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赵丽雅(扬之水),我要套用一句俗话:真是当今一奇女子。她开过卡车、卖过西瓜,然而醉心文史,博学多识,尤其对书痴迷疯狂,书情知得多、买书快、读书快、写得快,连张中行先生这样的老读书人都自叹不如,乃至对她为了买书其他什么都不顾颇为反对。(张中行曾劝她少买书,又说自己“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书,可是谈到勤和快,与她相比,就只能甘拜下风”,“只能赞叹”。见《负暄三话》之《赵丽雅》等。)后来成为《读书》的编辑,固亦宜焉。九十年代中期以前,《读书》集文人情致与思想锋芒于一身,学术深度与好看可读并重,既有厚实的现实感,更有清雅的书卷气,赵丽雅正是营造这一亮丽风景的编辑部众女史之一。一本杂志也有它留不住的花样年华,后来的《读书》就不是同一回事了。赵丽雅也适时离开,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由“文”而“学”,由“今”而“古”,精神轨迹愈发深远而与先民的世界接上:《诗经》研究界由是多了一道既深邃又清澈的“悠扬之水”,以洁净自然的初生天地为源头,一路婉转流淌,为我们这个喧嚣与骚动的时代,从远古载来一抹丰美而又静谧的绿意。2000年,她接连出版了《诗经名物新证》和《诗经别裁》。(早期她的文章多署宋远、于飞、谷风等,后来用得最多的是“扬之水”,这些笔名便皆从《诗经》中来,可见其“旧契宿缘”之深长。张中行《赵丽雅》引其自表,“扬之水”出自《王风》,“无何深意,只是念一遍,觉得好玩而尔。”《诗经别裁》之《扬之水》篇指“扬”解作“悠扬”为切。)此外,之前她还有《棔柿楼读书记》、《脂麻通鉴》、《终朝采绿》等问世,让我们先由这几本书谈起。
《棔柿楼读书记》我无缘得见,据作者自述,该书“只印三百本……它只是留下了我早年读书的一点轨迹,也只在这一点上,它对于我个人尚有意义。”(2000年冬至致笔者信)张中行为之写的《序》则赞这些“书评具慧眼,一扫就能辨沙金,得要领”,“文中还有不少诗意”,“就是不问内容,也无妨读读,当作美文欣赏”。(《说书集》)
金性尧曾指出,《终朝采绿》乃《棔柿楼读书记》与《脂麻通鉴》二书的选编合集(金同题文章《终朝采绿》,刊香港《大公报》1998年4月14日),那么下面谈《终朝采绿》时也就算把作者这第一本书包揽进去吧。
《脂麻通鉴》收入辽宁教育社“书趣文丛”第一辑,1995年3月出版。内容分为三辑,用作书名的一组史话“脂麻通鉴”,作者题记说是读史读出“怆然悲怀”之作;张中行《赵丽雅》一文则称这些文章,“引书多,熟于掌故”,“文笔老辣,有见识,感慨深”,“读了这样多治史专业的书,而且有眼力,能够抓住要点,击中要害”。这些自表和评价,只举《民意》一篇便可见其确然。该文以古事为证,谈到民意虽可感,但在专制统治下常常是无力的,不过为历史增添气氛,供后人发抒感慨而已;更有被愚弄了的民意:述笔者乡先贤袁崇焕冤死后,京师人争购其肉啖之泄愤的惨事,令人痛心。可见士论、民意易为权力左右,天下苍生因而只是在历史大悲剧中充当一个角色罢了……这岂止是说古事呢,作者对人世与人性的悲悯,直欲穿纸而出。
末辑“独自旅行”,乃据旅行日记写成的游记。我私下对这两种文体一向“小心”,认为日记如公开发表,“真实”、“隐私”等分寸殊难妥贴;游记则很难写好,况且今人已没有本来意义上的“游”了,因此对买和读这两类书极为挑剔。但扬之水这批游记却让我“放心”,更让我“欢心”。且说我有与她某段相近的行程,回来读其文,比照之下甚是惭愧,看她一是在沿路平常人事中见出物理人情,在身边琐碎细节中描出的“无限情味”,“就象那随处可见的、散散淡淡的春光”,“象那依着蓝天,似有若无的云气”;二是携书出游,把书卷气息、历史风尘融入风景名物,使它们有书为证、为佐,陈四益为该书写的《序》便说“那几篇悠悠水、淡淡春的散文,也还是离不开书”;三是独自游历,作者题记说这些游记要表达的,是与自然之间不容第三者,一个人旅行,感受自然也感受人生——这些,都远非携幼扶老、跟着旅行团、走马观花囫囵吞枣的我可比。她才能在这样的旅行中“辨出蓝的丰富”。我自身的旅游不能免今世之俗,私心却甚仰慕古人那种本质意义的行旅,扬之水正得古人风采矣。至于日记,她的态度也颇合我心,该辑题记说这些文字采自旅行日记,但日记乃个人秘密,公开发表时略去秘密,则不能称日记云云。这样处理是较适当的。
中间一辑“不贤识小”,是说书论文的篇章。既自谦“识小”,又强调要保持“不受命”的姿态(该辑题记),作者的精神品格可见。它们与《棔柿楼读书记》一起后来选入《终朝采绿》,也就放到下面一并谈了。《终朝采绿》是浙江人民社1997年7月出版的“今人书话系列”之一种。这批书话所及,从古到今,从东到西,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林林总总,令人起“她读得书多”之叹。而其中心所在,或曰我最大的感受是:“寻常的美”。开头第一篇《墙外见花寻路转》,拈出周邦彦词“取景又皆从寻常日用中来”的特点,对“于此特具深心”、“详加征引”的罗忼烈笺释本大加赞赏。这正见出作者的兴趣所在:从“寻常日用”,衣饰、器具、民俗、建筑、闲书、乐器、玩具……中,发掘出美与意趣。
但,她并非在作小文人的无聊赏玩。一方面,她的抒情有厚实的学问打底,故此不会让人觉得虚浮。
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她有着明确思想观念为导引。为什么要关注寻常日用呢?她有这样的文章题目:《万物总关情》、《难得平常》、《“有意味的没意思”》,更有这样的直接表述:“世情固恶,但不食人间烟火的栖隐大约也只属理想之境……倒是朴朴素素地去生活,反更实在些”(《炷头鸟之歌》);“‘生活是悲痛的,可是米莱就热爱它本来的样子’”(《乡下佬中的但丁》);“我倒愿意仅仅保留一份天真与稚拙的感受……至于对‘深刻’的领悟与分析,尽可留与哲学家们”(《城市里的土著》)。所引这三篇,谈的都是西方文艺家,但这些话的背后深处却反映出作者一种普遍的态度:她对那些古物闲情的投入,原是对人间的投入,是源于一种入世的、踏实的生活观。情怀是出尘的,文字是脱俗的(甚至,她致笔者的书信都以农历纪时),但又绝非极端地站在尘俗的对立面,不食人间烟火、只追求深刻理念的迂夫子。出世与入世结合得这样好,是我至为欣赏的境界。这样通达不迂的人,在埋首于考据学问之余,就必然有其不一般的见识。如《闲话》述史,最后归结为:人们总说“以史为鉴”,实质逝去的只是时间,人性人情并不因有“鉴”而改变,“那么历史只好给人们去写书、作诗,或聊助谈资吧。”又如《建筑中的历史》以一片古村落在古代的商业、文化并盛为例,指出商品经济并没有妨碍文化事业。再如《虹有两只脚》直指“爱情与婚姻本来就是两个概念,其间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等等——不过,这些通达的见识,包括上述的关注现实生活,我都并非从扬之水这儿第一次听到,于我是早有会心,读来只是感“又多一个同道中人”而尔。真正使我惊喜的是她对建筑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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