写下“放翁之作,如无奇大木,徒粗壮耳!常纸上谈兵,少潜心诗内,疏而无韵,何可耐读!”等结论或谬论。(这一端,是促成我购置《谈艺录》的因素之一,不过,此外还有更重要的私人因素,那是更值得一说的故事,但应放到别处来记述了。)
“钱缘”有此“前缘”,因此看了谷林先生的文章,便翻出《宋诗选注》,专门去读其中的陆游部分,有点“重认起点”的意思,疏离既久,籍此进一步了解一下陆游及钱氏之评。
在陆游本论中,钱氏指出放翁“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报国复土;“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烫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
这纸上谈兵的“武人化”与“文人情调”两方面,陆游都做到了极致。《剑门道中遇微雨》“此身合是诗人未”之问,当然如钱氏之注,是陆游在掂量自己“究竟是不是诗人的材料”,但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陆游对自己的身份定义为诗人,始终心存侥幸的疑惑。这原是中国传统下文人的共有思维:文艺只不过或者是小道,或者是进身之阶与经世济民的工具,或者是无奈的退路,一心还在入世甚而殿堂。但除了少数人外,他们真正能做得好的、能留诸后世的,还是诗文,“文人”才是他们真正的自身价值;世事由不得人,即使确曾身临前线、有过军旅实践的陆游亦概莫能外。他的《秋声》,“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在我看来是他勉力要破除、压抑自己伤春悲秋的文人情调那“一方面”(下面写道:“弦开雁落诗亦成,笔力未饶弓力劲”,无非自夸能文能武,重点还在大写特写的“壮士抚剑”、“唾手擒胡”之类);《春残》,“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则仿佛在提醒别人:别忘了我除了文那“一方面”还有武这“一方面”;因此《小园》中的一首:“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便并非闲适、豁达、历尽沧桑后的返归澹然,而是不忿与委屈,就像他在另一处(《月下醉题》)说的:“闭门种菜英雄老”……可是,虽然他作了许多努力,但排除钱锺书指出的特定时代气氛的影响,单纯从文学的角度,陆游成功的,终究是文“一方面”的作品,即“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等文人情调一类。借用其名句,陆游“诗中征尘杂酒痕”,我喜欢的是其“酒痕”而非“征尘”,例如《度浮桥至南台》的尾联,“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听横笛坐榕荫”,恰是那两个方面的并列,但可堪吟味的便是下句而不是上句。他武人化的“征尘”方面内容,能使我欣赏的,只是“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这种能放大到整个人生、广及整个人类的深远喟叹;或者“楼船夜雪”、“铁马秋风”、“铁马冰河”这些其实与文人情调方面相通的、“烫贴景物”之句。
《宋诗选注》中,钱锺书对陆游没有了《谈艺录》里逞笔为剑般的放言无忌,但还是不无言语背后的含蓄微意,尤其于“打虎”一事的注释,讽刺的味道已跃然纸上了。
曾有陶喻之氏撰专文《此身死去诗犹在》(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1996年5月31日),谓《谈艺录》与《宋诗选注》对陆游的评价前后矛盾;《谈艺录》之议陆游或另有所指,借之警醒文人消除功名之念云。
联系到《谈艺录》著于抗战时期,陶说也不无道理。问题是陶称《宋诗选注》对比《谈艺录》对陆游有截然相反的评价,在我看来是他没读懂钱氏在特殊时日选注宋诗的不得不的隐晦含蓄,甚至把钱的反话当正话读了。其另一例证,说《宋诗选注》所收以陆游一家最多,也说明不了什么,选家之难,身不由己,钱氏在五十年代的初版《序》和八十年代的港版《前言》都已讲得很清楚了,此书的选目并不能完全反映钱氏真正心意。如果我们非要采用别的因素,那么《槐聚诗存》所录1989年的《阅世》诗,自注用了陆游诗的典故,难道我们就可以凭此说钱氏到老都对放翁念念不忘、独有心得?
可说明钱锺书对陆游评价没有“前后矛盾”的,是《谈艺录》六十、八十年代时曾作几与初版等量的“补订”,(按钱氏诸作之补订绝少完全否定自己过去的论点,且分别列出,而非暗中偷换,甚得识者称赞,见出其堂堂正正的学德,及一向反感篡改历史、改造回忆、“自我整容”,而不屑以身试之。)对陆游作了篇幅更多举引更繁的批评,尤其于武人化那“一方面”,指其好言兵论战不仅“作态”甚而“作假”等等,比当年贬斥得更严厉,嘲讽得更辛辣。又据陶氏说,撰写于六、七十年代的《管锥编》也有对陆游的贬词。(按《管锥编》与《谈艺录》研究范围一前一后,以唐为界,它研讨10部古代典籍,其中并无论陆游的专章,可能一如钱氏惯有的纵横瓜蔓,在汪洋恣肆的笺注旁笔中及之吧。)这些,陶氏归之为或是“不同时代背景和政治气候影响”,或是钱锺书“滑稽游戏”的幽默笔法——前者恰好颠倒过来了,反而我们可以抬杠般以之解释,为何《宋诗选注》会对陆游的评价收敛那么多,及选了那么多陆诗,因为此书是公开出版的公家任务、应命之作,而陆游正是当时主流推崇的爱国诗人;至于后者,则简直是无话找话的扯淡了。
《宋诗选注》体现了钱氏治学一贯的特色。对于其学术,争议并非从近年始,如早在1948年,《谈艺录》初版刚出,钱的好友夏承焘便在9月17日日记中评为:“博览强记,殊甚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1958年《宋诗选注》出版,次年1月7日夏于日记云:“近日报纸登批判此书文字数篇,予爱其诗评中材料多,此君信不易才”;但不久批判《宋诗选注》的风向稍转,夏应何其芳约所写“挽回影响”的评论文章,却只对该书之“选”甚加好评,而对其“注”则不作详论,不知是否仍不能同意其“注”的方法所致?
至于近十多年来,指钱氏积卡片、掉书袋、堆砌片段、不成体系等等更不绝于耳,到网络通行的今日,马上又有了谷林所听到的那种应景之议了。
事实上,钱锺书最看不起的是学究,《管锥编》“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已成名论,他又怎会仅仅做些寻章摘句的死工夫。对《宋诗选注》,他后来表示不满意其选,因为迎合了时风;但却颇自得于其评注,“还算有价值”。当时身在海外的胡适也有相同的看法。可见钱氏及识者对这种治学方式的肯定,他是有意为之的。
后人称《宋诗选注》的意义:“突破旧的笺注模式,创造性地把注释与评论结合起来”。“结合”也者,是将观点与材料相融为一,材料出观点,却又不为之所囿,而能以观点统领之,以至到了材料组合的注释自可成论,甚而“抵当一篇美文”的化境——谷林先生此语并非吹嘘,与谷林兴味相投的止庵,曾写过一篇《说钱》,那么巧,也专门举《示儿》一诗的注文,说钱锺书“才情识见应有尽有,所嫌略少者但是一点(周作人那种)苦味耳”,若于钱文中求此,则如这篇注文,便是他“最喜欢”的云。他正是将其当文章来读了,虽然是别有所取。
按此注文举陆游死后宋与蒙古灭金、及元灭宋时人们相应的两首诗与之对照,不作任何评说,然已尽见世事的沧桑、历史的诡异、人的微渺,愿望竟可以变形异化而实现之,无言中自寓“讽刺与感伤”的悠长感叹,的是大手笔。可见钱氏的“博闻”,容可“上网解决”,然搜集资料后的取舍剪裁、以出己见,则非大才不能办。在这里,我情愿望文生义把“博闻”后的“强识”别解为“见识”的“识”,没有超常的见识为主导引领,给你“买架电脑”,哪能搞出钱锺书那种水平的东西来——虽然谷林先生未曾尝试过上网收集整理资料,故有来信中的疑问,但他称赞钱“淹博睿智”、“并世焉求”,却是完全成立的,要紧的正是淹博的背后有睿智也。
至于钱锺书直抒心得的评论,那就更不必说了。这次读《宋诗选注》陆游部分,并瓜蔓而及其他,便好好的再次领略了其学力、心眼和风采,读来每觉会心微笑,真觉神气为之清朗,在偷闲的晴好绿窗下,得销片时夏炎。
钱氏其他著述文章也时令人得类此的赏心。如这本《宋诗选注》的港版前言,便使我感觉他把平常射向虚妄人间的“讽刺和感伤”之箭也射向了自己,好像微笑说:我是明白的,但一样免不了在时代中人的悲哀与缺憾。而他又是如此清高洒脱,不怕把那悲哀与缺憾展示给后人看。这是一个至高的境界,是对人的命运的深刻揭示,在那份无奈与幽默的混合中正显现出大智慧来。这种钱氏作品中屡屡可见的智者心怀,尤使我叹服不已。
只是到近年,钱氏晚年引起媒体关注、成为新闻热点的几件事,其处理,主要是杨绛的处理,我认为很不得当,也不得体,因而有所腹诽,情份略减了。不过,终究叹息如此聪明,世间聪明人难得,也就爱惜难舍——我前面所谈,仿佛是要加入一个已冷的战场,“为钱锺书声辩”,实质并非如此。我也认为钱氏无论治学还是为人确有可议之处。但我有幸在他尚未被在大众范围内炒热、未被捧为“文化昆仑”前就倾慕之,个人的敬意不曾掺了任何杂质和外界之力,干干净净是自己的选择;后来也从来没有在心中神化过他,或假情假义地把奉为宗师。我只视钱为一位可亲可近的、时时令我欢心的聪明才子,所以无论别人的攻击、自己的微词,原也不曾太有损对他的喜爱。
谷林在《期待》文中讲了一件“令人难忘”、“石破天惊”的旧事:《宋诗选注》刚出版即遭批判,叶圣陶先生却在公开场合,“举起书朗声说道:‘不管他们怎么讲,反正我喜欢这本书!’”我想,“喜欢”比起容易引起失望的“尊崇”,是对一个聪明才子更恰当的态度。谷林“期待”“新世纪里,又一位钱先生将重临人间”,然而要这样的人才再现,岂是易事。所以不管怎样,我到底还是喜欢。
(附记:谷林先生惠寄的《期待》一文复印件,除一如既往自行标出排印之误外,还在所引陆游《示儿》注文、钱锺书原引的“林景熙《霁山先生集》卷三《书陆放翁书卷后》”一语的第二个“书”字旁,标了一个问号。他所据的《宋诗选注》是人民文学社1979年第三次印本,我手头的是该社1989年9月第二版、1994年4月第三次印本,仍作“《书陆放翁书卷后》”,但在前面的陆游本论第二条注中,也引了林氏此著,却作“《书陆放翁诗卷后》”;我未见《霁山先生集》,推测文意当为“诗卷”而非“书卷”。——《宋诗选注》后来至少重印过三次,收入人民文学社今年出版的“大学生必读丛书”,以及三联社去年、今年分别推出的“钱锺书集”繁、简字体本;尤其后两种,均声明各做了修订错讹的工作,但这一处都未曾改过来,对比之下,无疑使人感佩谷林先生的细心了。)
2002年7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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