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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札记] 帝乙归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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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 23: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
                                               ——《诗•大雅•大明》


    她的婚礼是何等的风光,让她生命中最美的一刻定格在碧波澹澹的渭涘洽阳,写在沧桑的青史和诗集,让两千多年后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
    莘国有女初长成,奉商王之命来嫁于周。莘和周,一个是煊赫的帝禹后裔,一个是艰辛的后稷子孙;一个是商畿边境的泱泱大国,一个是僻处西垂的蕞尔小邦……可惜历史没有留下她临行前的感言或日后的回忆录,我们没法知道她当时是悲是喜,不过在她日后生活的土地上,在周人世代传承的宗庙雅歌中,记下了那有着划时代意义的一刻。


    在洽之阳,在渭之汜,盛装的新妇走下轩车。河风吹过,裾袂飞扬。衣着鲜艳的媵嫁侄娣簇拥上前,聚拢她不染纤尘的一袭白衣,如花丛中翩飞着一只粉蝶。
    她回头,遥望自己身后的车辙,车辙的那一头是养育自己长大的母国——莘;她又向前望去,车辙消失之处是汤汤而逝的渭水,河雾弥漫,看不清对岸的光景,但她知道,那个陌生的彼岸将是自己今后的家国——周……
    日色昏黄,茫茫渭水看不到对岸。依稀中看到水面上似有长长的索梁漂浮……她揉揉眼睛,心想也许自己路途过于劳累。



    在那个没有“桥”这种建筑的时代,她未来的夫君别出新裁地“造舟为梁”。这一举动让她娘家的家长们感到很有面子。所谓“造舟”,其实只是拼船,《尔雅》郭注“天子造舟”为“比船为桥”正是此意,意思就是在河面上将无数船只并列,在上面铺上木板,形成一座浮桥。后来三国时代曹操赤壁中计就是效仿此举所致,当然,那就没有这等兴致了。“舟梁”在只知道考据却少了几分情趣的后世学者看来,只是一项在中国建筑史、桥梁史上有着开创意义的里程碑,却忽略了这件事本身是何等的浪漫,甚至给本质上冰冷的政治婚姻涂上一笔暖色。在这对陌生夫妻尚未相见之际,他有意无意地已将桥筑向她的心边。
    太姒所出之有莘氏,曾是帝禹的母邦,曾被封于夏启支子,曾出过商汤之妃及其重臣伊尹——因而商王的血脉里也有着莘的贡献。然而上古地望多有变迁,商汤之时的莘尚在伊水之滨,而太姒的母国莘据考已在今陕西合阳县。
    合阳古曾作郃阳、洽(hé)阳,解放后被国务院以生僻字地名改为合阳。洽,乃古水名,《辞源》解释:“源出陕西合阳县北(原合阳县城在洽川莘里村,隋代迁至今址),称洽水……迳此入河也……今流已绝”,据说就是今天合阳的金水河,又叫金水沟,不过现在连沟也没得有,彻底断流了。《合阳县全志》中释“洽”:“以水合流而得名,《水经》注中解释以水和流是自地下涌出的瀵泉之水东流注入黄河的意思。”滚滚黄河在壶口激起滔天的浊浪,然而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出龙门之后,忽然间收敛了所有的戾气,心平气和地铺展出一个如诗如画的流云洽川。位于秦晋交界处黄河古道上洽阳,是渭水平原最东部的膏腴之地,其东紧邻着古老的黄河要津,所以,先秦之时就是一方不得消停的“热”土,曾辗过周人艰难东进的脚印,曾活跃过大荔、义渠等写在华夏青史中的诸戎;两周之际犬戎灭宗周后,周幽王之子余臣(携王)立国于此,形成长达十年的两周并立局面;周室东迁,这里逐渐传来秦人的萧萧马鸣,扫平诸戎的秦人开始思谋大河对岸,秦晋之好的束帛下藏着“子孙饮马于河”的野心;三家分晋后,秦魏激烈的河西之争将战国之势推向白热化。秦惠文王八年,魏献西河之地于秦,秦置郃阳邑,上属内史郡;再后来,韩信在这里以木罂渡黄河,直取安邑……几度兴废之后,热闹的、凄凉的,全都湮没在河渭之中,人也好,芦苇也罢,一岁岁枯荣,却不停繁茂下去。即便在环境破坏严重的今天,这里仍然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黄河湿地,万亩芦苇,泉水氤氲……苍苍蒹葭中倏地飞出一只白鹭,竟让人恍惚了时空。
    太姒所出之有莘氏,是帝禹母亲的部族,是夏启支子的封地,曾出过商汤之妃及其重臣伊尹,因此,夏和商王族的血脉里都有莘的贡献。莘乃殷商“四服”中的“侯服”国——“服国”是上古三代时的一种行政区域制度, 地方诸侯据同王畿距离或关系的远近,形成相应的臣服或贡纳关系。殷商四服分别为甸服、卫服、侯服和男服。卫服主要是禁卫王畿的军事贵族,甸服是被俘虏来的生产奴隶,而侯、男两服生活在王畿周边的土地上,担负着殷商的各种纳贡和征役任务,这两服已经颇有分封制的特征了。
文王与太姒的结缡在商周的政治婚姻史上也并非首创——文王自己就是殷商的外孙,他的母亲太任来自殷商联邦的挚国。有挚氏出身夏车正之后,为大邑商的男服之国,这对微小的周邦尚是一桩高攀的婚事,那么身为夏王裔之后、殷商侯服之国的莘国与周的联姻就更可想而知了。
    如果世上的一切都如史诗、颂歌一样美好,那民族的传承就太过容易;凡青史必以血写成,然后方能化朱成碧。太姒行前也许不会想到,自己的婚姻只是一条打造多年的链条中闪光的一环。
    这个故事还要从古公亶父时代说起。
    周祖后稷的十二代孙古公亶父(太王)因戎狄侵扰,与妻子周姜率领周人从居住数代的豳地迁居至岐阳,来到“堇荼如饴”的膴膴周原,并“筑室于兹”,开始繁兴周族。一时间,周人的文化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之前还是“陶复陶穴”,于岐下时就已经筑宫室、备制度,开始有了华夏的雏形。但对于当时具有悠久文明积淀的中原文化中心“大邑商”来说,仍然是杂于戎狄间的落后部族。但具有远见的太王努力与中土文明中心联系,首先,根据《今本竹书纪年》记“殷武乙三年,命周公亶父赐以岐邑”,得到了殷商中央政府的承认,然后又为自己的小儿子季历(王季)争取了一桩与中土望族的联姻——这就是《大雅•大明》所述的“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任姓是黄帝所赐二十五姓之一,挚国乃夏车正之后,当时又是殷商邦畿内之诸侯,其身世对周族来说足够显赫。可以想象当时的周人作为一个后进民族对先进文化的向往和热情,太任也因此受到了周人的格外尊崇,甚至连季历都因此“夫以妻贵”,更不用说她的儿子自然也“子以母贵”了——《史记•周本纪》有云:“季历娶太任,皆贤妇人,生昌,有圣瑞。古公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史记•吴太伯世家》亦有类似的语句。先周时代的周人尚处于文明和落后的交界,没有后世那么严格的宗法制,故而季历才能以非嫡长之身而立,为的就是日后能让他的商周混血儿顺利嗣位。
    《史记•吴太伯世家》中用道统语调解释了季历嗣位这件事:“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礶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礶荆蛮,自号句吴……是时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墟,是为虞仲,列为诸侯。”
    太伯奔吴说首见并且流行于春秋时代,《左传》《论语》等都有涉及。春秋时代出于荆蛮之间的吴君也常宣称己为太伯、虞仲之后而自称姬姓,与诸夏交好。直到1954年在江苏丹徒出土的宜侯矢簋为这件事的真相提供了重要信息,事情的眉目才清晰一些。铭文反映的是周初武王加封吴国的事。据此铭文,史记所记并非虚无,但颠倒了先后顺序——应该是先周时代虞仲封于虞在先,而虞仲后裔的一支于周初封于吴在后。

图:宜侯矢簋及其铭文


    杨宽先生曾考证先周时代的虞国地望应该在今山西南部的平陆一带,这样从路途、以及周人发展战略上看就合理得多。“让国之说”应该是后世的美化,实际的情况应该是太王派长子和次子去开疆拓土——这在《诗•大雅•皇矣》中是有透露的:“帝作邦作对,自大(太)伯王季”(上帝创建了一对邦国,是从太伯王季开始)。这样的一对邦国,就是指岐周和太伯新殖民的虞国。虞国的确是一个绝佳的位置,它背靠岐周母邦,东邻殷界,北望广袤的戎狄荒原,可以继续北进而没有殷商的阻绊。最重要的是,它与岐周成犄角之势,有朝一日可以从两面夹击殷商。其实,这意图在《诗•鲁颂•宓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稷之孙,实维大(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
明代玄幻小说《封神演义》中宣扬的道统思想下,周人灭商乃替天行道,着实让赫赫大商蒙了不少冤尘,周人的野心早萌生在周族尚弱而大商极盛之时。因此,那是一条长期的、艰辛的征途。
    太王埋下了周人鸿图天下的种子,王季和文王两代为此辛勤耕耘一生,自第四代武王才举戈东进,终于完成大业。
太任归周以来的一段时间内,周人飞速发展了文化和国力。后世的史书过多关注了文武二王的锐势,常忽略了王季和太伯、虞仲三兄弟的汗马功勋。《古本竹书纪年》记述了王季曾伐鬼戎、燕京之戎、无余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等,只有一次败绩;《今本竹书纪年》还有王季曾于武乙时克程于毕、文丁时作程邑的记载。王季的武功也受到商王的嘉奖:“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来朝,王赐地三十里,五十珏,马八匹。”在文丁四年,还受封作了殷商的“牧师”。
    《大雅•皇矣》追述了王季之功:“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说明王季兄弟间的配合还是很默契的,禅位的两位兄长没有什么怨言,而是专心地投入虞国的建设,有点像日后秦襄公的长兄世父甘愿让位于弟而自己投身和戎狄的征战。土地的扩张是国家崛起的根本,在兄弟三人的共同努力下,继承周统的王季终于“奄有四方”。不过,树大招风,最终引起了商王的警惕。周为商屏藩西垂,扫清戎祸,自己从中坐大,商心知肚明,于是当周人伐翳徒之戎献捷于商时,王季被文丁封以伯爵,而后趁机将其困杀,当时是文丁十一年,也是最后一年。
    王季之死好比春秋时代赵氏所遭的下宫之难,对周人的发展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好在王季留下了希望的火种。
    周人开创了“同姓不婚”规矩——就算从如今看不完全准确,至少说明了周人很懂近亲通婚的弊端(私话两句:同姓不婚至今在我的家乡陕西还有着影响力,我母亲的家族因有位祖先在过继他人之前的姓与父亲相同,故他们的婚事一度遭到祖父的反对);自古以来,联姻对落后民族都是一件有利的事,先进民族的妻子带来的绝不止是高攀的荣耀,也不止先进的技术文化,更有优秀的基因。更何况两位殷商而来的国母还都很有优生学意识,尤重胎教——《列女传》载:太任怀着文王的时候“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也许日后文王成为谦谦君子正与此有关;也许周人并不知道血缘越远对后代越有利的规律,但事实上却是这样做的;求之难得的婚姻能够落到太王少子季历的头上,可见他本身也很优秀。在以上条件下,周王族优生优育了具有“圣瑞”的后代。
    太任和王季所生的那个笼罩着圣瑞光环的商周混血儿被起名作“昌”,这个字让他从此将肩负起兴周的使命,以及几代人翦商的理想。


    新嗣位的西伯周昌她是听说过的。据说他器宇轩昂,敬慎知礼,不仅恭事先祖,还恪守君臣之序,勤于纳贡,适时来朝,半载前还参加了帝文丁宗庙的彝祭,牺牲玉帛敬奉有加,王甚喜;她还听说他宽爱子民,竭诚待士,故四方贤者盍往归之,如今,伯夷、叔齐、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等大夫皆已归附;对了,还听说他即位之初就以自身的风度神奇地感化了争土的虞芮两国,两国多年的边境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谁知刚一入周境就自惭而退,俱让而还……真是好奇,这个声望不凡的小部族首领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已是日落三商的黄昏了,是婿迎妇的时刻。这时日已落而月未生,东西天空玄纁互渐,阴阳相匹。她仰望着美好的天象思绪万千。
舟梁之上那些遥远的黑点近了,她看到了他端正的轮廓,听到了悦耳的鸾佩将将;她整了整自己雪白的衣袂,在五彩缤纷的侄娣簇拥下款款向前走了几步。
    她看清了他。他的眼睛很亮,清澈的双眸迎接着她的目光。
    ……
    双方的使者互相行礼,陈列着贽见的俪皮、玉璧、榖圭、束帛和羔羊。气氛开始热闹起来,她隐隐听到周人随从中的窃窃私语。
    ——中间那个就是新妇?
    ——可不?伣天之妹,貌美如斯!
    ——这还用问?您没看见众星捧月?
    ——嘻,怎么主君的衣饰还不若从娣的精美呢。
    ——哎,说得也是,一身素白,连些颜色都没有。
    ……
    她愣怔片刻——看来,周人不习惯殷商诸邦的尚白之俗,白色才是最纯美的颜色,新妇所服呀。记得母邦中的长辈们曾深情地回忆过莘族人遥远的祖先夏禹,据说他忙于治水,三十未娶,一日遇见九尾白狐,帝禹甚喜,曰:“白者吾之服也……”,因娶涂山,谓之女娇……不过这微小的芥蒂很快释怀,随即莞尔。不经意的顾盼间又撞见他的目光。
    他已经大方地走来,按礼俗要服侍她上车。
    ——其君之袂也良?其娣之袂也良?
    她揶揄着看着他的眼睛。
    ——虽则蝃蝀,匪我思存;谁谓我心,素衣如云。       
    他从容地微笑。   
    ……
    襜车缓缓启动,原地转过三周,他将车缰交于车御之手,回首看她一眼,向前方的墨车走去。渭水上的风吹起了她的车帷,人们纷纷看去,她就像一朵风中的白昙。



    她的车驾走在渭水上的舟梁,从容地走向天作之合的宿命。
    那时候的昏礼,是人伦之本的大事,合卺同牢之后便意味着夫妻患难同体,不论双方之前带着怎样的恩怨和宿仇,从此都要生死相依;日后的人们也许会淡忘她曾是殷商的公主,但会记得她是宗周的母亲。日后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中,没有我们熟悉的家仇国恨,没有亡国嫁妇的挣扎煎熬,历史甚至都没有再去关注她的心情和状态,但我们知道,太姒和文王始终不曾离弃,最后一起进入周的太庙。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是周人敬奉祖先文王的雅歌中一句,没想到这句单纯的颂歌竟然日后还被《大学》等经典引用、引申,成为《易经》中“刚健日新”的哲学思想;两千多年后的国家领导人还用它来激励过这个古老的民族。
    王季大业未竟而中道崩殂,其子昌即位,日后谥为文王;矛盾一旦激化,周人就再没有回头路。父亲的死让年轻的文王更坚定了图商之志。
    《封神演义》固化了我们心中关于文王的印象,总觉得他是一个谦恭、睿智、隐忍的老头,实际从当时形势分析,嗣位之初的周昌只是一个英壮的汉子。他继位于周人的劫难中,肩上压着两代人的理想,同时面临着与殷商关系恶化的不利形势——他的作为将决定周人的命运。
    文王和帝乙差不多是同时继位,血气方刚的年轻西伯趁着帝乙初临天下欲报杀父之仇,《古本竹书纪年》载:“帝乙二年,周人伐商”,但没有记录这场战争的后果,不过从当时的力量对比看,周人取胜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周人此后的战略转变也折射出战败的信息。
“帝乙归妹”因此而成为商周关系的转折点。
    莘国长女太姒来嫁于周为历史所重墨浓彩,当时重要的筮占笔记《周易》也没有遗漏这一信息。《泰》卦之六五爻辞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同卦的上六爻辞有记:“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意思是说:城墙倒塌在城濠中,不宜出兵,只能在自己的邑中维持政令。大概也是天意让周人“潜龙勿用”;《易》中还有《归妹》卦,辞曰“归妹:征凶,无攸利”。下兑上震相叠,“有婚姻之动,有嫁女之象,故称归妹。”这一卦在谈急于求成之弊,如“六三”爻辞的“归妹以须,反归于娣”,是说须臾间就急忙出嫁,做不得主妇,反而有可能只落得个从嫁侄娣的下场。
    “归妹”卦象   

    文王经过反复的斟酌权衡,最终调整了战略。尽管周人的文化在当时还不够先进,但农耕的出身让他们具备了思考的习惯,这是这个民族最大的潜力;同时,殷商后期时常受到东南方的东夷(人方)困扰,继位未稳的帝乙恐怕也不愿两面受敌,商周交恶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好处。这时候,“和亲”不啻一个最好的办法。
    太姒就在这样的形势下踏上了征途,作为一个和平使者登上历史舞台。在表面上她也确实起了弭兵的作用——终文王帝乙一世,商周间未曾再兵戎相加。倒不是文王被红颜消磨了志向,而是更懂得韬光养晦——为了族人的理想,他努力隐藏锋芒,不忘恭顺事商。《吕氏春秋》说他“上贡必适,祭祀必敬”,故而“纣喜,命文王称西伯,赐之千里之地。”这一养就是将近三十年。他的一生尽管不曾真正东进,但为下一代周君伐商奠定了坚实的基业。
    文王一生的用兵都是深谋远虑的结果,他先是征伐周之西北的犬戎和密须,这样既扩张了地盘又不会锋芒毕露,更为日后东征扫去了后顾之忧;在周缓回了实力之后,文王毅然向东,攻耆(在今山西潞县)、征邘(在今河南沁阳)、再伐崇(今河南嵩县)。尤其是伐崇之役异常惨烈,《皇矣》第七、八章有:“临冲茀茀,崇墉仡仡”(临车和冲车一次次撞击,而坚固的崇国的城墙岿然不动);“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抓了很多俘虏,也杀了很多兵将;“馘”的本义是不服而杀而献其左耳),甚至还征伐了两次,第二次崇才“因垒而降”(《左传•僖公十九年》)。
    文王伐崇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但他还是在战后第二年着手兴建丰邑(在今西安西南的长安区的沣河西岸,大致在客省村、马王村一带),开始准备迁都大事。根据甲骨资料,帝乙在位约二十六年,文王则约五十年,崩于嗣位三十年的帝辛(殷纣)后期。“文王初载”那年,他从渭水北岸迎回了莘之长女;在他和太姒的“金婚”之年,或许因鞠躬尽瘁,或许因战伤复发,竟盍然长辞,将未竟的功业留给了下一代。
    文王激烈的一生对太姒,对长相守都是一个考验。千载欷歔,花开一瞬,太姒的风光和美丽全都留在了水一方,在后人钦羡不已的浪漫背后,只能冷暖自知。那关雎之畔的白昙少女惊鸿一瞥,转眼间便成为世代子孙心中恬静祥和、德音孔昭的母亲。她在伴随夫君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不断诞下他的孩子,故《大雅•思齐》中盛赞道“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这本是用了夸张修辞的一句,结果在《封神演义》中硬是被演义成文王有一百个儿子(第一百个是义子雷震子)。虽然有艺术加工,但确实折射出文王多子的现实。《史记•管蔡世家》中记文王有嫡子十人(即太姒所生):“其长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发,次曰管叔鲜,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处,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载。冉季载最少。同母昆弟十人,唯发、旦贤,左右辅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发为太子。及文王崩而发立,是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另外还有见于史册的召公奭、郧叔武、毛叔郑、毕公高、郇叔葡等几个庶出的孩子。一般来说,历代王室中的庶子总比嫡子多,但文王将更多的机会给了嫡妻。文王太姒相伴五十载,共育十子。考虑到她不可能只生男孩,至少也有十个左右女孩吧?考虑到一个女人生育年限的问题,就按上限40年算好了,再忽略不计孩子的夭折率,太姒也至少平均两年生一个——算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母亲了。
    太姒的一生少不了担惊受怕,或许还有几次揪心之痛:除了文王辞世之外,至少有一次是文王被帝辛囚于羑里——这让周人惊惶不已,不禁想起了他父亲王季的经历。为了避免祸不单行,闳夭等人连忙寻找天下奇美之物,通过殷嬖臣费仲而献之于纣。应注意的是,这些奇珍异宝中包括“有莘氏美女”,也就是说是从文王的岳父家找来的美女,可想这其中一定有太姒的作用,太姒在营救丈夫的行动中一定是积极斡旋的。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推测,帝乙在位的将近三十年间,自太姒来嫁以后再不曾找过西伯的麻烦,这才能让周顺利地酝酿那个惊天计划,其中一定有适时的交际。上古时代“妇道”的范畴要比日后宽泛许多,尽管太姒忙于频繁的生产,但很可能时常利用自己在商周关系中的特殊地位起到应有的历史性作用。面对周人送来的重赂,纣的定力显然不如其祖父文丁,不仅将那危险的周囚“大喜而赦”,甚至还赐以弓矢斧钺。西伯最终化险为夷。
    另一桩揪心之痛大概和丧子有关。嫡长子伯邑考不得为储君,一说是不若次子发贤明,也有说因为他英年早逝,这给了《封神演义》很大的发挥空间:为救父亲,长子伯邑考赶赴朝歌,最终遭殷纣宠妃妲己陷害而被砍成肉酱,文王被迫吃下了自己儿子的肉做成的饼……不管伯邑考究竟是何死因,对母亲来说都是巨大的悲痛,哪怕她有再多的孩子。
文王去世后,刚愎自用的帝辛恰好南征东夷,周人遇到了大好时机;武王一继位就立即率诸侯会于孟津,蓄积了几代人的力量终于喷薄而出。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马原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一个新的故事要开始了。


    周人的意识形态最终奠定了华夏文明,太姜、太任、太姒,这先周“三太”最终成为历朝历代都敬奉的圣母,她们的故事被画进“列女传图”——魏晋司马金龙墓出土的题字漆屏绘有她们端庄的姿容。不过,不懂考古的中古祖先们让她们梳着时下最流行的“步摇十字髻”,穿了魏晋特色的“垂髾杂裾”,而非先秦的“曲裾深衣”,更非周礼所载后妃“六服”中的“袆、揄、阙”三翟。
    魏晋司马金龙墓出土彩绘人物故事漆屏
   
    在这“三太”中,出身周人世代姻亲姜姓部族的太姜没有她两位来自大邑商的儿媳、孙媳身份高贵,在诗三百中所占的笔墨略逊几分。诗集中只有《大雅•思齐》一篇有“思媚周姜”,甚至还是屈尊在“思齐太任”之后的——哦,《大雅•緜》也提到过她,不过那句“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只是对她跟着夫君迁族人于岐这件事的陈述而已,算不得什么溢美之词。姬姜之缘在周人这里已见怪不怪,而任(妊)、姒这样鲜见于周的煊赫母姓才物以稀为贵。太任和太姒在《大明》和《思齐》两篇诗中被颂及,尤其彰显着周人对她们诞下文王、武王这样不凡圣子的深情回忆和顶礼膜拜,尽极美言——不是“徽音(美好德音)”就是“思齐(雍容端庄之意)”,若非“大邦有子”,便是“伣天之妹”……更有后来诗经被划入儒家经典之后的历代注解,均深信不疑那开篇第一的《周南•关雎》亦是借太姒之好来隐喻后妃之德。
    孔子曾盛赞《关雎》之乱(乱:乐曲结束的合奏)“洋洋盈乎耳哉”,估计就是几处“窈窕淑女”的反复咏叹。可以想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味道,也恐怕惟有“洋洋”二字堪当。《关雎》作为诗经开篇第一并非孔子的心血来潮,也非不经意的完全随机概率。《礼记•昏义》认为,昏礼(后世作婚礼)乃人伦之本,先讲男女有别,才能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最终君臣有序。故对待男女之盛必须“敬慎郑重而后亲之”。由此昏礼乃“礼之大礼,君子重之”。在周人开创的文化传统中,是很看重妇女作用的,凡是被崇拜的女性多是伟大的母亲——这大概也是周人藩兴的重要原因。《列女传》中说:“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则兴,不正则乱,夏之兴也以涂山,亡也以妹喜,殷之兴也以有莘亡也以妲已,周之兴也以太姒,亡也以褒姒。”周人重女德而轻女色本是一种进步,不过这种风气也有过头的时候,战国时齐王好娶无盐女为后的标榜就是很有趣的例子——题外话,过后再谈。
    《关雎》作为诗经开篇第一或许更有深意,夏商周的开国母亲全都出于有莘氏——禹之母、汤之妃、周之后。冥冥中的天意选中了有莘氏的女子,让她们去连接断裂的时光。她们的血脉流过巍巍大夏,流过赫赫大商,如今又汇入冉冉上升的姬周。自后,那三个曾大动干戈的民族便粘合在一起成为所谓的“三代”——本是民族间的征伐,这下成了轻描淡写的改朝换代。波澜散尽,他们汇入一水,成为我们华夏民族共同的祖先了。
    商周之际的莘女太姒,从东方土地款款走来,从自彼殷商的伣天之妹,走向了承嗣徽音的周之文母——还有谁比她更能见证时代的冲突和巨变?她站在时光之川的分水岭处,承上启下,身边流过泾渭分明的两股洪流;她站在时光的接缝处,飘飞的衣带联缀起两个激烈碰撞的文明。渭水边的亲迎让后人淡忘了羑里的煎熬,文王、武王的出生让后人放下了王季之死的怨念,伊人背影遮挡了洋洋牧野的漫天黄沙,关雎之鸣消弭了响彻天际的金戈铁马,氤氤泉水偃熄了巍巍鹿台的连天烈焰,冲刷了鲜血染红的青铜战甲……从此,那不堪回首的酷烈褪去,剩下在河之洲的明媚。

    雎鸟关关,清流潺潺,白絺新裁春衫。
    荇叶圆圆,莲叶田田。河边谁家红颜?
    芍药谢了春红,一水连天菡萏。苇筏涉江几回转,关雎河之畔……
    《关雎》之歌原初究竟是哪位士子唱给哪位红颜,恐怕连当初采它的风人也记不清了,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记住了洽阳渭涘的天作之好,记住了琴瑟和鸣的君子淑女。那藏着历史玄机的“世纪婚礼”最终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淡化了许多不堪提及的往事;如果说周人虚伪,那么他们虚伪的境界已经臻于完美,他们不愿意张扬那段以暴易暴的故事,但不是着意去涂改历史,而是用至美的诗意顾左右而言他。周人在历史的接缝处挂起了一幅优美的帛画,之前那些惨烈的搏杀也好,灿烂的辉煌也罢,全都变成画中虚幻的映象。
    时至今日,融合了夏商周血脉的我们已不必替黄土之下的骸骨争鸣不平,尘埃落定,有凝固的美好也就够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 本帖最后由 蒹葭从风 于 2008-3-1 23: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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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3 13:24:26 | 显示全部楼层
蒹葭从风 你现实中是做什么的?
发表于 2008-3-3 13: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次在百度你的博客里面读到你的文字就有“苍苍蒹葭中倏地飞出一只白鹭,竟让人恍惚了时空。”的感觉!

写的真好,若能出版此类文章的文集,一定会去买一本!
 楼主| 发表于 2008-3-4 13:56:33 | 显示全部楼层
承蒙夸奖 ^_^
发表于 2008-3-25 18:3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
前阵子读杨宽先生的《西周史》也正想八卦下帝乙、太姒和文王的关系呢……
被从风姐姐抢先了呀~
加精!
发表于 2008-3-25 19:04:0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十年 于 2008-3-3 13:27 发表
第一次在百度你的博客里面读到你的文字就有“苍苍蒹葭中倏地飞出一只白鹭,竟让人恍惚了时空。”的感觉!

写的真好,若能出版此类文章的文集,一定会去买一本!

同意……
 楼主| 发表于 2008-3-25 20: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周子 于 2008-3-25 18:35 发表
哈哈~
前阵子读杨宽先生的《西周史》也正想八卦下帝乙、太姒和文王的关系呢……
被从风姐姐抢先了呀~
加精!


其实武王的妻子、齐太公的女儿邑姜更可以八卦 ^_^
我对她最好奇....
 楼主| 发表于 2008-3-25 20: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商周历史如今看来扑朔迷离,所以很多人不喜欢先秦史;但是能够一点点拨开迷雾,会发现另一个我们不熟悉的、但历代都追崇的世界——华夏源头的理想时代。
发表于 2015-8-8 06:46:18 | 显示全部楼层
蒹葭从风 发表于 2008-3-25 20:23
商周历史如今看来扑朔迷离,所以很多人不喜欢先秦史;但是能够一点点拨开迷雾,会发现另一个我们不熟悉的、 ...

理想时代。
理想?
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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