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有梅歌

寒月姬

電腦壞掉時的無聊之作:P 不過這個題材倒是萌了好久了哈哈～～～～～～

寒月姬

有梅歌
    公元前496年，越国大败吴国于擕李，吴王阖闾死于战乱中，王子夫差继位。2年后，夫差一举灭越，洗刷了先王耻辱。越王勾践被迫入吴为奴。归国后，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只为一朝复兴越国。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时期。
    公元前483年，夫椒。

寒月姬

一

    又是一季淫雨霏霏，日复一日的雨染黄了夫椒的梅子。

11年前，吴国的军队碾过这片土地，从此越国分崩离析。
    如今，夫椒的土地上又恢复了葱茏，可越国已经是吴国的属国。我们的大王成了别人的臣子，我们成了吴国的奴仆。
    我的父亲是越国的谋士，虽然地位不高却忠心耿耿地随侍越国，多年如一日。他始终对我说：紓儿，不论落到什么境地，你都要记得，你是越国人。
    于是我们在长年的战乱和荒芜中坚守着，终于耽误了我的婚姻大事。我已经20岁，却依旧没有成家。
    我并没有生得西施郑旦那样惊世骇俗的美貌，但当我看着镜子的时候，我知道我仍然是美丽的。我的容貌里有一种温婉的清秀，它来自我的眼睛——一双比最深邃的夜空还要漆黑的眼睛。我想，如果没有战争，我应该早已拥有了一段美满的姻缘。
    二十年，我的生命里只有越国的起起落落，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爱情，我也不曾刻意地追求。但我知道，一个女子最终要有属于自己的家。
    这一天，天出奇地没有下雨。我拎了满满一筐梅子，随一群同样没有婚配的女子来到靠着梅林的河边。
    抛梅选郎是古老的传统了，每一个女子都希望梅子能为自己带回心上人。而我却是异常平静，仿佛我的姻缘已经在某处等候，不需要用雨点般的梅子去急切地追寻。
    梅子从我的手中纷纷抛出去，似乎这不是为了选郎，而仅仅是一种让人愉快的游戏。我如丝缎般柔美的声音在梅林上空回荡着。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很快我的筐就空了，我只剩下最后三颗梅子。
    我看着这三颗黄里泛青的圆润的梅子，突然有种无比怜爱的感觉，觉得就这样丢掉它们未免可惜。于是我取出丝帕，把这三颗梅子小心地包了起来放进衣袖里。
    然后我靠着一颗树桩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其他女子抛梅。我心里没有半点伤感，反倒有种尽情释放后的愉悦。
    看着看着，一股强烈的困意朝我袭来，我在一片温暖的梅香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感到身边湿湿的，有些冷，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下雨了，梅林里已是雾气弥漫，大家都回去了。可是突然间我却看到一把伞撑在我的头顶，打伞的是位庶人模样的公子，已经在雨里被淋得透湿。
    和我对视的时候他似乎吃了一惊，可是随后他笑了：“睡醒了，小懒猫？”
    我惊讶得不知所措，才开始仔细打量他的容貌。他穿的是最普通的亚麻衣裳，披散着头发，被雨水浸湿了一缕一缕搭在脸上和肩上。可是这掩盖不了他的儒雅和俊秀。他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仿佛能感到从世外吹来的一阵清风。

寒月姬

我的脸有些发烫，一时语塞，愣了半晌才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谢：“多谢公子，这让小女如何过意得去？”
    “没事。路过的时候看到你，怕你在雨里着凉。”
    “真是抱歉，耽误公子这么久。”
    “哈，不足惜。我本一介浪子，生乎天地之间，行乎凡尘之外。”
    “这么说，你是神仙了？”我狡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我们两个都大笑起来。
    我们到茂密的梅树下避雨，并没有很多话说，却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熟人，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望着清澈的雨点和鲜亮的绿叶，用心体会着这乱世中难得的一份平和，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宁静。
    一颗梅子突然从树上落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头上。我吓了一跳，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终于开口说：“我看小姐容貌秀丽，气质不凡，应该是贵人之女，怎么也没有婚配么？”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谁让我是士人的女儿。多年来家父一心效力越国，没有时间料理我的婚事。”
    一丝忧伤在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来，他用一种叹息般的口吻说：“你看，战争毁了多少人的幸福。”


我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我平静地问：“你也不喜欢战争么？”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没有吴越的争斗，大家和和气气，亲如一家，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他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可是，生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很无奈。”
    说完了这些，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天色晚了，雨渐渐停了下来。
    “我该走了。”他说，“再晚，我怕我会迷失在梅林里。”
    “好，路上小心。”我朝他笑了笑。
    “告辞了。”他向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我心中突然涌出无比的怅惘和留恋。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爱，可是这种爱却马上就要流走了。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叫住了他。
    他笑着回过头来：“小姐还有何事？”
    我强压着心头的不安，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块包着三颗梅子的丝帕递过去，说：“多谢先生为我打伞，这个是回赠先生的。”
    “你又在搞什么花样？”他边说边展开了帕子。三颗梅子露出来，我看到笑容僵在他脸上。
    他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表情，有一丝惊讶，但更多的内容我看不懂。
    我的脸在灼烧，心就要跳出喉咙口，对他说话的时候甚至已经不敢看着他：“先生若有意，三日之后在此处相见。小女告辞了。”说完这些，我赶紧扭头匆匆离去。
    今天，我沉寂的心已经被点燃，这最后的三颗梅子，凝聚了我二十年的芳华。
    等待的日子是忐忑的，这三天如同三月。然而，我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对我说，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已经看到了爱情的希望。
    这一天，雨没有停。一大清早，我便换上了最美丽的衣衫，精心梳妆后，打着伞来到了梅林。
    我站在那棵梅树下等，焦虑中却充满了希望。我期待着一个俊秀的身影从迷离的绿叶中飘然而至，然后对我说：“尹紓小姐，让你久等了。”
    时光一点一点流逝，从清早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他没有来。
    雨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阴沉，我心中的火焰一点一点被浇熄。
    离去的时候我哭了，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幻觉。
    至今，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来自何方。他从我的生命中彻底地淡去。只有那张俊美的脸，还会时常浮现在纷繁的梦中。

寒月姬

二

    快一年过去了，我的生活依旧平静如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一样让我心动的男子。
    我并不感到多么失落，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世间总是太多的相思太少的相爱。我想我最终要像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嫁进一个普普通通的对户人家，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父亲在外办公，两个信使模样的人走进了我家，说：“请问哪位是尹紓小姐？”
    “我是。怎么了？”
    “尹紓小姐，我们文种大人请见。”
    我感到很意外，文种大人是越国的栋梁，日理万机，怎么突然要见一个谋士的女儿？
    我随他们来到会稽，信使把我带到一座很普通的宅院，领着我走进去。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在捧简阅读，他很瘦，但脸上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果敢和睿智。然后我听到信使对他说：“大人，这就是您要见的尹紓小姐。”
    “小女见过大人。”我跪下行礼。
    文大人还了礼，然后抬起头来，用一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用一种半正经半调侃的语气说：“早就听说尹公的女儿美丽脱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文大人的夸奖让我颇有几分得意，加上他听起来有些滑稽的楚国口音，我几乎要笑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换了庄重的口吻问：“不知大人请小女来是为何事？”
    文大人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沉思了良久对我说：“尹小姐，如果越国有难，你愿意放弃享乐为越国效力么？”
    这个突然的问题让我吃了一惊，但很快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大王为了越国甘愿卧薪尝胆，小女又何以推辞？”
    “嗯。”文大人点了点头，“如今大王励精图治，越国的基业正渐渐壮大。但即便如此，我们依旧不能放松警惕。现在我们需要有女子去牵制吴臣，然后你的父亲向我推荐了你。”
    我有些发愣：“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去诱惑他们？”
    “这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让你去做间谍。”
    “间谍？”
    “是的。我们会把你训练成一名歌姬送去吴国，你要把你所见到的所有行动，所有谈话都记录下来传回越国并且不露声色。但是，这意味着你要更名改姓，永远告别你的家人，必要的时候，你甚至可能随时需要结束生命。”
    一股凉意冻住了我的全身，我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小姐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本应有着美满的生活，如果小姐不愿意，我们决不勉强小姐。但是这关系到越国的大业，请小姐三思。”
    我的胸中涌起轩然大波，所有的情感和往事一时间全部翻腾起来。我又听到父亲的话：紓儿，无论落到什么境地，你都要记得，你是越国人。然后，是那天在梅林里那个恍若梦境的声音，生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很无奈。
    最终我抿了抿嘴唇，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文大人的眼角泛起隐隐的泪光，他对我深深行了一拜：“文种替越国谢过小姐。”
    我闭上眼睛，两行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寒月姬

我就这样被带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家人道别。那是一处隐蔽得不能再隐蔽的宅子，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老师桥菀，她曾经是先王的夫人，也曾经是越国最出色的歌姬。
    这一天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今天，尹紓在夫椒的河里溺水身亡了。从现在开始，你从小是孤儿，在大王的深宫里长大，你的名字叫子菁。”然后她撩起我左手的袖子，在我的手腕上刺上一朵兰花，这是所有越国间谍的暗号。
    接下来的两年是没有阳光的日子，除了学习歌舞，我还要熟读法典，熟知吴越两国的各种机密，甚至要掌握只属于间谍的本领：如何窃听，如何下毒……我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生命不再是我自己的。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属于所有越国人的梦想，为了越国，我义无反顾。
    春天又到了，万物复苏。这一天，桥菀夫人亲自为我换上华贵的深衣，戴上珍奇的珠宝，然后用她一贯平静的语调说：“你已经准备好了。今天，你要去吴国开始你的使命。”
    我看着镜子里的女子，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株纯洁无瑕的花朵。一双漆黑的眼睛依旧美丽空灵，只是多了几分成熟和世故。我微微扬了扬嘴角，一抹冷艳的笑容便在镜中绽放开来。
    桥菀夫人带我走进一间偏僻的厢房，我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清瘦的身影，是文种大人。
    长期的训练已经让我学会了处变不惊，我做出一副老练的微笑，上前微微屈膝：“小女见过文大人。”
    文大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转过头对桥菀夫人说：“你把她调教得不错。”
    然后他屏退了左右，低声对我说：“今天我要把你献给一位吴国的大夫，他姓昭名佾，智谋过人。自伍员大夫去后，他依旧力主吴王大力兴国，时刻不放松对越国的警惕。此人是越国的心腹之患，你在他身边务必谨慎行事，不可有半点疏忽。”
    我坚定而平和地说：“请大人放心，小女一定不辱使命。”
    文大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的眼中饱含着信任和希望，对我，也是对越国。


我们起程了，华丽的车队驶过越国的江山。我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和故土的永别。
    我又看到了夫椒的梅林，柔软的枝条在春风里摇曳，已经挂满了青青的梅子。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一场缠绵的雨浸透这片土地，把所有的梅子染黄。同时，也埋葬一位叫尹紓的女子，和她那段再也不会有人知晓的心事。
    浓烈的忧伤在我胸前弥漫开来，我扭过头，却没有哭。

寒月姬

三

    我们来到了姑苏，陌生的繁花似锦的都城。这位昭大夫有一处大气的居所。
    文大人让我候在门外，过了许久，才有人传我进去。
    在很远的地方，我还隐约听到昭大夫的推辞。
    而我却充满了自信，仪态万方地走上厅堂，然后，我看到了那位叫昭佾的大夫。
    刹那间我的胸口有种被抽空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交错的时空里，我感到了彻底的晕眩。为什么，为什么他如此像三年前梅林里的那位公子？
    眼前的他穿着玄色的朝服，梳着整齐的发髻，但那俊美的脸，和脱俗的神情都和我记忆中的公子如出一辙。这真的是他，还不过是我相思过度产生的错觉？
    他望着我，眼神中似乎也有一丝诧异，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瞟了一眼文大人，他显然已经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浮现在嘴边。然后他顺势转向我说：“子菁，还不快为大人献歌一曲。”
    我的灵魂在湿湿地沉沦，我终于发现原来三年来我一直无法忘却，那是属于梅子的忧伤。我轻启玉齿，厅堂里久久回荡着优美而伤感的歌声：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曲毕，我看到他脸上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似乎还有隐约的泪光在眼角闪烁。良久，他舒了一口气：“在下多谢文大人。”
    我成了昭府的歌姬，和乐工们一起住在艺馆。除了偶尔在酒宴上献歌，我很少有机会见到昭大人。我有些失落，即便那真的是他，作为如此身居高位的大夫，又怎么会记得一个无心时偶遇的女子？这段情缘终究不是属于我的，更何况我还扮演着现在的角色。
    两个月后，一场梅雨染透了吴地。


一天，艺馆里突然跑来一位昭大人的使者，对我说：“子菁姑娘，昭大人要见你。”
    这是我入昭府以来第一次被正式召见，我有些紧张，但还是略微梳妆了一下随使者去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终于肯定了我两个月前的猜测。
    今天他穿着和那日一模一样的亚麻衣裳，披着头发，脸上同样是那日仙人般的神情，梅林中的俏公子在那一刻复活了。
    但我还是压住心头的波澜，平静地行了礼。他也平静地笑了笑问我：“你是越国人？”
    “是。子菁从小在越王的乐府中长大。”
    “你随我去一趟梅林吧。”

寒月姬

姑苏的梅林比夫椒更柔美更婉约。我们两人并肩走，朴素的衣着使我们看上去如同一对庶人。三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也曾发生过。如今，我再次默默感受着这分情意。我的心是湿润的，虽然很可能他已不记得我，虽然此生我们已无法结缘。
    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他深深地望着碧绿的河水，终于开口说：“我在越国的时候，也曾看见过这样的梅林。”
    “大人去过越国？”
    “我喜欢在天地间游走。”
    “大人真是逍遥人士。”
    他笑了：“我本该是个来去无踪的隐士，却被生在了官宦人家。”
    又过了好久他问我，“子菁，你还记得你刚进府时唱的《摽有梅》么？”
    “记得。”
    “这是你们越国的民歌？”
    “是。越国的未婚女子抛梅选郎时都会唱这首歌。”
    “你现在能为我唱一曲么？”
    “诺。”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柔和的歌声在雨中散开，我的视线模糊了。各种凌乱的意象在我眼前交错，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抛梅的女子，包着三颗梅子的丝帕，撑在我头顶的伞，在雨中被淋得透湿的英俊身影……一曲唱毕，我已泪满衣襟。
    我看他，这才发现他的伞已经从手中滑落，雨水浸透了他的全身。他望着河水，眼里的伤痛让我触目惊心。
    “大人……”我轻轻地唤他。
    他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来，拾起伞，拭干脸上的雨水。然后他继续望着河水，用种复杂的口气说：“子菁，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一刻我几乎不能自已，我多么想问他，你是不是想起了夫椒梅林里的那位女子，是不是还记得她送你的梅子，为什么三天后没有赴约……可是我不能，即使他真的记得我，我也不能道破。一旦他知道我曾经是谋士的女儿，那么文种大人所有的计谋都会被戳穿，以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会白费，我可能毁掉的不只是我自己，而是整个越国的前程。
    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他不会记得我，他遇到的事情太多了，现在不过是一时间在雨里的触景生情。
    然后我听到他对我说：“子菁，你不要在乐府里住了，你做我的贴身侍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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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成了他的侍女，终于有机会亲近于他身边。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迫近，他不会料到，曾经让他动情的歌女子菁竟然是越国的间谍。

当我把一封一封的密报传回越国的时候，我的心头有隐隐的刺痛感。我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某一封密报便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为了越国，我必须这么做。

而在我心底，我依旧依恋着他，如同从前。

他对我亦是极好的，我和他的亲密远胜于其他任何侍者。很多时候，当我为他斟酒，当我为他整理案几，当我甚至没大没小地和他说笑，我都有种甜美的错觉，仿佛我并不是他的侍女，而是他的妻子。


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忠臣，他对吴国的忠心有如我父亲对越国一般，我偷看到的每封书简里，几乎都是上奏的兴吴方略。不过他依然是有着逍遥的天性，偶尔空闲的时候，也会扮成庶人四处游玩。他的府中不乏庶人的身影。有时候有庶人朋友前来，他也会叫上我，为他们唱曲助兴。大家不拘礼法，谈天说地，从日中闹到日暮，不言而喻的释然和畅快。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流过，虽然潜伏着危机，但看起来依旧美好而温情。

不过渐渐的，我注意到他朋友中一位神秘的公子。

他和先生看起来差不多的年纪，庶人打扮，每次都是极其朴素的青色亚麻衣裳，随随便便地披着头发。他的面容很清秀，有着白皙的皮肤和细长的凤目。不知为什么，依着我的经验，我总感觉他不像个庶人。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无比清朗的气质，这是只有大家公子才有的风范。

他并不常来，但我依旧能感觉出他和先生的交情。有一次我在帘子后面还隐约看到他递给先生一块稀世的玉佩，说：“这是小弟的传家之物，家中不善保管，请暂存于昭兄处。”他的口音竟让我想起了文种大人的腔调。

他们的交往总是很神秘，每次他来先生总会把所有人都驱散得干干净净。即便如此，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于是我窃听都变得很困难。那天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断断续续地听到那位公子说：“自家父饮剑而亡……”原来他是位孤子，这个年代总是有太多的杀戮。可是突然间我又疑惑起来：既然是孤子，他穿衣为何不着素缘？

我试探着问过先生，但他总是守口如瓶。我若追问，他便会很严厉地斥责我，叫我少管闲事。

我越来越觉得蹊跷，费尽心思打探他的底细，可是他们遮掩得几乎天衣无缝，快两年过去，我得到的讯息依旧寥寥无几。

寒月姬

这一天，这位公子又登门拜访，我照样躲在隐蔽的角落偷听。今天他们似乎喝了点酒，情绪有些亢奋，声音也比往常大了好多。原来他们说的都是兴吴的谋略，头头是道，绝不亚于资深的谏臣。最后，我听到那位公子几乎是有些哽咽地说：“我兴吴灭越之愿，就托付给兄长了。”

我的疑虑膨胀到了极致。一个庶人，怎么会对治国的方略如此精深，又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兴吴灭越之愿？他究竟是什么人？

如此听下去怕是得不到我想要的信息。这时，我转念想到了他送给先生的那块玉佩，还有那天他说的怪话：“这是小弟的传家之物，家中不善保管……”既然是传家之物，为什么要寄放于别处？莫非这玉佩上有什么秘密？

我决定要找出这块玉佩。

一连几天，我都趁着先生出去办公的时候偷偷地把所有的储物箱都翻了一遍，但还是一无所获。直到这天我无意中翻出一件先生很少穿的深衣，然后在腰带里摸到了一块硬质冰凉的东西。

我拔下玉簪，在火上烤热，烫破了那条腰带的接口，然后我取出了那块玉佩。

果然是稀世的珍宝，洁白的羊脂玉，没有半点瑕疵。但当我把那玉佩翻过来的时候，却看到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字：伍。

这个字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手中的玉佩都险些掉在了地上。以前看到听到的点点滴滴这时都清晰地串联起来：家父饮剑而亡，兴吴灭越，还有那有些异样的楚国口音……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几年前被吴王赐死的伍员大夫之子伍由！他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逃往齐国，而是留在吴国隐姓埋名，并且在先生的家中继续着他父亲的遗愿！

我以最快的速度放回了那块玉佩，缝好了腰带的缺口，把那件深衣像原来一样放回箱底。然后跑到偏僻的角落，写了一份密报。

把那封密报交给越国密使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隐约感到，这封密报终究会给我们带来灾祸。

三天之后，我在昭府的门口看到一位卖花的女子。黄梅雨季已经来临了，她撑着伞在雨里徘徊。在一大束鲜花中有一支珍奇的白色兰花，于是我知道她是冲我来的。

我走到她附近，扬起左手捋了捋头发，露出了手腕上的兰花刺青。然后我看到她向我走过来，笑着问：“小姐要买花么？”

“嗯。”我点点头。她递给我一支花，顺手把一小包东西放进了我手里。

我在没有人的地方打开了那只小包，是一块绢帛，包着一只小瓶子。帛上有几行字：昭佾已成越国之祸，不可久留。今夜戌时将此药下入其酒中，药性将于子时发作，来日状如死于心疾。事关重大，不可疏忽，切勿让他人知晓。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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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一天终于来了。

虽然我进府的时候就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但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是有种被撕裂的感觉。

我的心为他纠缠了五年，可如今，却要亲手结束他的性命。一面是自己的恩怨，一面是越国的兴亡，我夹在其中筋疲力尽。这难道是宿命的嘲弄？

我知道我无法抗拒，这是我的使命，也是作为越国间谍的义务。为了复国的那一天，我必须放弃。

酉时还未到的时候我便早早准备好了酒菜。那个小瓶子里是一些白色的药粉，我倒了一些在右手的小拇指指甲里，然后把小拇指收在手心。

我一个人坐在案几前等他，心如死水。

一阵脚步声传来，是他回来了。这两天他的心情一直很沮丧，似乎是因为吴王始终不肯采纳他的谏言。

我勉强堆出笑容，站起身来迎上去，可是他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

“怎么，先生不开心么？”我说。

“唉，朝中之事，不作兴。”

我陪他在案几前坐下来，很小心地问：“是不是大王不肯听先生的谏言？”

没想到他突然激动起来，用种极不耐烦的口气厉声说：“我的事你少管！”

我不敢再作声，提起水壶为他倒水，一不留神，一大片水溅到了他身上。

“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惊慌失措，赶紧上前为他擦试。他却一下狠狠把我甩开，怒不可遏地喉道：“没用的女人！当初就不应该留下你。你在这里除了会坏事还会什么？！”

我麻木地倒在地上，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如果平时他对我说这些我可能不觉得有多么大不了，但这个时候，他的话却如尖刀般刺在我心上。

过了一会儿他缓和了许多，轻轻地扶起我。“子菁，我不过一时冲动，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没有反抗，依旧不停地流泪。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最终把我揽入怀中，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柔声说：“子菁，没事，没事……”

我终于忍住了眼泪，轻轻把他推开。我看着他的眼睛问：“先生这样讨厌我吗？”

他的眼睛望向别处，仿佛带着什么难言之隐。许久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子菁我喜欢你，我不骗你。可是我很卑鄙，我辜负了你。这些年来，我其实都是在把你当作另一位女子喜欢。”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谁？”

“她也是一位越国的女子，但你不会认识。她是谋士尹公的女儿，名叫尹紓。”

我的头脑被什么东西轰然击中，但我还是努力装作毫不知情，用最平静的语调问：“她是先生的心上人么？”

“五年前，我扮成庶人在夫椒的梅林里闲逛，然后看到了她，搭着一个空筐，靠在树桩上睡熟了。后来下雨了，我为她打伞。那小懒猫睡得那么熟，好久才醒过来，我都快冻死了……”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无比甜美的回忆的神情。

我也扑哧一声笑了：“后来呢？”

“后来我们去梅树下避雨，一直坐到黄昏。”

“先生就这样爱上她了？”

“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有的时候爱真的是不需要语言的。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让我动过心。但是对她，我却久久难以释怀。”

“她也喜欢先生么？”

“那天临别的时候，她把仅剩的三颗梅子送给了我，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三天后在梅林相见。唉，如果我可以，我真的希望再和她相会，然后娶她为妻。”

“先生没有去？”

“没有。”

“我明白。因为先生是吴国的大夫。”

“是的。子菁，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吴国大夫的吗？我小的时候，家父也不过是吴国普通的士人。十八年前的携李之战，家父跟随先王出征，为保护先王死于战乱之中。那时我才十岁，印象里家父出征前对我最后的叮嘱便是要我一心为吴，做一世忠臣。后来我受到荣荫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我不能辜负家父，更不能辜负吴国。其实，我的天性是不爱争斗的，这些年，我已经亲眼目睹了吴越的争战让多少人苦不堪言。我多么希望吴越两国和平相处，臣民亲如一家，但现在的局面却是我不能左右的。所以我不能娶一个越国女子为妻，即便我再爱她，我也时刻不能忘记，我是吴国人。”

我心中开出无数柔软潮湿的花朵。我望着他，无比恳切地说：“如果尹小姐知道先生的苦衷，一定不会怪罪先生的。”

“可是她不知道。”深沉的忧伤在他眼里凝结起来，眼泪无声地滑落。“后来我也曾再去那里打探她的消息，但就是在快一年之后，那里的人告诉我她已经溺水身亡了，就是在梅林边的那条河里，她再也无法了解我的心事。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我很像她？”

“是的。我本来不愿意接受一个越国的歌姬，但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却突然有种恍惚，仿佛是她又出现在我眼前，所以我留下了你。那天你在梅林里唱《摽有梅》的时候，我真的如同看到了她，过去的一切都复活了，好像时间从来不曾流逝。你和她太像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他的脸上露出羞愧的颜色，“你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我其实一直都把你当作她看待。虽然我知道是自欺欺人，但我无法自制。子菁，对不起，我是不是很小人？”

我心中早已泪流成河，但我却无比欣慰地笑了：“当然不是。尹小姐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明白先生的心意。”

“子菁，谢谢你。”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去取一坛酒，今晚我们一醉方休吧。”

寒月姬

他走进了房间，不久后取出一只精致的陶罐放在桌上。他无比深情地看着那只陶罐，幽幽地说：“那年尹小姐送我的三颗梅子，我回来后就一直泡在酒里。五年了，这想必已经是一坛无比香醇的美酒了吧。”说着他打开了陶罐，一股清新的梅香飘散开来。我凑上前去，看到在陶罐的底里，静静地躺着三颗圆润的梅子。

我看了一眼更漏，已经戌时一刻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五年前蕴含着我全部相思的三颗梅子，终于是要在物是人非的今天结束他的生命。

“先生，我为你斟酒。”我有些颤抖地捧起陶罐，细细地把他的酒樽斟满，然后顺势一弹小指甲，一撮药粉便如轻烟般落进了酒里。

随后我把自己的酒樽也斟满了。我听到他说：“子菁，我们共饮一杯。”

我举起了袖子，挡住了酒樽，也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当我感到冰凉的液体流进我咽喉的时候，我知道，毒药也已经流进了他的身体。这一刻，世界轰然倒塌。

当我放下酒樽的时候，我看到他对着我笑了。他的面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俊美清澈，不染杂质的笑容再次唤出了我的眼泪。

“子菁你怎么了？”他有些疑惑，“不开心么？”

“没事。”我努力对他笑了笑。“我好久没有唱歌了。今天，让我再为先生唱一曲《摽有梅》吧。”

“好啊。现在我确实很想听这首曲子。”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尹紓、子菁、小姐、间谍，相思，相知，相爱，相别……再次唱起这熟悉的曲调，我突然感觉一切都如梦幻。

今天，我终于听到了五年前想知道的答案，可惜，已经为时过晚。

亥时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扶住额头说：“子菁，我今天好累。”

“请先生就寝吧。”我把他扶到榻上，为他盖好被子。他望着我，一双眼睛在微弱的灯光里闪烁着宝石般的光亮。“尹紓，你真的好像尹紓……”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先生别想太多了，快睡吧。”我吹灭了灯，转身离去。

一切都结束了，乱世里这段无奈的情缘。我任凭泪水把我冲刷，直到再也流不出来为止。

先生，你不必自责，尹紓没有死，而是变成了歌女子菁来到了你身边。这些日子，暗中观察你的人是我，偷取情报的人是我，最后毒害你的人也是我。先生，是我辜负了你，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第二天，昭府传出了昭佾心疾暴毙的消息。

全府上下一片慌乱，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已经麻木了，无喜亦无悲。

我带走了那罐梅酒，还有那一小瓶毒药。

在昭府门口，我看到了伍公子，他已经自刎身亡。我并不感到奇怪，他和先生是刎颈之交，先生去了，他必然紧随其后。

我什么也没有了，我为之献出一切的故土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而这片纠缠了太多爱恨情仇的吴地已经断送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完成了越国交给我的使命，我也该离开了。

我来到了姑苏的那片梅林。今天，这里没有下雨。

仿佛就是在昨天，我还和先生在这里驻足；又是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回忆里，那个年轻的女子在夫椒的梅林里抛梅……它们是那样美好，只是如今已都是幻觉。

我把所有的药粉都倒进了酒里，然后平静地喝了下去，没有丝毫的恐惧，反倒如同一种解脱。

靠着一颗梅树，我像五年前一样坐下来，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一觉睡过去之后，会有一个未知的梦境等着我。在这个没有尽头的梦里，我或许还能与他相见。

在一片醉人的梅香里，我隐约又听到了那首优美的曲子：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

后记：5年后，越王勾践终于趁吴国国力空虚时灭掉吴国，吴王夫差含羞自尽，勾践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然而以后却没有人知道，在吴越纷争的年代里，曾经埋藏着这样一个哀伤的故事。只有那首《摽有梅》，几千年后依旧为人们传唱……

钟劭平

西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