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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我的头刚冲破海水的膜,大团大团的冷空气就迎面吹来,一下子全塞进肺里,差点让我窒息。上浮得太快,巨大的水压迅速减小,我的心脏受宠若惊,不知道跳多快才合适。</P>
满天的落霞,和好多年前的一天一样,唉,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我笨拙又艰难地爬上这座小小的岛,被尖利的石刃划出一道道血痕。我气喘吁吁地躺下,让尾巴浸在水里,等着残霞落尽,升起满天星光。<p></p></P>
风不断带走周身的水,身上的黏液有一点干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截木头硬硬地僵在那里,稍微动一下都扯扯地疼。我舔了一下裂开的嘴唇。</P>
眼前的天空开始旋转,旋转……<p></p></P>
一颗流星无声划过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缓缓坠落入海,激起了满天的星光。星光塔亮了。我的眼睛模糊了。</P>
“叔叔,你看哪,星光塔像不像一把钻石剑?像不像一颗车前子——只不过是银穗儿的车前子?哎呀,最像两条绞在一起的银蛇!”</P>
“别老看电视,小心眼睛。”画板后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p></p></P>
我的眼睛已经不会眨了。 </P>
星光塔,广阔而苍凉的海面上唯一的建筑物:透明的棱柱型塔身,模仿DNA结构的两条长长台阶互相旋绕而上,直直插入墨蓝的天;缘着台阶两边,排放着无数透明而精巧的小匣子,人类千百年来的圣贤们、精英们和天才们就睡在里面: 一种特制的溶液中浸泡他们的全脑组织,这种容器顶盖上的涂料可以吸收宇宙中某一种波长的微光,经匣子上的光能倍增装置放大,溶液里有特殊的荧光染料,将会被激发出一种浅蓝色的荧光——那是一种几乎无法形容的光,圣哲和伟人们的思想就这样,在一片幽静肃穆的蓝色氤氲里闪烁着优美的银色的光。</P>
三千年前,就是“大恐慌(Great Panic)”那个时候,虽然最后一批人已经转移到了海下城市,但人类的噩梦还没完,连续的海陆活动,频繁的海底城市事故,还有一场规模空前的瘟疫……在大灾难后的漫长岁月里人类就是这样提心吊胆地捱着一天又一天。大家谁都不会去想明天。文献上这样说:“……我们人类一万年来受到的最为严峻的生存考验,我们似乎又到了一个进化的岔路口,又到了一个生死关头.”想想也是,人类在地球上一贯都养尊处优的,这种屈辱的生活怎么受得了?伟大的先辈们是怎么熬过来的?</P>
星光塔的方案就是那个时候提出的,在那样一个非常时期不啻为一个奢侈的想法,谁都知道“仓廪实而知礼仪”这项提案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得到了通过……一颗一颗希望之星升出了海面,悬挂在众人的头顶。奇迹居然出现了,从那时候起,混乱的局面开始好转,海下的生活也一天天平静和繁荣起来,人类,也算是死里逃生。</P>
每当孤独的夕阳沉入海里、夜幕降下,小匣子上的光源就亮了,一瞬间万点星光交相辉映,那是埋在海水下面的人类无奈而渴望的眼睛,但它兀立在那里,就是在告诉宇宙:别看这颗被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星死寂寂的,毕竟,她还活着呢。它一点一点升高,象征着人类的智慧一点一点进步,等到智慧接近天的时候,是不是就是人类脱离这片汪洋的时候?我想。</P>
可是,这座灯塔在近一百年里却没有再升高,于是就人说人类的智慧进化已经走向末路了,但也有人说正是因为将要出现的下一个天才太伟大了,那将是石破天惊的创举——尧的母亲就怀孕了3年,老子就更夸张了,清净修炼了80年才肯出世……我的天,就给我们的天才一点时间吧。</P>
“能睡在那里可是最大的荣幸呢,唉,想想都激动啊,是吧?你想不想?”我感慨万千。</P>
“我的脑子倒宁愿睡在自己的颅骨里。” 他眼皮都没抬。<p></p></P>
他专心画他的画,他必须尽快赶完——和订购商签好的日期就要到了,否则我们的日子就得紧巴巴好一阵子。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小镇开小艇去得一天多。每过一阵子,叔叔就带着他的画去那个小镇,有时卖得很好,可以载回来满满一艇食物、液态空气和日用品——够一个月的用。我坚信他是个天才,只是……现在的人啊,对艺术的欣赏水平倒退得实在让人心凉。</P>
他凌乱的头发下,只能露出1/3的脸,眼睛努力地在茂盛的草丛中寻找着突破口;皱巴巴的围裙五彩斑斓的,色调很有些波西米亚风格,我甚至觉得它比画布还好看些。周围地上一片狼籍。</P>
我们的家在远离城镇的一个偏僻海沟里,茂密的褐藻林掩映着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球形小屋,长满了贝类和水草。远没有大城镇的社区那样壮观——建筑物彼此串成一串,项链似的。哦,对了,听说古代人类在陆地上的房屋更有意思,不是像现在这样球形的,而是有着尖尖的屋顶,棱角分明——他们不用担心巨大的水压嘛。</P>
我们这个孤单、可爱的小球被三根粗链铆在海底,也算结实。一次小地震的冲击波,加上海底塌陷形成的旋涡,曾弄断过两根链子,怪刺激的,真让人回味无穷。那算是最严重的一次事故。</P>
我们的家一共两层。上面房间很大,连每个角落都堆满了画和工艺品——不断更新着,一些最后变成我们的食物和日用品。但挂在墙上的全都是我的杰作,包括我2岁时的涂鸦;下层的水池就是我的小卧室啦,我房间的“门口”就在他房间地板的中央,有几块软软的“石头”,这样我可以趴得舒服些。我的天花板有一半是透明的,据说是为了不让我有压抑感,当然我知道,我的压抑感换成了他的悬空感。我喜欢静静趴在池边看他画画、抽烟、发呆,或者干其它什么活,累了他也会顺势躺在地上,隔着透明的地面饶有兴味地看我游来游去,冲我挤出个苍白颓废的笑,我扑扑笑着吐出一大串泡泡挡住他的视线。</P>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还有没有我的同类,他说他们已经灭绝了——我是最后一个人鱼。我想我们本来是广袤的大洋中安居乐业的一个物种,自从陆地上的人类侵入了我们的领地,我们那平静安逸的生活就结束了。我想那应该是很惨烈的一幕,我想我应该恨人类——不是吗?可是,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做到。其实,与其说恨,还不如说是悲哀,进化从来都是很残酷的,失败者就只能默默地离开舞台。对于人类,我的感情很复杂。</P>
我从没出过家门——被人看见我就麻烦了,叔叔这样说……其实,我没有理由怪他,他已经够好了,如果不是他捡到我,把我养大,我还没有机会在这里大发牢骚呢;还有,为了我不被人打扰地生活,他甚至把自己从人类社会割离出来。</P>
我的生活平淡又无聊, 除了趴在池边呆呆出神,大多数时候我只好在网上消磨时光。我常去一些虚拟戏剧网站,逼真的四维虚拟世界总是让我流连忘返。</P>
最吸引我的剧要算那个有关人鱼的古老童话了,呵呵,这还用问我原因吗?<p></p></P>
……<p></p></P>
我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天, 我的尾巴真的变成了腿.我摸摸耳朵后面, 很光滑, 鳃缝也不见了!<p></p></P>
……<p></p></P>
明媚的蓝天.海洋般无尽的草原.被马蹄踏碎的花香四处飘散.我的坐骑是匹淘气的小黑马, 一匹对花粉过敏的马, 它不住地喷着响鼻, 甩着脑袋, 我只好可怜兮兮地抱紧它的脖子.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他笑得就差在地上打滚了.<p></p></P>
我羡慕地看着他策马奔驰的身影:白色的马衣、白色的马浑然一体,头发飞舞着,像一阵不羁的风.<p></p></P>
……<p></p></P>
天黑了,我们裹着大衣坐在火堆边. 火是与水全然不同的另类感觉,也许它是风的孪生兄弟,我喜欢听它哔哔剥剥爆裂的声音,喜欢看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的影子.<p></p></P>
“你很像一朵浅蓝色的小花.”他说.<p></p></P>
我默默无语地眨着眼睛.</P>
……</P>
我不再喜欢快乐地拍打水花、冷不防向他身上泼水、弄熄他的烟、把屋里弄得到处都是泡泡了……网上说,一个孩子如果开始无比强烈地渴望某种东西,也许说明她长大了,开始脱离那快乐而蒙昧的童年时光。</P>
我的渴望很简单其实,我只是想看到另一张新鲜的脸,是的,我已经看够了我自己的脸和他那张苦瓜脸!有时候也会想一想上面的世界,那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吧——又干又凉的风一直吹,一直吹……海水有规律的冲刷着亘古的岩石……海面上起伏着一串美丽的星光。</P>
我的渴望总是被拒绝,一向纵容我的叔叔在这件事上从来没有过让步。</P>
那天我们下棋的,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说:“15岁的时候让我到海面上看看行吧? 就像童话写的那样好不好?”</P>
我认真地期待着他说话——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期待过一件事。</P>
“童话到底是童话。”</P>
“可我也是……”</P>
“所以,最后她变成了海上的泡沫。” </P>
“我……不怕。”</P>
“行了,别不懂事。” 他的脸霎时变成了冰。</P>
钟声滴答滴答。漫长的静默。</P>
“为什么!”我的眼泪开始决堤,我全身开始颤抖……我把棋子拨拉得到处都是,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P>从那时起,我就很少离开房间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6-8 2:50: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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