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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野孤鸿

[詩文丹青之道]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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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我:“是个小礼物,很轻。送给你和小清,做个纪念吧。”
  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小瓷人像。就是很流行的那种,白底蓝釉,两个小娃娃躬着腰正在接吻。我把瓷人捧在手上,举到眼前端详。小人憨态可掬。如果平时在工艺品店里看到,我不会在意,而在这个时刻看来,他们却是绝美的一道风景。
  “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代表小清,我们两个谢谢你了。”
  夏雪双臂抱膝,看我端详小人,脸上的笑容淡雅而宁静。
  我叹息了一声:“在深圳,朋友本来就不多,却一个一个地走了……”
  “走了,还会有新朋友!”夏雪的笑声爽朗欢快,在空山里久久回荡。
  我看看天色,对她说:“不早了,咱们下山吧。”
  夏雪站起来,朝深圳方向深深地凝望了一眼。两天后,远行的孤雁就要起程了。她今天,原来是特地来告别的。
  我不作声,等着她,一直等着她看够。
  下山的路上,能看见天上还有有余辉。山下的度假村,已燃起了点点灯火。
  “见到小清,代我问好。我虽然没见过她,却好像是老朋友了一样。”夏雪很关切地说。
  “我会的,我会跟她讲。”
  “你可不许欺负她。”
  “我怎么敢?”
  “要给她,披最美的婚纱。”
  “嗯,好……”我喉头一下子哽咽,无法再说什么。
  公路拐了弯,深圳的万家灯火看不到了,黑漆漆的山峰挡住了视线。只有山下,灯光涟漪一样地泛上来。
  
  送行的那天,我特意去给夏雪买了个公仔,是个滑稽的长毛小狗。又把怀民托我转交的手饰盒在小店里打了精致的包装,揣在了怀里。
  按约定,在罗湖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找到了夏雪。她又恢复了老样子,一身纯白的装束,看上去一如当初。她没有改变,就那样,如当风之荷,站在一片杂乱的人丛中,脚下,是两只小小的旅行袋。
  我问她,买票了没有。她把车票拿出来给我看。
  我说:“我去买站台票。”
  夏雪急忙拉住我:“不用,就两只包,我提得动。”
  “那不行。送君,要送到火车上。”我把要送她的公仔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我和小清送给你的,也算是纪念吧。”
  “哎呀,你们真是……”夏雪迟疑了一下,接过那袋子。
  终于,夏雪的那班车通知检票了,我们同时从长椅上站起来。人声杂沓,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慌乱地把手饰盒拿了出来:“还有这个,也是送给你的。”
  盒子外面,包装纸的图案温馨可爱。精致的缎带结,如同一朵花。
  “你干嘛呀,送这么多东西?我都不好意思了,这又是什么呀?”夏雪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你到了广州再看。”
  “是小清的主意吧?”
  “不是,但……她也知道。”
  夏雪感激地向我一笑。
  这一趟车是慢车,老式的车厢,但还干净。坐车的有各色人等,白领们是出差,民工们是还乡。我帮夏雪把行李放到架子上,见还有空位子,就坐了下来。
  我有些奇怪:“你来了两年,只有这一点儿东西吗?”
  “这些是衣服。这一次,衣柜、锅碗瓢盆,都送给同房间的打工妹了。过去老是搬家,其他的东西,都扔得差不多了。”
  “在广州下车,你要请男士帮你把包拿下来。”
  “你放心,我又不是头一次出门。”
  “在广州转车,要小心。”
  “你看,你又来了。我不会有事的。”
  我看了看车窗外急匆匆的赶车人,不禁离愁涌起:“唉,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了。”
  “我会给你写信。”
  车上的喇叭响起来,播音员用粤语和普通话轮番通知,车马上要开了,请送客的下车。
  我站起来,夏雪也想站起来。
  我说:“你不用动,看好包,我到窗口跟你说话。”
  到了站台上,我找到夏雪的窗口,见她怀里正抱着那只可爱的公仔,笑得很恬静。
  “以后有机会,到深圳来玩。”我叮嘱道。
  “我不会来了,你到我们那儿去玩吧。”
  “那也好啊。”
  夏雪低下头,在袋子里翻了翻,找出了手饰盒:“我现在就看啦!”
  “哎,你不要看!”
  “不,我就要现在看。”夏雪任性而顽皮地一笑。她没有听我的劝阻,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装纸。
  银色锦缎面的盒子露了出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呀!”她脸上现出迷惑的表情。
  我喊她,她仿佛没有听见。
  夏雪把盒子打开,用手慢慢地提起项链。这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幕,细而华贵的银链子,闪着粼粼的光。猛地,她神色大变,一把将项链攥在手心里,扭过脸来,直直地盯着我。
  我看见,她上唇紧抿住下唇,嘴角轻轻在抽搐。
  “夏雪,你冷静些……怀民他……”我急忙向车窗跨近了一步。
  夏雪近乎绝望地摇了摇头,随之,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夏雪,你不要……”我纵有一千句劝慰的话,但此时,已是说不出口了。
  她转过脸去,用手背不住地抹着泪,浑身都在颤抖。
  我只觉万箭穿心,大脑里,一片空白。
  稍后,夏雪把项链收了起来,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颤声对我说:“谢谢你那天,陪我去了银湖。我和怀民……我就是在那儿,把自己给了他。谢谢你,真的。我忘不了你,忘不了小清,高磊,也忘不了……蛇口……”说着,她咬住嘴唇,又是大滴的热泪滚滚落下。
  列车马上要开了,车门已经关闭,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在朝我吼着。世界很杂乱,到处是汹涌的怒潮。
  我尽力地喊了一句:“夏雪呀,你保重!”
  我的声音,淹没在汽笛和轮轨撞击的洪流中了。行色匆匆。年华匆匆。冬日无力的阳光,目送着两条钢轨铺向远方。
  车窗里,夏雪在木然地挥着手。她在看我,她又没在看我。她的目光超越了我,在看着深圳的万千楼厦。
  我跟着车小跑,向她招手,就这样一直跑着,直至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火车走了,变成一个小黑点,变成了虚无。车站复归寂静。我知道,夏雪不会给我写信了,她再不会和深圳的任何人有什么联系了。今生今世,我这是最后一次能够看见她了。
  我的善良而无助的妹妹啊,你走好,你要走好。愿你今后再想到深圳时,能忘记那些苦难,能怀有一点点旧日的柔情。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圣母抱着她浑身伤痕的孩子,正慢慢走向天国,没有悲哀,没有哭泣,没有漫天的风雨。冬日的晴空,就是一个灵魂最美好的故乡。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圣诞节之前,小清寄来了贺卡,顾红也寄来了贺卡。寒冷的冬季里,异性朋友的卡片,带来了一些温暖。顾红的贺卡倒还没有什么,图案是鲜花和华丽器皿,轰轰烈烈一如她本人。而小清的贺卡,却是让我思索再三。卡片上,印的一幅黑白照片,是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走在暮色苍茫的欧洲小城中,风尘仆仆,无家可归的样子。
  最让我费思量的,是卡片上小清写的几句话:
  
   花开之时,天应清不清,地应明不明。
   花落尽时,风应静不静,心应宁未宁。
  
  我反复琢磨了几遍,不得要领。再看卡片上那个意味苍凉的画面,心里更是恍惚。不知小清在想什么,不知小清是什么意思?
  我久久立在窗前,看着下面阳光照不到的深南中路。人行道上,行人如蚁。到岁末了,人们还是照样忙,赶路的人们,连想都不想就往前冲,好像幸福永远在别处。对大多数人来说,幸福有没有都很成问题,但不停地奔走却成了宿命。谁都惧怕停下来,好像停下来就等于灭顶之灾。人们昼夜不息,设法搜刮,拼命堆积,想在一天之内就把千秋万代的大厦都盖起来。隐藏在这望不到尽头的蚂蚁身上的力量,实在令人惊叹。它要排山倒海,它要横冲直撞,它要把一切安闲和优雅都席卷以去。
  对街华联大厦的大钟敲响了,悠悠的,不似尘世的声音。我们的民族不相信空的东西,因此,这美好而缥缈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得到。
  我看了一会儿,便坐下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张贺卡,给小清和顾红写了祝词,下楼去,寄了。
  
  圣诞一临近,街上的橱窗里,就有了圣诞老人像,还有雪和雪撬。这座亚热带的城市,惟恐冬天不够冷,商家们把天寒地冻的幻像争相张挂出来。
  就在这人人都顾及不到我的时候,高磊来了电话,说期货公司生意不错,忙得昏天黑地。他请我去看看,先感受一下。
  “我的工作,是颠倒黑白的,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你晚上来吧。”
  高磊已经成了真正的成功者,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了。接待小姐盘问了又盘问,才去通报。出来后,字正腔圆地说:“请进吧,先生,我们高总在总经理办公室恭候。”
  我朝那小姐笑笑:“很正规呀,好像见o(︶︿︶)o 唉。”
  高磊的办公室果然就像总统办,大班台大得可供一个班使用。我进去时,他正在玩地球仪,转来转去地找地名。看见我,他把手一挥:“坐!感觉如何,我这里像个赚钱的样子吧?”
  “你就这么,成功了?”
  “可不,你是亲眼看见的。这年头,正人君子,必定饿死。你看……”他把地球仪滴溜溜地转起来。“你得把世界玩得团团转,不能让世界把你玩得团团转。”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高磊说,夏雪走了,挺不住,回家了。
  高磊沉吟半晌,一笑,说:“你放心吧,她这,就算是脱离苦海了,今后的问题也不大。小姑娘毕竟是聪明的。”
  大班台上,几部电话机滴铃铃响个不停,高磊接了这部接那部,分身无术的样子。他叫来了一个职员,带我先自己去看。
  期货公司就像个大教室,一个桌上放一台电脑显示器,屏幕上显示的是行情变动曲线。经纪人陪着客户,围着桌子看,大气都不敢出。那曲线,小蛇一样上窜下跳,每三分钟变化一次。碰到有大行情,就窜得厉害,看得人禁不住一阵阵惊呼。客户遇到这样的情况,脸色就有些白,跟经纪人交头接耳几句。经纪人随后哧地一声窜出去填单,买进或卖出,争分夺秒。能玩得起期货的,都是大玩家,这时候尊严也顾不上了,都拉开领带,脱了鞋,一副乡镇赌徒的样子。
  我看看,又问问,把期货的名堂大致搞懂了。高磊这时走过来,拉我到走廊上,悄声说:“你看,这里的,都是大鱼。小姐们钓鱼,不过榨他们一两千来花花。我钓鱼,是要让他们倾家荡产!在这里玩,输五十万,一个小时的事情;输一二百万,不出一个星期。我跟他们说的是,在纽约交易市场有我们的人在做,连线直通这里。狗屁!谁能有那个本钱?我就是和香港一家公司连了网,把数据传过来。纽约那边,毛也没有。我其实是在和客户对赌,客户若赚了,我认输,我来赔他们;要是他们做赔了,就把钱给我。这些傻帽做期货,哪有不赔的?因此,他们等于给我送钱。”
  现场的气氛,乱中有序。客户们都是些戴着帝陀表、身穿万元西装的家伙,此刻,被高磊像驱赶绵羊一样,争相往深渊里跳。我如果现在走过去,对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你们的结局只有输。那准会被他们当成疯子赶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成功者”们趾高气扬,而实际上,他们正被无形之手所驱赶,疲于奔命,永无终局。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然而,他们却又要驱赶一切弱者、一切小人物、一切无辜的人,与他们一起走上这不归之路。江河本来在大地上朴素地流,草原的花,本来是自由地开落,但这,都被他们嘲笑为野蛮。他们朝朝暮暮,花样翻新,只做两件事,那就是自我折磨和折磨别人。除此以外,还会干些什么?
  我笑了,拍拍高磊肩膀:“你就闹吧!生意场,杂耍场,反正都是你的场子。”
  高磊哈哈大笑:“伟人说过,在这个国家,愚公是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的。那是在过去。现在呢,是傻逼们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我怕什么?啊,你说我怕什么?”
  我说:“你这公司,和我的公司有什么区别?我过来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高磊收敛了笑容,说;“这世上的很多事儿,好与坏,是与非,根本就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成功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圣诞节,我彻底孤独,没有阳光照进我的内心。平安夜是周末,小清从宝安涂料厂打来电话,说她回不了蛇口。
  “忙得头都疼。这么下去,熬不了两年,真的就成老太婆了。真想自己有个下步庙那样的房子,躲进去,就再不出来。。”小清在电话里抱怨道。“你在深圳,怎么样?”
  “太乱,也太无聊。”
  “慢慢习惯吧,毕竟机会比蛇口多。我的贺卡收到了吗?”
  “收到了,但是看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我这里太紧张,就不多说了,你要注意身体。”
  到了中午,老板宣布下午放假,男女职员们一声欢呼,立即做鸟兽散。我没有走,我不知该到哪里去。在办公室打了一个盹。到下午,公司电话开始响个不停。我不去接,心里幸灾乐祸,反正都是老色鬼们“抠女”的电话,让他们干着急去吧。
  下午天气不错,我下了楼,在街上闲逛,拐了几条街,来到了一个民居密集的地方。路面很窄,路两边挤挤挨挨都是小店铺。老板娘无所事事地守着柜台,小吃店的伙计躺在长凳上睡大觉。小巷里,有三陪小姐穿着睡衣在打公用电话。
  路边的民居,都是农民盖的,他们在征地时发了财,盖了小楼出租,从此不再当劳动人民。家家户户都是铁门森严,门上贴着被晒褪了色的春联。
  走在狭长的小巷中,觉得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空气中有燃香的浓郁气味。在深圳,这些暴发户们才是真正的贵族,白天喝茶聊天,晚上打麻将。生活的巨轮碾不到他们。
  再往前走,就是下步庙了。我停住脚步,远远望着那片浅绿外墙的小区。一走到这里,就感到云淡风清。然而,那三天的美好日子,却已是隔世的烟云。那个阳台,远远地还能看得见,上面有些晾着的衣服。我心里最难承受的,是一种漫长和一种短暂。人世要过好几万天,我和小清,却只有那三天,是真正生活在同一屋顶下。那所房子,存放了我的梦,我却没有权利去开它的门。秋水一样清澈的日子,在下步庙的蓝天下逝去了,我靠什么来留住它?我的女孩啊,我的小情人,我们共同的时间是多么的短暂!我还能记忆起那时的饭香,还能听到那时的蛙鸣。那时候的流浮山,在黄昏中的颜色像是漫山的野火。也许只有这火光,才能照亮我后半生每一个寂寞的夜。
  小清,我现在,又是站在芭蕉树下的河边了。我在看。一个卑微者在回忆。他曾经在这里,得到过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财富。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年末,多阴雨,没有聊天的伙伴。长城大厦朝北的小屋子很冷。寂寞的晚上,寒风在外面吹,我在屋里盖着棉被御寒,手脚都冻得冰凉。末日感每分钟在咬啮着心,我甚至不想逃脱。南方如此阴湿的冬天,北方人是不能想象的,它把人逼到无处可逃。在深圳这个巨大赛场里,人们不分青红皂白,拼命地奔跑。我成了傀儡,被推着前行。每一天,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只因为这一天我还活着,所以我必须要把它度过。
  12月底,救星来了,是顾红来了电话。她先向我道歉,说圣诞节在虎门忙,赶不回来,没有约我。
  我说:“你在干大事,尽管忙你的。我有什么要紧?”
  “失信总是不好。想问问你元旦怎么过?是小清来,还是你去?”
  “她在宝安盘点,我们元旦见不着了。”
  “嘻嘻,是么?那不是天助我也!”顾红放肆地笑着,而后又声明,“我可不是小人心态啊,只要小清在,我就不会去。寂寞的老帅哥呀,我是为你着想哦。”
  顾红豪爽如故,令我感到扑面而来的暖意。“多谢你。不过,你还是跟男朋友一块儿过元旦,比较符合人性。”
  “好,轮到我你就拒绝。不,男朋友是男朋友,那是世俗层面的东西,跟你,我们是精神相交,柏拉图式的。不能比。”
  “喝,你还柏拉图?那就说好了,你来,咱们只能柏拉图。”
  “那那没准儿,你要是抗拒不了,就不能怪我。”顾红的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欢喜。
  
  1989的最后一天,公司不上班。旧历年关将至,深圳倒也不十分冷清。大街上,仍有人在忙碌。刚下过雨的天气有些寒意,讨债的和躲债的,都在瑟瑟缩缩地跑路。笋岗路上,车声喧嚣一如往日。我早上起来,就抓紧时间洗衣服。衣服已经泡了两天,再不洗,就跨了年度了。
  宿舍里好像没有其他人,都不知道上哪里疯去了。我一边做事,一边回想着这不寻常的一年。从世俗的意义上说,这一年,我并没有进步,去年的此时什么样,今年还是什么样。而从我独特的角度看,则是我把希望丢失在了这一年。去年,是小清一步步在向我走近,而现在,则是她带走了我最诗意的生活。我走了一路,风光固然好,但走到最后,却发现,原来是在原地退步。这一年,我注定了有许多幻灭。命运静悄悄地到来,在盛夏时分枝头的花怒放如瀑,而后,就烟花一样熄灭了,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洗完衣服,晾在窗口。这里没有阳台。我再不能闲坐,丧失了阳台上的那一份安然。蛇口岁月里,一枝朴素的紫荆花和一张老藤椅,到如今,竟成了不可追及的绚丽。深圳,它是不相信眼泪的。它很冷,到了冰冷的程度,只有矗立在人们头顶的大厦,能让人每天领略到一点儿温暖。深圳在一天天地变美,同时也使城市的各方面一天天地垮下去。
    
  等顾红在外面震天动地地敲我的大门时,我已经快要睡着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顾红穿了一件大红休闲外套.头发烫成“钢丝发”,门一开,一团火似地就冲了进来。
  她把一大袋东西扔到床上,坐下来喘气:“怎么敲那么半天才出来?我还以为,里边正干坏事儿呢!”
  “瞎扯什么?这宿舍,今天就我一个人。”
  “哦,那太好,晚上大声叫一下也不用怕了。”
  我知道较量不过她,只好假装没听懂。
  顾红歇了一阵儿,就从提袋里往外掏东西,花生、朱古力、啤酒、瓜子……堆了一桌子。
  “你看,这个,是我们兰州的‘大板瓜子’,亲戚捎来的,全世界一流。”
  “你要开杂货铺?”
  “我就知道你一点儿没准备,哪里像个过新年的样子?等会儿,咱们哪里都不去了,就在你这儿看电视,守岁,明天再走。”
  “这个……我这小破屋,没气氛,呆会儿,咱们上咖啡厅。咖啡厅,好。”
  顾红恨恨地看我一眼:“我就不走!我大老远来看你,你是不爱我没商量,是吧?”
  我打个哈哈说:“哪里?想说爱你,不容易。行了,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说说你,收获如何?”
  顾红没答腔,只顾四下里看:“你这屋,是太小了,还不如紫竹园呢。不过,收拾得还不错。跟我在紫竹园那时候差不多嘛,好亲切!……嗯?这是谁呀?”她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相框问。
  “谁,她呗。”
  “小清!看你纯情的啊,天天守着人家。你也是啊,傻人有傻福,一个小姑娘,就这么死心踏地跟你,你就偷着乐吧。”
  “你呀,还是说说虎门吧。”
  “虎门?没什么说的,拓展业务去了,累了个半死。那儿,有一片加工区,港资厂多,去联系联系,结果遇到了o(︶︿︶)o 唉。”
  我吃了一惊:“挨打了?”
  顾红瞪了我一眼:“你怎么不往好地方想?一个o(︶︿︶)o 唉老大,跟我的一个朋友是朋友,介绍介绍就认识了。吃饭时候拼酒,我没客气,他喜欢我这劲儿,当场就叫来七八个港商,说‘顾小姐是我朋友,你们在生意上要多多照顾,算是给我点儿面子。’后来,果然做成了好几单。”
  我惊讶万分:“你这……不是趟了浑水?”
  “什么浑水?我又不跟他合伙贩毒!o(︶︿︶)o 唉也是人,也有人的弱点,他好虚荣,我多奉承他两句,又不付出什么,他就帮忙联系业务,这不是坏事变好事?你呀就是,前怕狼,后怕虎,就不怕挣不着钱。”
  “那帮人,可是心狠手辣呀。”
  “我看不出什么,反正香港人都有点儿怕他。……你这屋子,我说,怎么这么冷?有热水喝吗?”
  我连忙到厨房去,用电热壶烧了一壶水。
  顾红裹了裹红外套,靠在我的床头,很惬意的样子:“唉呀,这么一算,离开咱们公司都八个月了,老板怎么样啊,有长进吗?”
  “还那样,坑蒙拐骗,玩女人。”
  “嗐,老板,都一个德性。商界是个大染缸,白着进来,黄着出去。就你,顽固,白送都不要。……不行,还是冷,我要盖被。”说着,她甩掉高跟鞋,把我的被子一掀,钻了进去。
  我问她:“你老板对你还行?积累得差不多了吧?”
  “老板还行,就是太抠,算计人算计到骨子里,老让你白给他干活儿。还说给什么……加西亚送鸡毛信,他姥姥的,拿咱们内地人当白痴。我是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就自己干,反正客户资源全在我手,我怕他什么?加西亚?香港土老冒儿,别他妈蒙人了……”
  水开了,我赶忙去洗了杯子,给顾红倒了一杯热水。走近一看,她盖着被,居然睡过去了。密密的长睫毛垂下,样子很迷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拉上窗帘,给她掖好被子。看到顾红脸上的倦容,我不由陡起怜惜之心,想到强人也是血肉之躯。一个女孩子,不肯拿身体、美色去叩门,不知要比那些取巧人多吃多少苦。
  冬日的小屋,因为有顾红来,竟有了些浓浓的暖意。房间里,飘着她身上的香味儿,响起她甜睡的呼吸声。窗外,是悠长的、过也过不完的汽车噪音,只有这小屋安安静静。漂泊者的旅途上,是不会有什么驿站的,只有偶然相逢的人,才能这样,相互有个依傍。
  我坐在桌前,不敢弄出动静来,只默默地回想一年来的遭遇。很想这时有个日记本,记下此时的感受。所谓时间,真的是无形的?一年来多少难忘的事,不都是随着它远走了吗?什么叫生活,什么叫人生?不就是这一去不复还的时间吗?人们在前行,人们在期待,可就是不肯留意发生在身边的美好。约会也是匆匆,恋爱也是匆匆,谁能告诉我,前面能有什么?能有什么比当前的阳光更可贵?
  我凝视着床头柜上小清的照片,她的体香,她的呼吸,都还在。她在我们亲密时适度的给予,是夏日里永不逝去的阳光。我可以预感到,这样的阳光,未来不会有了,一生也不会再有了。在蛇口的日子里,我没有错,我没有忽略远行路上这一片最美的景色,即使它一天天远去,也不会有一点褪色。
  小清,我们长相守,是个梦,如今梦已不存,然而相守的情景在我心里已是永远生根了。金山银山,对我来说,其实是没有用的,它是贪婪者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永永远远把你记住。让你如花的年华、银铃似的笑声、灿烂的面容,伴我到一直到白头。这样的恋情,不会衰竭,不会变得庸俗。人们都向着更华美的世界奔去了,也许你也要走了,但我不想走。我就想留在这里,为我们的昨天守候。生活迟早会让人枯萎,你我都逃不掉。只愿你在今后能偶尔记起我,只愿你的眼神里,不要熄灭掉那最后一点纯真。
  就这样,我呆呆地想了许久。华联大厦上的钟已响了几回,天光暗下来,小屋里朦胧如梦。
  顾红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看了我半天,忽然一伸手,把小清的相框扣倒了:“你真是痴情!有我在,你先不要看。”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我不是在看,是在想事儿。一年了,成败得失,要好好想想。”
  顾红坐起来,拢拢头发。“想什么想?该来的来,不该来的,你等也等不到。不过,我看你这一年收获倒还满大,赤手空拳的,哄了个漂亮妹妹到手。不像我,游荡,游荡,在爱的荒原上就这么游荡……”
  “你的收获大了,已经在朝做老板的路上狂奔了,还要怎么样?”
  “那算什么呀!没有爱情的人,活着也是白活。但是,我奇怪,为什么你情场得意,却越来越消沉?”
  我叹口气道:“我就是不得意呀!”
  顾红眼睛警觉地闪了闪:“你们俩有裂痕了?你可要注意,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况且你说,还没煮熟呢。”
  “唉,如果要飞,就飞吧。”
  “傻,你怎么能这么想?决不能让她飞!其实,我仔细分析过你我二人的差异,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我想了又想,觉得你那么处世,也有道理。我是太急了一点儿,恨不能明儿早就变百万富翁。富翁倒是有可能当上,但别的,一片空白,没有爱,没有私人乐趣,连睡懒觉的自由都没有。”
  “你是在为明天打基础,不像我,前途渺茫。”
  “明天,明天有什么?我钱越多,就越漂亮吗?钱越多,就越有人真心爱我吗?正好相反,我是越努力,就越不幸福。但是,没办法了,上了这条道,就得跑到黑。不跑,就完蛋。”
  “我想跑,还找不着道呢。你倒还埋怨。”
  “不,这事儿,我已经想了好一阵了。最近厂里要在中山成立办事处,收入不像在本部这么高,但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一点儿。我想去。钱,要慢慢挣,要学学你的稳重,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
  忽然,顾红张开双臂,一下把我抱住。她蓬松头发上的香气令人窒息。热辣辣的嘴唇,在我脸上雨点般一阵狂吻。
  我狼狈不堪,呆了一呆,费了半天力才把她推开:“顾红,你实在太有魅力,这样子,我抵挡不了。犯了错误,我会懊悔一辈子。”
  “犯什么错误,跟我是犯错误?我要哭啊,平常都是我让男人受伤,只有你能让我受伤!好了,今天我就是来跟你讲清楚,都是我不好,总愿意跟你不清不楚的,明知道没结果,但就是喜欢你。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也抢不来你,我也不能熊掌和鱼兼得。你就和小清好好过吧,我去中山,五年不回来,看不见你,我就不伤心。也可能,我的爱人,是在天边……”说着,顾红猛吸一口气,一头倒下,突然抱着枕头哭起来。
  我慌了手脚,连忙拿纸巾给她:“你看,过新年,应该高兴,怎么说哭就哭?你年轻,人见人爱……”
  “可是我不爱他们,我不爱!”顾红想想,又伤心,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更加手足无措,只能说些废话来劝她。
  过了一会儿,顾红不哭了,拿起镜子照着,擦擦眼睛,理理头发。对我说:“看什么?跟你没关,我愿意哭。”
  我说:“天黑了,咱们去吃点儿饭吧。”
  顾想了一会儿,说:“好吧,1989,最后的晚餐,谢谢你陪我。过了元旦,我就去中山,不回来了。你今后……根本就不用再想起我这个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这新年的除夕夜,凛冽寒风中,深圳的灯火好似都有瑟缩的意味。酒家里,倒是布置得满堂红,把寒意拒之门外。我和顾红,就在这冷暖交错的奇异氛围中,吃了一顿年夜饭。
  席上,顾红转阴为晴,又与我有说有笑,脸上不见一丝刚才失态的痕迹。
  她端起酒杯来,笑嘻嘻地说:“你今晚,要陪我喝。明天我不管,反正,今夜你不能将我遗忘!”
  我只好从命。想想在这寂寞深圳,顾红毕竟是难得的红颜知己,我却屡屡让她心伤。下午一场暴风突如其来,是她对我的积怨,终于爆发。我过意不去,就说:“这一段,心情实在不好,你原谅我。”
  顾红说:“我发脾气,跟你没关。压力太大了,生活老没个着落,找借口发泄一下。你,不过是替罪羊。”说罢,就嘿嘿地笑。
  我无可奈何:“你这人,这叫什么,害得我难受了半天。”
  “你的那个小清啊,我怎么比得过?她温柔贤惠,是个当媳妇儿的料。我风风火火,神经质,你不会喜欢我。还是好好下工夫,抓住你的好妹妹。女人哪,心都是豆腐做的,禁不起三句好话。你就多说点儿好听的,别直通通的伤人家。……你看,我这人是不是太实在?还帮你想办法怎么讨我的情敌欢心。我不可救药了!”
  “顾红,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你不必高看我。”
  “哪里?你是聪明没用到正地方,一天到晚瞎想。改改行吧,别在公司干了,白瞎了材料。去写书,办杂志,搞策划,都行,没准儿一鸣惊人。”
  “我不想再当知识分子。”
  “你不想当,骨子里也是。知识分子脸皮薄,在商界,成不了大事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还记得到宁水花园那天吗?你陪我买的内衣,有男士说,是我最性感的衣服。”
  “你瞧你,又说这些!”
  大玻璃窗外,笋岗路宽阔而凄清,冬夜浩茫无际。顾红的大红冬装,在灯光下,像一团火。酒家里,我们的和别人的BP机响个不停,人们开始问新年好。
  这一年,就这样悄然过去。世界已经大翻转了,我们还是一成不变,打工、谋生、熬日子。相熟的人见面,淡淡握一握手,就算给对方鼓了劲儿。人们彻底抛弃浪漫,迎来了务实的新时代。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人们义无反顾前行,过去的悲悲喜喜,被尘土似地踩在脚下。未来的好日子,就像大众情人,人人都以为是属于自己的。人们眼睛发直,双臂大张,准备拥抱未来。
  元旦那天,顾红给我发了个消息,说到蛇口怀旧去了。我不能想蛇口的事,也不知应该对顾红说什么,因此没有回复她。只有默祝她此去中山,平安,并且发达起来。
  大白天,没有事干,我就到华强路去乱溜跶。马路西是果园,一望无际。人行道上的树是新栽的,幼小得没有多少树叶。走在路上,天地空旷。迎面来了一家三口,孩子还小,夫妻俩满脸都是阳光。他们想必是已在深圳安家落户,有了房子,房子有大阳台,阳台上还有盛开的簕杜鹃……反过来看我,有什么?八平方的鸽子笼,冰冷的室温,窗口笔架山的残阳,每天每天重复着。一元复始,除了时间的轮回之外,还能有什么?打工生涯就像这马路,走不到头,即使走到尽头,也不知是个什么地方。
  看看天边,地平线下就是宝安。那个涂料厂,就在那一片天底下。小清今年独自奔赴远方,她不愿再与我随行了。一月的凄风楚雨里,谁还能陪她越过那片泥泞?谁能撑一把伞,把她送过那个无人的荒原?往事真正如烟,满树的紫荆花刚刚开过,眨眼间,就落红遍地了。那花瓣啊,新鲜得让人不忍去踩。
  
  新年一过,马上就是春节。好戏没几天要收场,深圳热闹得不亦乐乎。车在跑,人在跳,要帐、发钱、买机票、疯狂大购物。连“三陪”小姐都不办公了,也加入了白昼的逛街大军。我们这公司,又被蛇口跑来的讨债团包围了,财务部挤满了不速之客。财务部老李焦头烂额,又怕,又不敢躲避,天天拿瞎话去蒙人。到年末,银根收紧,公司更弄不着钱,眼看工资都发不出来,更别提红包了。职员们垂头丧气,过这个年像被判死刑一般,就等着最后一刀。
  一月中,离过年还有十天,当老李上厕所讨债团都要紧盯的时候,老板弄到一笔钱,是现金。他拿出一部分,偷着打发了职员,告诉职员一批一批悄悄撤走,明年再说明年的,他自有办法解困。职员们当然无话,按计行事,三三两两地离开,只留老李一批财务人员稳住大局。接着,老板拿了剩下的钱,隐蔽起来,也不来了。
  我是最后一天上班。因为发的钱不多,不够回家,只好准备在深圳过春节。据说在这里过年,冷清得大白天能见到鬼,会过得很凄凉。但没钱就是没有脊梁骨,由不得自己,就算满脑袋真理和正义,也回不了家。听天由命,才是道理。
  到中午,高磊忽然来电话,说他就在马路对面的电话亭,要上来找我。
  “唉,你在就好,你在就好,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不知高磊又是在玩什么名堂,拉开窗户看下去,过街的蚂蚁中,分不出哪个是他。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高磊进门来,仍是一身梦特娇西装,但今天看起来有点儿异样。我注意到,他头发蓬乱,胡子也没刮,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
  “有事?”我放下手头的活儿,心里一震。
  他摇摇头:“没什么,到点儿了吧,就在你这儿吃饭了。”
  我起身,向下属职员交代了一声,然后对高磊说:“我请不起你潮州城,咱们去下小馆。”
  “不用。”他一脸疲惫,通宵未睡的样子。“就在你们食*堂吃。”
  “那怎么成?我们吃的,那是猪狗食。”
  高磊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走,什么都成,越快越好,吃完再说。”
  到得食*堂,打了两份饭,高磊一声不吭,埋头吃起来。我吃了几口,偶一抬头,大吃一惊:只见高磊狼吞虎咽,已经把一份饭扫荡了大半。我想也没想,连忙又去打了一份。高磊看看,说一声“好”,接着又吃。吃罢,掏了掏衣服口袋,什么也没掏出来,索性用手背抹了抹嘴,长出一口气说:“饱了,饱了!”
  我递烟给他,疑疑惑惑地问:“出什么事情了?”
  高磊看看面前的两个空饭盒,呆了一会儿,忽地拿手一扫,把泡沫饭盒扫到了地上:“他妈的,老子也有今天!”
  我情知有异,赶紧扒完饭,带高磊上了楼。回到我办公室,叫文员小姐倒了茶,把门关上,我问:“说吧。遇上o(︶︿︶)o 唉了?”
  “什么o(︶︿︶)o 唉?是她妈的红……”高磊说着,要摔杯子,又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的公司,便自嘲地笑笑,把茶杯轻轻放下。
  “你别急。慢慢说。”我安抚道。
  高磊往沙发上一仰,望着天棚,眨眨眼,叹口气:“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期货做不成了么?”
  “被工商、公安联合查封了。也怪我,没及早收手,日进几十万,昏了头了。咱们国家,到现在是没有合法期货公司的,都是偷偷在做,打擦边球。民不举,官不纠。有那亏急了的冤大头,一状把我给告了。幸亏查封的人也不懂,他们要知道我是在玩‘对赌’,那今天我就住看守所去了。”
  “损失大吗?”
  “损失?……”高磊摸摸兜,掏出了个瘪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账面上的钱,全罚没。家产,全罚没。就留我一个光棍儿,好歹没拉去蹲大狱。”
  我不明白了:“你是说……”
  高磊抖抖西装,笑笑:“除了这一身,我到此刻,是分文没有了。”
  这怎么可能?高磊几年来筑起来的金光闪闪的大厦,就这么忽喇喇的垮了?我呆了。
  “连活命钱也没给你留?”
  “人是囫囵的出来,就不错了。”
  “那你是……”我忽然想起,差点跳起来,“你难道……几天没吃饭了?”
  “那无所谓。”
  “住在哪里?”
  “那也无所谓。”
  “你不会是在……荔枝公园?”
  “露宿又怎么样?老兄,这个不怕。我日他姥姥的!我犯事,总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可是,平时受过我恩惠的人,也他妈的都翻脸不认人了。朝他们借钱,好像要操他们老婆!”
  我朝他摆摆手:“你别冲动。我们这儿,这两天全是讨债团,别让他们以为你是讨债的,在这里闹。他们要是跟着闹起来,我们公司立刻就完蛋!你的事,有我,慢慢想办法。吃,住,就在我这儿。我春节不走,不怕!”
  高磊听了我的话,端详了我一会儿,眼角竟渐渐渗出泪光:“哥们儿,良言一句暖人心哪!我这两天,蹲车站,饿肚子,找老关系帮忙,可是,连一分钱都借不出来。他们还要花说柳说,好象他们现在都是吃救济饭的。”
  “高磊,咱们是朋友。”
  高磊一阵伤感:“朋友?操!这年头的朋友……老兄,我过去,对不起你!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没用的朋友。你说过,想跳槽到我这儿,我迟迟不愿意给你回话。想不到今天,就是你这没用的朋友……收留了我啊……三天了……才吃上一顿饱饭哪……”说罢,他竟一下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连忙劝慰,看到这刚强铁汉居然也伤心成这样,我一阵阵心寒。失败不可怕,困顿也不可怕,最摧折人心的,就是世态炎凉了。华衣美食时,全世界都在朝你微笑;一旦千金散尽,你在人前,连条狗都不如。
  高磊是性情中人,如此悲愤,显见是在翻船之后受了太多委屈。我见劝不住,也就任由他,男儿有泪,宣泄出来也就好了。
  高磊的哭声,果然惊动了隔壁的讨债团,他们从财务部冲过来,以为高磊是因为讨债不成而痛哭流涕,便纷纷劝慰,又交口谴责我们公司太没人性。我赶忙打恭作揖向他们解释,说是我的朋友破产了,所以伤心,请大家不要怪罪。讨债团听了,又都感叹,看了看,纷纷离去。其中一个,偷偷塞了三百块钱给我,让我转交高磊,并说:“商场上打拼,没有不呛水的。这点小意思,给你那朋友过年用。”
  我本想婉拒,但自己也没多少力量帮助高磊,想想,只好收下。
  下午,我安排停当,和财务部老李打了招呼,就带着高磊撤离了。
  回到长城大厦,我把三百块钱给了高磊,说明了来处,高磊又是一通欷嘘。接下来是安排床铺。我的小屋太小,只能另想办法。宿舍里有一个储藏间,一米多宽,我找来板子、砖头,临时搭了个铺,仅可容身。我想让高磊住我的房间,我住储藏间,但高磊死也不肯,坚持要睡板铺。
  我说:“晚上不能关门睡,你要委屈了。”
  “大丈夫能受胯下之辱,这算什么!朱元璋也是喝过白菜汤的。”
  安顿好了后,我们琢磨了一下,两人的钱加起来不到一千块,吃不起小馆。于是,就去了附近菜市场,买了腊肠、鸡蛋和各色蔬菜,足够吃上几天的,准备就这样过年了。
<TABLE cellSpacing=0 width="100%" bgColor=#f5f9fa border=0><TR><TD vAlign=bottom align=right width=100></TD><TD><FONT color=green size=-1>
</FONT></TD></TR></TABLE>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34: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时节,在深圳过年不回家,就等于自己关自己的禁闭。每天都看见街上的人在减少,连公共汽车都空了。腊月二十三刚过,店铺统统关门,熟人都走了,留守的人每天除了吃饭、看电视,就无事可干。
  我因为公司有些杂事还须处理,每天都要出去跑跑。高磊每天起来,则哪里也不去,翻翻杂书,然后在小储藏间面壁思过,老僧入定一样。我们每次回来看见他这样,总是老大不忍。一代枭雄,说落魄,就这样一败涂地了,花钱要一块一块地数,如同瑟瑟寒风中干苦力的老农。当初的金碧辉煌,连片叶子也没留下。怎能让人不感叹:资本、资本家这些东西,真是命若飘蓬。很难说,这究竟是命呢,还是高磊恣意妄为而遭的报应?过去,高磊的辉煌,对我多少是个心理依托,如今,大厦倾颓了,深圳对我来说,就成了四面怒海,我这一叶扁舟,眼看就要行之不远……
  
  又是一年。除夕前的凄风苦雨中,不知道身在宝安的小清,是否还能忆起去年依依不舍时。公路边的红土荒原上,我们曾执手相看,相约在明年。可是,这“明年”又是何其虚幻,我们所得的是什么,所求的又在哪里?时光的大门渐渐合上,深圳的漂泊者们,人人心里唱响的,都是这不可遏止的思乡曲。只有回家,才能让人有机会舔舐伤口,修养生息。但天意难测,我们这些走不了的人,只能凭窗痴望:家山何处?亲人可好?梦里依稀,有慈母在含泪,我们却只能把那美好的谎言去哄老人家,真实的窘境,又怎敢向亲人透露一丝一毫?
  我望着细雨中的笔架山,眼中也渐渐如满山雾霭一样,湿润起来。回头看看高磊,见他正端坐在简易的铺上,一本《拿破仑小传》翻了一半,人却似睡非睡了一般。
  
  就在这等死的日子里,忽然,天边有阳光一线,猛地照了过来。是小清给我来了电话。
  她说:“我今年可以提前一天完,在蛇口呆一天,腊月二十九到广州坐飞机。你呢?”
  “我走不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
  “那,你二十八过来吧,晚上在这儿住,我安排。二十九送我到火车站。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关于我的。”
  是吗?好消息?小清,我相信,阳光可以照耀你。但是,我怎么能相信,它还可能普照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发表于 2004-9-14 12: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P>此贴如不加精,天理何在,呵呵。</P>
发表于 2004-9-22 18: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的人家好生痛苦!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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