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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草色风烟

[詩文丹青之道] [转帖]长篇小说——凤起阿旁(连载结束!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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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24 13:0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唯恐颠簸,轻提缰绳,向山下而去,一会走到山脚,慕容冲唤过宋牙,让他去取一套樗蒱来,再偷偷通报宝锦的乳母一声——此时她们定然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多时宋牙取了枰棋,向慕容冲大使眼色。慕容冲知道他已办妥,便在一株大树后选了块干净的草地,和宝锦各坐一边,教她诸般玩法。
  这樗蒱为戏,是以一枰绘行军中关、坑、堑等物,再以一只木杯中装五木投掷。五木上黑下白,据所投出的黑白数目,方可走马行卒,仿佛指挥战事一般。正经的玩法至为繁难,慕容冲就教她一种简便的,单以投五木定输赢,分以犊、雉等名目,最高者为卢,仍五木俱黑。
  慕容冲在宫中与那些待卫们习武,常与他们一处玩这东西,很是纯熟,随手掷了一把,便得卢。宝锦欢呼一声,扑下身来,在木杯上左看右看,道:“你好行呀!都说全黑是最难得的,你快教我快点嘛!”抬起头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慕容冲顿时后悔的要命,心里直叫:“我何苦投出个卢来,这怎么是教的会?没料到这丫头居然还懂点门道,一定是偷看了许多次了!”
  可是没办法,慕容冲只好在宝锦一声声的催促中教她玩法。但这东西确不是一时半会能摸得到门路的,宝锦投了一把又一把,照样是犊、雉等,总不能成卢。宝锦是骄纵惯了的,那里耐得住性子,不一会便渐渐焦躁起来。她又掷出去,再看还是黑白相间,不由腮帮子一鼓,对着慕容冲大叫道:“你不肯好好教我!”手中木杯已是扔了出去,黑黑白白的木块在草间散了一地。
  慕容冲如今虽说不比在邺都的时辰,可符坚一直待他百依百顺,也是人捧着他的时辰多,他从人的时辰少,此时不由有点火气。他极力按捺了,慢慢站起身来道:“你何必焦急?要知道学这个,和学写字绣花儿一样,都是要日子长了,方才熟能生巧。我也是玩了好久才会的,你今日头一次玩这个,能掷出这样子来,已经很不错了。”
  他说这话时,那不以为然的神色宝锦如何看不出来。她不由愠怒,跳起来,小蛮靴一弯,将那棋枰给远远的踢开了。宝锦大叫大嚷,慕容冲只是不理会。宋牙等人见闹得僵了,忙上去打躬作揖。宝锦叫累了,死死咬着嘴唇,一行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淌了下来。
  宋牙向着慕容冲连使眼色,慕容冲偷眼看了一下宝锦的神色,又觉得和慕容苓瑶小时侯有两三分肖似,心上一软,就想过去陪不是。谁知树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宝锦!谁在欺负你了?”
  喝声未绝,便有数名贵介公子转了出来,身后跟着随从,牵着骏马,都饰以玉笼金络,宝鞍银镫。那为首者正是符晖,他身边的几个,也都是符氏宗室子弟。慕容冲大大的松了口气,正想着可以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了,却见宝锦怔怔的望着他,本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哭得久了,已有些发红,此时凝定不动,仿佛惊愕伤心之极。慕容冲从未想过一个这般幼小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目光,知她已经猜中是他不守约定,不由有点内疚。
  可他的这点愧意只在下一刻就被打破了,宝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钻到符晖怀里,手指着慕容冲叫道:“是他,是他欺负我!”符晖面色一煞,斥道:“你这贱仆,怎敢对公主不敬?”
  慕容冲心道不妙,忙躬下身道:“我怎敢?是宝……”不等他说出口,宝锦已抢在前面嚷嚷道:“就是他就是他,他还拿箭要射我呢!”慕容冲张口欲辨,面前风声啸过,青影叠现,却是一支长鞭打了过来。
  慕容冲忙闪开了去,耳边风哨如刀。他随手在地上抓到那只枰盘,抬起来一挡,皮鞭就缠在了板上,他再往后一带,就将鞭子从一名贵介子弟手上夺过。
  符晖面色一整,喝道:“此人大胆,都给我上,拿下他!”
  顿时十来个人就一齐拥了上来,慕容冲已知符晖是要借题发难,不由执了鞭子微微冷笑。他心道:“你们以为这样便能入我以罪么?那有这么容易?一会至符坚面前,只怕还是你们受斥责。”
  宝锦在一边拍手叫道:“他最坏了,还敢骗我,王兄,你要给我报仇!”
  符晖一面逼上前来一面道:“放心吧,王兄一定……”话说到这里,已是从旁人手上抽出一把宝剑来,刃上寒光一侧,正要向慕容冲砍去,慕容冲长鞭猛挥,将地上青草土粒打得粉碎飞溅。这一手若是对着其它人,自是全无用处。可这几个贵家子弟都是爱惜仪容的,不由就退了半步。
  慕容冲逼退众人,便向大树后跑去,突然一股大风沛然而至,有人从后方扑在了他身上。他身子猛然一团,曲膝侧踢,正中一团柔绵之物,当是偷袭之人小腹。他感觉得到那人口中痛哼一声,力道略松,慕容冲抓紧时机一个肘撞,臂上一阵酸麻,仿佛是顶中了那人下颌,那人终于捂着嘴,滚开了去。
  慕容冲打挺跃起,可面前又有数把兵刃一齐劈了下来,他长鞭胡乱挥出,仿佛卷中了三五柄,可还是有把利刃断开鞭子刺了下来。他情急之下放开鞭子在地上滚开,边滚边四下张望,心道:“宋牙在那里?他怎么不来说话?我不是让他去告诉公主身边的人吗?”
  方才动了这念头,就在晃动不休的胡褶裤间见到宋牙惊惶之及的神色,只一闪,就隐在了葱笼草木中。他不由脑子里一震,想到:“宋牙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宝锦见到这等情形觉出有些不对,转笑为惊,边跑过来边叫道:“王兄,我是骗你的,其实他……”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9-24 13: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符晖一面“哧哧”两剑刺在了慕容冲身旁地上,一面厉喝道:“人呢?你们怎么照顾公主的?”“是!”树丛后面应声奔出十数壮汉,其中一个伸手擒了宝锦。宝锦两条腿在他臂下踢动个不休,一只鞋子飞出来打在壮汉面上。引得壮汉的同伴一通哄笑,壮汉气极,挟着她飞快的走了。
  慕容冲脑中电闪,已知符晖有意置他于死地,他一时生出急智,嘶声叫道:“符晖!你带的帮手不少,果然自知非我对手!”话音方落,那剑锋悬在了他的喉上,微微颤动,一股寒意直透肌肤。
  慕容冲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极倨傲极愤怒的眼睛,符晖骤然收剑,喝道:“来人,给他一柄枪!”众人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附耳对他说了半句什么,他推开那人,嘴角噙着冷笑,道:“杀他,也用时辰?”言罢大踏步走到自已的马匹前,取下一对枪来,自已执了一柄,另一柄就扔向了慕容冲。
  慕容冲腾的跃起,当空一捞,便收枪在手,身子猛旋,枪如影飞旋风车的叶子,向着符晖扇来。符晖大喝一声,枪上锐风大盛,凝成一线,毫不为慕容冲的虚招而动,寻隙抵暇,已穿透了他的枪势,逼得他连退三步。
  符晖这番出手,与两年前所见大不相同,果然是下过些苦功的。慕容冲在草尖上飞出数丈,鹞跃莺飞般迅捷轻飘。符晖追至,一前一后,如影随形。两杆枪在空中连连相击,慕容冲一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方才慕容冲与宝锦坐于其下的那株大树。慕容冲跃上了树杆,连踏几步,返身下扑。枪抖得笔直,仿如一束骄阳,刺破了斑驳叶影,照亮了符晖的面孔!
  这一招回马枪本是极常用的杀手,可只要时机拿捏得巧妙,通常都能收奇功。符晖抵挡不及,矮身在地上滚出数丈。观者齐齐惊呼,一拥而上。慕容冲枪尖破土半尺,木杆反弹,他已借力高高飞起,在树枝上一蹬,钻入浓密的翠盖中去。等几名壮汉跳上树时,只见得满目枝叶摇晃,慕容冲已是落在树后马匹之上。
  这马匹是慕容冲的,鞍上犹有弓箭,挂着野兔。慕容冲摘弓于手,静静的抬头望了一眼,树上的大汉吃惊欲避,却喉间一痛,重重的落地。
  慕容冲取箭狠狠戳进马股之中,那马痛嘶,就势俯冲。
  “还呆着干什么?”符晖挣开扶他的人,几步跳上了自已的马,一带缰就向慕容冲追去。那知慕容冲不走山道,只往林子里钻,符晖紧跟不放,春日枝条韧性十足,“刷刷”打在他脸上,生生着痛。
  身后方传来叫喊声:“公子小心!”就是“滋!”的一声,叶片中泛起微澜,符晖方起心欲闪,臂上剧痛,已是中了一箭。
  慕容冲一箭得手,当下在丛林中控马快行,也辨不得方向,只求眼下脱身,再找时机到符坚面前辨白。跑了一阵,听得前面有人声,知道他们已经绕在下头堵截,又循声连放数箭。突然头顶尖啸,有人从树上偷袭。他不及抽箭,反弓一架,一柄长剑被他绞飞出去,可那剑也削断了他手中长弓。他滚鞍落马,剑斫鞍上,余力未绝,直扑他面门而来。慕空冲手中乱抓了什么,就往那剑光极亮处掷去,方才勉强脱开剑势所罩。他眼前红光大盛,定睛一看,原来他扔出去的是那两只野兔,兔子瞬间已化成一地血肉。
  惊魂未定,前后左右又有兵刃破空之声,杀气如实墙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他方欲跃起,肩腿上各各一凉,顿时就跌倒在地。他不由苦笑,将眼一闭,心道:“果然誓言不可轻许,方才对宝锦失信,马上就……”
  “不能用刀剑!”符晖喝道:“给我狠狠的打!”
  此言一出,慕容冲背心里顿时中了一脚,似被重锤击中,脊骨“格格”脆响。心肺好象搅成一团,象无数把利刃在里面乱捅。他方才发出半声惨叫,就是一拳打在他后脑上,顿时把那半声叫嚷打了回去,化成模糊不清的闷响。
  “给我打!”符晖的声音极是兴奋:“打他的脸,看他还能不盅惑旁人?”
  慕容冲耳门上被结结实实的踏了一脚,象是有一扇重重的大门“咣铛”合上,天地俱震,所有的声音都遥遥隐去,下面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他用双臂死死护着头,勉强睁开双目,透过一双双充血的眼睛,狞笑的脸,看到绿叶间灿烂的金晖,心道:“原来,竟要毕命于此了!”突然回想他受到的屈辱,许下的志愿,还有慕容苓瑶……
  一时万分的不甘,可是身体的感觉毕竟是越来越迟钝了,他知道自已再也支撑不了多久。就在他将要合上眼的那一刻,突然那重重摞着的叶片一分,仿佛有一把利刃切开了碧波万顷的洋面,晃动的眼珠纷纷散去。
  “凤皇凤皇……”胸口上一重,宝锦俯在了他眼前,抱起他的头,珠泪盈睫,一滴滴的落在了他脸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怪我呀……”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9-25 14:57:09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想要笑一下,就听见有人喝道:“平原公!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声音有些熟悉。慕容冲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手扶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是一员青年将领,相貌似曾相识。耳中听得符晖道:“杨将军,这是我的事,请让开。”顿时想了起来,原是两年前见过一面的杨定。
  杨定见到慕容冲,不由吃了一惊,脱口叫道:“是慕容公子?”他看向符晖道:“平原公,他是天王身边的人,你这般处置他,可有天王旨意?”
  符晖道:“这人竟敢诱拐公主,难道不该一死么?”
  宝锦当即驳了回去:“我是说着玩的!是我自已走丢了,他把我带回来,还陪我玩。他很好呀!”
  符晖冷哼一声,几步踏上前来,就要拉她走,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好歹了?”
  宝锦一闪身躲在了杨定身后,探出头来,嚷道:“你才不懂好歹,凤皇救过你的命,你却让人打他!”
  这是符晖的奇耻大辱,也不知是宝锦怎么知道这事的,他顿时面皮涨红。又一想,两年了,居然连这小丫头都知道,那宫内宫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引为笑谈,一时又惊又怒,追上去就打。
  杨定一手扶着慕容冲,一手拎着宝锦,双腿在空中虚踏两下,就飞出三丈。他向符晖略一颔首,道:“是非一时难明,请容末将面谒天王。”言罢,便入山道,迅逾奔马。
  旁边有人轻声道:“放箭?”符晖两年前很在杨定手上吃了些苦头,畏意难去,终于摇了摇头。进言之人叹了一声道:“这可糟了!”
  慕容冲被杨定带着往山下跑去,宝锦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方明白杨定为何来得这般及时。宝锦被符晖的手下带走,中途遇上杨定也在左近游玩,听到她大声呼叫,将她救了下来。她又央了杨定来救慕容冲。此时她犹在反反复复的哭泣道:“凤皇你别怪我,我叫你哥哥好了,呜呜……”
  从前,他与宝锦一起玩的时侯,宝锦老是直呼他小名,符坚让她叫一声哥哥她总归不肯。这些些小事,她居然一直都还记得,这时用来向他陪罪。慕容冲想向她笑一下,可是浑身无处不疼,杨定虽说尽力跑得平稳些,可依旧免不了颠簸摇晃。每动一下,他都得死命咬紧了牙关,方才能忍住不至于痛呼失声,也就顾不得宝锦如何了。
  他这时已经想明白符晖的用意。宝锦走失是实,与他在一处也是实,扣他一个意图谋害公主的罪名,当场以拳脚打杀他,过后可以推说是一时义愤。宋牙定然是被买通了,只消他铁口咬定慕容冲有恶意,那就是死无对证的事。宝锦小孩子,没人拿她的话当真。便是符坚不信,慕容苓瑶哭求,但也没有杀王子为奴仆抵命的道理,符晖顶多是听几句责骂而已。若不是杨定碰巧撞上,当真是无懈可击的毒计!
  此时河岸之上,欢宴未散。方才从河水中取出的酒杯湿漉漉的,入掌清凉。姚苌奉上酒,道:“臣劝天王一杯,贺天王早日纵骑江东,一统天下。”“好!朕就饮了!”符坚很高兴,执盏起身道:“今日尽兴游治,明朝誓死征战!且以此杯,敬……”他往东面一洒,道:“建康城中诸公,明年今日,当来相会!”
  “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岁在甲戌,跃马大江!”
  诸臣纷纷拜倒,皆倾酒入喉,符坚哈哈大笑,也自仰首饮尽。王猛慢慢的将杯子端起来,在唇边呷了一下,待欢呼进贺之声略消停,方才对符坚道:“天王,明年东图,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你又是这句话!”符坚的兴致被打破了些,他道:“朕自有急的缘由……”
  话未落,便听得一片哗然,旁边玩着射壶踘蹴樗蒱弹棋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女子尖叫,仿佛闯来什么野兽怪物一般。近卫大声斥喝,有人答道:“前将军杨定,求见天王!”语音刚劲,轻易就压倒了杂声,传入符坚耳中。
  符坚一怔道:“放他进来。”自然有宦侍传了出去。只见人群一分,杨定手中提着两团鲜红刺目的事物冲了进来。其中一团跳到了符坚身边,叫道:“父王!”正是他的顽皮女儿,而另一个……
  “父王!你看凤皇哥哥他……”
  符坚眼神一乱,已经认了出来,快步离座,从杨定手中接过慕容冲,问道:“怎么回事?”慕容冲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符坚手上湿热,抽出来一看,掌心赤红。“咣铛!”一声,坐在末席的慕容苓瑶手中瓷杯落地。
  符坚忙了解了身上锦袍,三下两下系在慕容冲背上伤处。他抬头喝道:“都站着干什么?”马上有灵醒的拥过来,七手八脚要抬起慕容冲。可是人手一多,反而牵动慕容冲伤处,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慕容苓瑶发疯似的撞进去,抱紧了慕容冲抽泣个不休,再也不许旁人动上一动。符坚愈发焦燥,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作什么的?”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9-25 14:5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王!”王猛本是冷眼旁观的,见他这时已乱了方寸,而诸臣又都不敢规劝,方才出声:“先让他躺着!”转向两个侍从道:“你们快快下去,弄一顶步舆来……有御医同来吧,他们快些备好伤药。”
  “是!”侍从们得了这令,撒丫子跑去。
  符坚方才咳了一声,定定神,询问起杨定。杨定据实以奏,符坚神色越来越难看。待杨定堪堪讲完,符晖带着众随从,也拖无可拖的走到这里。符坚回到自已位上坐下,喝道:“你给我跪下!”
  符晖跪了下来,神情懒懒散散的,眼珠象要翻到天上去。符坚质问他,他对以宝锦走失,自已四下寻找,结果见慕容冲掳了宝锦去。他上前询问,反被慕容冲伤了一箭,手下气恼,才打伤了他云云。
  宝锦在一旁忍无可忍,只是符坚问话,她不便插嘴,好容易等符晖告一段落,就大声争辨道:“他撒谎!”符晖冷笑着喝问道:“你一见我,就说这人想用箭射你,是也不是?”又解开臂上的伤口,道:“这是慕容冲射的,你问他是不是?”
  这两句仍是他路上与众人商议好的,这骤然发难,宝锦倒底只是个小孩子,顿时就只余下张口结舌的份。
  他又唤来宝锦的乳母和宋牙等人。宋牙含糊其辞,一时说忘了,一时说不清楚。整个人如痴如呆。乳母将公主失踪,四下寻找,不敢惊动天王的话说了。这是实情,那焦急忧烦的神情再真不过,宝锦打断乳母,再三说是自已走失的。符融在一边喝止道:“宝锦别说了!你又不懂人心险恶,别人对你说些好话,你便当真了!”
  这一句,便派定了慕容冲是用心险恶了,慕容苓瑶在一边听着,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在慕容喡等人身上掠过,可他们都垂下头去,再也不敢说半句话。她吸了好几口气,让自已镇定下来,知道自已这时若插话,便会让人拿住把柄。只能下去后,再向符坚撒娇斥苦。她全部的指望都在符坚身上,只盼着他不要听信谗言。
  慕容苓瑶盯着符坚的神色,见他只是听着,也没甚么喜怒,待这些人纷纷说完,方才一掌拍在几上,碟盘乓乓乒乒震落在地。
  他“腾”的起身,怒道:“你不过是看他不顺眼他罢了!编谎话也不知编个圆通些的。你今日要真是把他给杀了,倒也罢了;可人还好好活着,你就敢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要害宝锦做什么?对他有好处吗?要说是想杀你符晖,倒还……”
  这话一出,便知失言。
  果然符晖“哈哈”一笑,昂头道:“只怕这小子让父王杀了我,父王也是肯的!”
  符坚一腿踢翻了面前的几案,瓜果酒菜洒了一地。王猛眼疾手快,一把抓了符坚的胳膊,明是扶持,实是防他上前踢打符晖,张整也一般施为。符融忙唤了人上来,将符晖拖了下去。符坚咆哮有声,却挣不脱张整王猛一左一右将他挟得死紧。而急怒方过,便也觉得唤了符晖回来,委实不好处置,方才慢慢消了劲,跌坐下来。
  这一场上巳游宴,便在众臣噤若寒蝉的沉默中,慕容苓瑶压抑的哭泣中,符坚粗重的喘息中结束了。落日将半边泾水染得艳治无俦,越发衬出岸上男男女女心情的灰黯。这是出来时,谁也没有料到的。
  戌正时分,符坚率众回到长安,诸臣纷纷还府,唯王猛与符融心照不宣的随了符坚入宫。符坚在金华殿当中坐下,长长叹息一声,殿中尚未点烛,窗外残光抹在他面上,那平日里总是炯炯生辉的双目也显得有些茫然。
  他接过宫女递上的毛巾,拭了一下面,方叹道:“你们回去吧,我也想开了,不会对符晖怎么样的……”顿了一顿,又苦笑道:“只怕他所干的事,此时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拍手称快呢!”
  符融却上前一步道:“爱之适足以害之!当年司马史笔早已有言。天王若能明暸臣民们的心思,就该早日遣他出宫才是。”
  符坚这方才知道,原来他们却不是为符晖求情留下来的,而是为了慕空冲。他不禁有气,道:“他又怎么了,你们要怎样才肯罢休!”
  “天王!”王猛道:“若是在今日之前,让他出宫,臣也没话说了。可出了今日之事……”说到这里,他突然呛咳了几下,忙以袖掩面。符坚和符融等他说下去,但他这一咳,却足有了一枝香的功夫,方才缓过劲来。他放下袖子,面孔白惨惨的,唇色有些发乌。
  符融忙唤宫女给他上了一杯酪浆,引他在一旁坐下,问道:“怎么回事?是病了么?”王猛接了杯子,喝下几口,方才答道:“今日有些劳乏了,不碍事。”
  符坚见王猛一张脸梭角分明,眼窝深陷,瞳仁发黯。想起数年前他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样子,知他疲累得很了,符坚不由恻然,道:“回去歇着罢!休养个三五日再问事。”
  侍侯的宫女就要扶他,被王猛给按住了,他跪直了身道:“臣有些话须说个明白!”符坚不忍相拒,道:“说吧!”
  “天王,今日之事诸臣还有后妃们都看在眼中了。不论起因如何,慕容冲射伤平原公,当真无误,仍是大逆!这高下尊卑之别,还不要了?”王猛缓缓道,或者是方才咳得很了,嗓子有些暗哑。
  符坚听了不由心里发毛,上身前倾,道:“你的意思……”<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9-25 14:58:1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王!”王猛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天王!若是可容此人活着,我大秦……”他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断玉:“将成普天下之笑柄!”
  “你们!”符坚硬生生止住斥责的话,手指在床沿上敲了几下。“是朕让他进宫来的,他一个小孩子,又能怎样?又有什么错了。”他猛的起了身来,袍袖一扬,指着王猛符融二人,道:“亏你们是国家重臣,也兴妄杀无辜之人么?”
  “谁说他无罪?”符融谔谔抗辩道:“他离间天家骨肉,已是罪责昭昭,天人共睹!”
  “近百年来,所以称霸一方者,无不以本族兵马为根本!天王宠外人而辱至亲,岂不令宗族离心,世仇称快?长此以往,天王宏图如何可成?”王猛说完这几句,便如同耗尽了气力似的,以沉沉的几个字作结:“臣言尽于此,望天王三思!”
  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似一块巨石砸在符坚身上,他深深的低下腰去,手扶在御床靠背上,仿佛这样才站得稳当。思忖了好一会,他方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道:“真,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符融欲答,王猛使了一个眼色止住了他。
  于是空旷静寂的殿堂里就只有符坚这句话撞来撞去,从井藻,到柱梁,到幄帐,到漆壁。余音忽高忽低,时亢时弱,终于碎得七零八落,溶进了这殿中粘稠而压抑的沉默中。
  “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慕容冲俯在榻上,上身衣裳都脱了下来。太医方才离去,留下了方子。慕容苓瑶带着几个宫女,用绵纱将煎好的药汁一点点敷在伤口上。那背后青紫淤肿,鲜血淋漓,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无论是什么,只要略一触上,慕容冲的就会攥实了床褥。五指抓处,褥子已然绽破。宝锦守在一旁,好半晌没有动静,却是倚着隐囊睡过去了。
  宫女手上不留神用重了力,慕容冲整个人一挺,吓得那宫手上发颤,一盆药液尽数泼在了地上。慕容苓瑶举了巴掌,可也只是作了个架势,就收了回来,缓缓的坐在床沿上,不作声的掉着眼泪。宫女当即跪下,想求饶,也不敢出声,那模样,倒似是盼着慕容苓瑶当真给她一掌。宝锦惊醒了,身子往边上一缩,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是疼!就叫出声来,啊?”慕容苓瑶俯身,对慕容冲道。他只是摇头,道:“还好!”
  外面珠玉碰响,慕容苓瑶忙正了正容,问道:“是天王来了么?”
  半响却没有回音,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帘子下面,象死了一般,不言不动。她生疑,过去一看。
  “宋牙?是你?”她前半声似惊叫,后半声却又平了下去,有些意味深长。慕容冲勉强抬了头,与她对了一个眼神。
  慕容苓瑶牵了宝锦的手道:“夜深了,你也玩得累了,去睡罢!”
  宝锦怯生生的看了一眼慕容冲,他笑道:“看我,没事了,明天再来玩儿。我教你!”宝锦这才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蹦蹦跳跳的跑走了,外面自有乳母带了她回自已宫去。
  慕容苓瑶锦将宫女们都打发走,给慕容冲披了一件衣裳,扶了他坐起来,想让他靠上一靠,却没能找到不碰着伤处的法子,也只得罢了。她向外唤道:“你进来吧?”
  一团黑影从珠帘下头爬了过来,肥臂撅得老高,象只癞狗似的。到了跟前,一头磕在地上,“噔!”得一响,当真是如敲金砸铁一般,让姐弟二人都不由惊了一下。
  宋牙便再也不说话,只是一下接一下的叩头。慕容苓瑶与慕容冲不作声,宋牙便也不停的磕下去,石条上一会便出现了些深色的污迹。两边这么僵持着,好一会后,慕容苓瑶终于站起身来,道:“你以为就磕几个头就没事了!”
  “奴婢自知罪该万死!”宋牙浑身一松,呜咽着道。他软在床前,也是撑不下去了。
   “我要你死做什么?”慕容冲语气温和的道:“你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颗卒子,我才懒得费这力气。”
  宋牙以抹了一把面,抬起头来,道:“夫人和公子要如何处置奴婢,奴婢都绝无一毫怨意!”他面上额上纵纵横横,一道道血泪。往日里也是团脸善目的,这时却显得丑陋不堪。
  慕容苓瑶叹了一声,指甲在衣带上一下下的掐着,道:“宋牙!你如今在宫里算是没有头有脑的人物了吧?天王的赏赐,我差不多有一二成都给了你。你为侄儿求官,我有没推搪过你半句?我们有什么亏待你了,你要这样子害他?你倒是说呀!”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激动起来,却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仪,侧了身去,肩头微微抽搐着,抽出一方巾帕,捂紧了面孔。
  “奴婢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人!”宋牙也嚎起来,头在床沿上撞着撞着,仿佛倒要比慕容苓瑶更伤心些。“奴婢再也没脸面活在世上!请夫人和公子剥了奴婢的皮去!”
  “又来了,”慕容冲想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却只是动了一下,就弹回床上。
  “当心!”宋牙叫了一声,上去扶他,他皱眉推开宋牙道:“我要你的皮作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然后不再言语,双眼静静的望了他。宋牙被这眼神一逼,不自由主的跌跪下来,哆嗦了好一会,又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慕容苓瑶回过脸来,道:“你回了紫漪宫来,可见是他并没给你备下一条退路。把你用过就扔,全不拿你当个人看,你又何必……“
  “夫人,公子!”宋牙打断了慕容苓瑶的话道:“这个人是谁,想来你们心里多少有个数,可是却不能从奴婢口里说出来。说句冒犯的话,便是知道这人是谁,你们也奈何不得他,又何必要问?”
  慕容冲听着他的话,心里疑问便明白了八成。这秦国上下,若有一个确实是他们奈何不了的人,怕就只有……
  “夫人!”有人外头压声了声音唤道。慕容苓瑶听出来是她的贴身侍女,忙走到珠帘后。那侍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慕容苓瑶惊叫了一声,一把抓紧了帘子,白璇珠“哗哗”响成一片。侍女赶紧扶了她,急匆匆道:“天王马上就要过来了……夫人请快些拿定主意!”“好的,你拿这个去,重重谢你的干姐。”慕容苓瑶从指上褪下一只指环来,塞在待女手中。她缓缓转了身来,向着慕容冲走去,指间玉珠似泪,一颗颗落下。她面上呆呆的,只如一张白纸。慕容冲小声道:“姐姐,什么事?”“没事,”她仿佛被这一声唤醒了,才回过神来,对宋牙道:“你下去吧!”
  “是!”宋牙也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一般,向二人行礼,退下。
  他方才出了暖阁,就听到前面大门口几盏灯笼高挑,有人拉长了嗓子道:“天王驾到!”
  宋牙不敢见符坚,一时又走不脱,只得蜷在柱子后头。方才藏好,就听得“嗒嗒”脚步声,还有提灯的影子晃动,从他眼前经过。符坚的脚步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好象倦极无力,浑不似平日里的轻捷。他听到慕容苓瑶在里面说了几句,就辞了出来。
  “你还痛么?”符坚俯下身去问。慕容冲侧倚在枕上,似乎想要摇头,却又定住了,极微的点了一下。一盏立灯在床边,橙光照亮了他的鼻唇,可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他略略抬起的双睑,目中闪清冷的光。符坚的手在他面颊上轻轻的抚挲了一下,仿佛怕碰痛了他似的,只是一触,就收了回去。
  “你还痛……”符坚问出了口,方想起刚才已经是问过的。
  慕容冲在床上跪直了道:“凤皇想求天王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都留着日后再说!”符坚这时已经定了神,说起话来方才有了些平日的威仪。你今夜且好生休息。”
  “杀了凤皇吧!”慕容冲却似完未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神色淡定,道:“请天王照顾姐姐!”
  “你!”符坚被这句话烫得跳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在床前走来走去,道:“你怎么会这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顿,缓缓道:“原来你竟在金华殿里伏下了耳目?”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9-25 14:5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慕容冲在床上叩了一个头道:“我姐弟二人,以降俘之身,几年得多得天王宠爱,招嫉无数,不得不设法自保。”
  符坚听了这话,有些不是味道,“你们信不过朕能照应你们……”
  “天王顾不了这么多,”慕容冲抬了头,略略起抿起的双唇,似有些嘲讽之意。“在天王眼里,要紧的事和人都太多。象凤皇这样的,倒底是无关紧要。”
  “你在朕心里头有多要紧,便是旁人不知道,难道连你也不知道么?”符坚脸上有点红,急促的道:“不要瞎想了,朕并没有答应他们什么……”
  “可我这样的人,早不该活在世上!”慕容冲微微的笑着,眼光朦胧,象有一团的乳白色雾气慢慢从他面上匀开,异样的宁静柔和。
  符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慕容冲在慕容苓瑶的梳妆镜里面隐约看到了自已的笑意,那确实是很忧郁很动人的。
  “竟然,一直到快死的时侯还记得护住这张脸!”慕容冲心里又一次泛起极度的憎恶,对于现在这个似乎已经习惯了以姿容悦人的自己,他的憎恶更甚于对符氏。他恨不能现在就拿起什么东西,将那镜子里的笑容击得粉碎。“符晖,请相信,天底下最想砸烂这张脸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可惜你也没有做到,这真是让我们都很难过的事。”
  尽管是这么想着,可慕容冲依然那般笑着,符坚好似不能再面对这样的笑意,转过身,他对着墙着道:“是朕害了你!”慕容冲怔了一下,看着粉墙上符坚扭曲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房里静静的,珠帘在夜风中小心翼翼的碰撞着,象是此时两个人撒布在这屋里的心思。
  “你应该怨恨朕的。”符坚这句话说得十分凝重,尾音悠长不绝,如细丝似的搔动在慕容冲肌肤上。
  慕容冲想了一会,方才道:“凤皇……非是妇人,因此……不能不怨!”这两句话他本是早已想好了用来应付眼下情境的,可此时说出来却变得十分艰难。胸臆中酸苦辛辣的滋味一并泛了起来,冲得喉咙难受,眼眶发热,有些不能自持。
  符坚几步跨到他身边,从慕容冲朦胧的眼中看去,他的面孔模糊一片,可那从嗓子深处发出的一声哽咽却很清晰。然后他的头被符坚拥住了,面孔被紧紧地压在他烫热的胸口上,那里象有一团火在燃烧。慕容冲这时倒平静下来,方才霎间的激动很快就消失了。他自知这时是要紧关头,极力想要找回方才的情绪,不让符坚看出破绽,可却终于末能成功。好在符坚也只是片刻便放开他,伸手撩开从冠里脱出来垂挡在额前的散发,眼中生出决然的神情来。
  “你走吧,出宫去!”符坚闷闷的道,“否则朕怕终究会害了你!”
  “生死于凤皇并不足道!”慕容冲觉得火侯到了,方道:“可是凤皇死前却有言要进于天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直到确信引起了符坚的注意,方才接着道:“天王今日定是不会听进去的,可凤皇只希望天王日后会有一丝半点的想起来,凤皇便是死也无憾了!”
  符坚道:“你要说什么?”
  慕容冲叩了个头道:“说了这话,天王定会不容凤皇活下去的。可凤皇却不能不说!”
  符坚道:“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的,你说吧!”
  慕容冲有些兴奋,几年来早已思虑过千遍万遍的话象不听使唤一般的滑出了喉咙。“天王,王丞相固然是千古奇材,国之柱石,可他,倒底是个汉人!”声音清清朗朗,铿锵有力。
 符坚虎目圆瞪,象不认识他似的愣了一会,然后眉心慢慢的攒拢起来。接着就化为冷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了慕容冲好一会儿。
  “凭你……也配讦害王猛?” 六)
  慕容苓瑶倚在扶栏上,春夜的风犹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她缩了缩领子,象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出来吧!”
  躲在柱子后面的宋牙过了一会方醒出来她是在唤自已,忙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小声道:“奴婢在!”本是等着她发话的,可却只听到衣料索索之声。过了一会,慕容苓瑶方道:“有件事,想托与你办,你若办得好了,那今日的事,便一笔勾消;若你跑去和‘那人’说了,也由得你。”最后那几个字加重了音。
  宋牙在地上死命地叩头道:“夫人尽管吩咐下来!宋牙要是再有半点异心,天诛地灭!”
  “那好,你就时就快些动身,去准备一辆车,要最快的马。不要惊动宫里。”
  “是!”宋牙一听是这种小事,不由怔了一下。
  “还有,你可认得什么人,不要宫里的,要靠得住,胆大,还有点功夫的?”宋牙慢慢听出了点头绪来,边想边沉着道:“有的。有个小子叫慕容永,与奴婢家里素有来往。他是夫人家旁支宗族,人很机警,拉得开五石的弓,驾马也是一把好手。”
  “好,那就要他……你马上就去找车和人,然后,你上宣平门去,你侄儿不是在那里当个小校么?他今夜当不当值?”
  宋牙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为何慕容苓瑶竟会记得他的侄儿是守城门的。让慕容苓瑶等了一刹那,方才道:“是是,他今夜好象在,不在的话,我上东市他家里叫出来,也是顺路的事。”
  “那好!”慕容苓瑶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的,让一众群星都黯然失色。她道:“让他把钥匙拿到手,到门上侯着。”
  “这……”宋牙迟疑了一下,道:“城门已闭,只怕不是他的身份能办到的。”
  “这我不管,他总该有办法,”慕容苓瑶瞟了一眼他道:“放心,不会让他为难。若是天王没有旨意,凤皇肯定是出不了宫。我只是防着万一,不想在这上头耽搁,出些意外。”
  “是!那奴婢就去了!”宋牙语气轻快许多,再干净利落地叩了一个头,就起身快步走开。他奔走在长廊里,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好象打翻了什么东西,两侧挂的宫灯似乎都闪了一下,寒意从他脚板直泛上心头。
  慕容冲捂着面孔,脸上辣辣发烫。符坚这一巴掌扇得很重,多年的帝王生涯,并未让他当年身为武将的气力消磨多少。他斜斜望着符坚混合了不屑,轻蔑和怒意的神情,却变得十分轻松。“王丞相是个汉人,”他仿佛全未被打断一般镇静地道:“因此,不太明白我们胡人的习性。”
  这后面一句显然不是符坚所预料的,因此他有些错愕,神情也缓了下来。
  “他们汉人,讲什么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臣民百姓,都只认一个皇帝,至于皇帝的亲族,只是附于皇帝而已。可是我们胡人不一样。”
  “你倒底想说什么?”这些话让符坚有些迷惑。
  慕容冲纹丝不乱地说下去:“我们胡人,无论氐、羌、鲜卑、匈奴,每族里都是奉一个姓氏为主。譬如我家这一支鲜卑,无论那个当头儿,都得姓慕容,反过来也是一样,只要姓慕容的,不论是谁,德望武功够了,就能当主子。因此,天下大乱八十余年,汉,赵,凉,凡是国有动乱,大抵都是亲族互屠,就连当初天王灭燕,也是慕容家先有内哄。国基越稳定越是如此,倒是草创之际,才多见异姓将领纂位自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符坚。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 13:43: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符坚慢慢有些了然,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下来,道:“你接着说吧!”
  “是!”慕容冲道:“王丞相担忧降臣们为乱,不欲另兴兵戈,只想弹压着鲜卑羌人。这本是很应当的,他是尽宰辅之责,并没有什么私心。可大秦国势方盛,若不是出了什么大的岔子,降臣们根本就没有造反的能耐。而时日一久,便是各族王公们还念着往日的权势,底下族人早已安于承平,自认为大秦百姓,那么所谓造反之事,便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所以秦的忧患不在眼前,而在日后,在二十年后,在……天王将老之时……”
  此言一出,符坚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敲了几下,看慕容冲的眼神里有些异样,打断他道:“你说那时怎么样?”
  “请恕臣直言,”这是慕容冲第一次在符坚面前自称为臣,他本无官职在身,可符坚却没有反对。“天王诸子,无论是太子宏,还是长乐公丕,甚或更年幼的,象符晖他们,才具都远不及天王。天王传位于子,儿子们却未必能守得住这片江山。到时极有可能,出现符氏亲族纂乱,便如汉之刘聪、赵之石虎,或是秦之……”到这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道:“符生!”
  符坚冷笑了一声,道:“你何必打个马虎眼,你干脆说秦之符坚好了!”
  “那不一样!”慕容冲道:“天王诸子里面,绝没有一个暴虐如符生的,只是长于宫掖,未免少了些历练。汉、赵都曾有一统天下的势头,却都因为开国之君所托无人,因此二世而衰,天王若是不想让大秦重蹈复辙,便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符坚这时微微向他倾了身子,有些急促的问道。
  “南征!在天王盛年之时就踏平江东!在天王身后,留下一个盛世天朝!有如当年大汉一样驾临万邦的天朝!”慕容冲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不顾身上钻心的伤痛,跪在符坚面前,挥舞着胳膊道:“到那时方可削去诸将权柄,使得太子能轻易守成。天王若是只想身前威福,那么可以等;但要是想成就千百世的威名,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等!”
  符坚站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凝视着他。慕容冲略略喘息着,符坚眼中也有些压不下去的激动,过了好久,等慕容冲平静下来,方才将他扶着坐回床上去。
  “这几年来,朕都小看你了!”符坚退后几步看着他,再也没有平日里那种宠溺之色,代以郑重的神情,道:“你竟能想到这一层上!王猛还有符融他们都劝朕先定国本,缓图江东。他们说得倒没错,可是却没想过,若是在朕手里不能一统天下,那么或是永远都不能了。大秦便会如汉赵般昙花一现,成为又一个短命朝庭。”说到这里,符坚就有了些寂寞之意。想来他这种念头,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的吧。
  “是!天王早日兴兵,固然有险,”慕容冲道:“但晚上些年,却只有更险!”
  “说得好!”符坚双眉一扬,话锋顿转,道:“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慕容冲怔了一下,答道:“还差四五个月。”
  “那还小!”符坚想了一下道:“朕封你为升城督,到领军将军杨定帐下就职,学习军事。等你长上两岁,再有重用。”
  听到这句话,慕容冲心头“咚咚”乱跳,三年多呀,他无时无盼着的事,竟就这么到眼前了么?他深吸了口气,道:“可是丞相还有阳平公他们……”
  “任命一个小吏也需他们过问么?”符坚略有所思,道:“不过,你连夜走好了,省得他们又要啰嗦。过上两三日,自有正经文书到。”
  “这么快?”慕容冲低头,小声道:“这一去,可就见不到天王了!”
  “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符坚两指托了他的下颌起来,深深地望进他眼中去。
  “真的!”慕容冲说这两个字的时侯如此坦然,没有一丝畏怯和犹豫。他看到符坚慢慢柔软下来的目光,不由佩服自已作伪的本事,甚至连他自已都觉得方才那两个字是出自真心。
  符坚收回手,侧过脸去,道:“本来你此去不出京畿,朕想去见你,或是你回城来见朕,都是极易的事。可……”他轻轻地叹了一声,道:“朕不会再私下召见你了。”
  慕容冲没摸准符坚的用意,有些不安。符坚拍了拍他的肩,正正地看着他道:“从今后,朕拿你当它日的重臣名将来看。公私当要分明,因此,这几年的事,就当从来没有过一样!”
  “是!臣决不负天王!”慕容冲几乎按捺不住冷笑,这几年的事,符坚可以当没有一样,难道就以为他也可以当作没有一样吗?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跪下,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下去。符坚扶他起来,道:“你准备一下吧!”
  “是!”慕容冲向房外走去,极力按捺住想蹦跃的心情,可一出珠帘还是忍不住小跑起来。跑出几步,就迎面见着慕容苓瑶直直地站在廊上。她踏前一步,微微启了唇,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睛里询问得如此急切,却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姐姐!”慕容冲一下子抱紧了她,伏在她耳畔道:“成……了,成了,我马上就可以走了!”他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然后是细细的抽泣,他将她推开了些,看到慕容苓瑶满面莹然。那张面孔象初春的冰,仿佛碰一碰就要化掉了。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 13:4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道:“我要准备车马,不能惊动宫里的,防着节外生枝。”
  慕容苓瑶拭拭泪,道:“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这时就在宫外侯着,向他请一张夜里出门的谕令就成了。”
  “那就好!”慕容冲也不觉得惊讶,忙返回去向符坚禀报。符坚象是略微吃惊,迟疑了一刻,方才道:“……那,好罢,我这就写一份手谕,再给你一面令符,早走……也好!”勿勿写成手谕,再压上随身的小玺。
  符坚与慕容苓瑶送慕容冲至北阙,宋牙早己在外头踱着步子,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门阙上火把照不见的阴影处,一乘马车静静停着。他们个个都披着斗篷,悄没声息地就到了宋牙面前,将他唬了老大一跳。慕容冲掀了帽子,他方才醒悟过来,施下礼去。
  “不用了!”慕容冲拦住他。他见慕容冲面上神情凝重,也不多说什么,轻唤了一声,那马车就往这边赶了过来。听着马蹄轻轻叩地之声,慕容冲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回过身去看慕容苓瑶,看着她含泪又含笑的眼光,突然想起来:“我走后,就只余她一人了。”猛然有些难过,他终于可以有脱身的一天,可是慕容苓瑶的命运却是注定了。日后无论慕容氏能不能有重兴之日,对她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想想她将来漫长的,再无指望的岁月,慕容冲不由战栗了一下。符坚见状,道:“今夜风有些急,没多添件衣袍来么?”
  慕容苓瑶从斗篷下取出一只包袱道:“我带得有。”她从里面捡出一件来,抖开,原是一件锦袍。上面的花案,符坚看着觉得眼熟,正欲发问,慕容苓瑶已往慕容冲身上披去,道:“这是天王今日脱下来为你裹伤的袍子,你穿着走吧!”
  慕容冲点点头,越过她的发髻,与符坚再对视了一眼。符坚眼里还是有些眷恋不舍。
  随着车轴轻转之声,马车已停在了他身畔,驾座上一个少年轻轻巧巧地翻身落下,就势行了一个礼。
  “慕容永见过瑶姐,冲哥。”他并不晓得站在另一旁的,就是天王符坚,因此也就没有行礼。他站起来时,慕容冲见是个和自已相仿年龄的少年,个子不高,肤色微褐,两眼明亮,笑起来弯弯的,十足精悍灵巧的模样。
  慕容苓瑶将一锭金子塞进他手里,他大大方方收了下来,还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谢瑶姐的赏了,冲哥是贵重人,是得这么沉的金子才好压舱。”
  “你这……小子!”慕容苓瑶没见过这么惫赖的人物,不由一笑。慕容永眼神一闪,尔后还是有些怕羞,忙垂了头。
  慕容冲裹紧了袍子,向慕容永道:“麻烦你了!往宣平门去。”然后便踏上了车。宋牙和慕容冲也上了驾座,听得鞭子响亮的一甩,马车就开始走了起来。
  慕容冲揭开了幄帘,看着未央宫乌沉沉的门阙从眼前移动,一时恍然若梦。那样冰冷无情的高墙,象是一架铁枷,在他的项上套了这么多年,竟真的就这么解开了?他似有些不敢置信,或是被压得久了,那沉甸甸的感觉依旧没能消去。
  身后有一丝声息传来,仿佛是未曾出口的一声呼叫。慕容冲知道这时符坚在目送他,知道符坚想看到他回头,知道他应该作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出戏,应该演得十足圆满。他听到慕容苓瑶的呼唤随风而来,知道这是她在提醒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他高高的挑起幄幕,疾行的马车上,风呼呼地直灌进他的鼻口和胸膛,象是呼啸澎湃的海潮冲在他身上,洗去所有的污垢。他觉得身上的伤口神迹般的迅速愈合,真的,竟是一点点都不觉得疼了。满天星辰象亿兆盏金灯,照亮了他前途的路。两侧的树木房舍飞逝而过,就象是过去三年多的岁月,永远的被他扔在了身后。
  “我已经受够了……”在这样一刻,慕容冲不想勉强自已回头。“快!再快些!”慕容冲叫道,那声音兴奋得,连他自已听着,也觉得有些可怕。
  他耳中听到宋牙在咕嘟着:“别着了风寒!”不由有一种放声狂笑的冲动。
  不,还不能笑,慕容冲提醒自已,他还没有走出长安。
  长安往西二十里,便是阿房宫,那是领军将军杨定所部驻扎的地方。若是出西面杜门,当是最近便的,可慕容冲不想让人知晓他的去向,因此才着慕容永往宣平门去。
  到了宣平门前,守门的兵丁远远的就竖起了枪,喝道:“什么人?”“有令符在,请开宫门!”慕容冲探出头来,将符坚赐与他的腰牌高高挑在手上。兵丁见了有些失措,别过头去,叫了个小校出来。宋牙见那小校,面色一喜,道:“春子,取回来没有?”
  那小校点点头,道:“我方才自去校尉府里取来的,有符令在就好,要不明日会大受责罚的。”他手中举着一把大钥。兵丁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解怎么他好象是早就知道会有人夜里出城,不过既然是有令符在,也就不便多问,便过去开门。
  宋牙在门口下了车,向着慕容冲作揖道:“公子一路好走!”门在他面前绽开了一道细缝,那缝越来越宽,直到一条笔直的大道出现在他面前。慕容冲不知道自已如何能这么自如地说出了在长安城中的最后一句话:“承你吉言。走!”
  合上大门,送走了叔父,又遣人将大钥送回司隶校尉平阳公府上去后,宋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说不上是什么,夜里开城门放人的事,虽说不常见,可每月也总会有几桩。或者是因为出城的那个少年,太过邪门了。他上前接过令符时,从斗篷下面窥到了他的面孔。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也没见过这么惊心的眼神。他不自觉的触了触面颊,方才被那少年看过一眼后,脸上便如同被刀刮了似的,清凌凌地痛,此时犹存。
  他再度咕了一次“邪门!”
  可话声未落,就听到马蹄急促的踏地声,声音比别人的都要脆一些,象是宫中宿卫军的马匹。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在外头高声叫道:“将偏将军窦冲,持司隶校尉符,有急事出城,开门!”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 13:4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宋春吓得差点平地跌上一跤,跑出来,只见一名将领带着二三十骑等在门外,马匹全都不耐烦的打着唿哨,蹄子在地上刨得灰尘四起。一面令符伸到他的面前,正是掌管长安门禁的司隶校尉的令牌。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走了一个,这时又来了一个,整个长安城里,通共只有三张令牌可以开夜禁之门,这不到半小时辰,竟就遇上了两次……”他还在发怔,窦冲已是十分不耐烦了,喝道:“还不开门!”
  “是!啊……不……”
  “什么不?本将有紧急公事!你竟敢不开门么?”
  “不……不是这意思,是大钥在校尉那里,得让人去取!”宋春结结巴巴的说道。
  “怎么回事?”窦冲眉头一皱,俯身下去将他的领子提了起来,道:“本将才从阳平公那里来,他分明说已经给门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刚放了一个人出去,钥匙又让人送回阳平公府了!”宋春吓得面如土色。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取!”窦冲放开他,一脸悻悻之色。
  门上本就备有快马,专等这时使用。宋春怕旁人误事,自已快马加鞭,往阳平公府上去,好在阳平公府就在宣平门左近,也只是顷刻便至。到了府上,早有人在侯着,将钥匙扔进他怀里,叫道:“快去快去,阳平公有要紧事交给窦将军办!”
  宋春收了钥匙,有些疑惑的看着洞开的府门,心道:“这么晚了,阳平公出府去了吗?”
  符融这时确实刚刚出门,他不及驾车,自乘一骑,夜访王猛府上。王猛家奴不敢拦驾,引他一路直入。
  “丞相在那里睡?”符融发觉家奴将他往书房领,不由有些疑窦。
  那家奴道:“老爷尚在书房里办事。”
  “这么晚了?还没歇下?”符融讶然停步,正有梆子声传来,是三更天了。
  说着话的时辰,已经到了书房外厅,有人掀开帘子,大大的打了个呵欠,问道:“谁呀!”待见了是符融方才行下礼去,道:“见过阳平公。”起身看了看符融认得是王猛的幕宾陈辨,忙道:“景略在里头吗?”
  “是傅休(符融字)来了吗?快请进!”王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陈辨应声挑帘,符融走了进去。只见一盏孤灯,仅照得亮王猛面前方寸之地,显得他眼角的褶子越发的深。案上床上一堆堆的都是书简,差点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王猛正在写着什么,看到符融进来,停了笔道:“什么事?”好象连话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低得差点就听不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符融气恼地往床上坐去,陈辨眼疾手快,在他上床的前一刻搂起了一大堆乱糟糟的公文。“天王竟将那小子,放出长安了!”
  他本以为王猛会很气的,却只他只是“喔”了一声,又在砚上醮了醮墨,往一封信上写去。
  符融一把抓住他的笔,道:“喂喂喂,你别跟没事人一样吧!他今日当我们二人的面答应了会杀了那小子的,这才二个时辰不到,就又变了卦。”
  “天王那里答应了,他不过是说他知道了而已。”王猛索性弃了笔道:“这也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事。若是我不力言让他杀了那小子,他那里舍得放出宫去。”
  “原是这样,可……”符融依旧不解恨,道:“那白虏小儿当真可恨,我已命窦冲出城追去了,一刀杀掉了事!”
  王猛色变,一把攥住符融的衣袖道:“快,去追他回来!”话未说完,已是一阵剧咳,整个身躯挂在了符融身上。陈辨忙过来为他抚背,可他依旧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心肺都扯碎了一般。他象是什么话要说,可越急越是说不出来,直敝得满面通红。
  “怎么了?”符融也吓了一跳,和陈辨两个一起将他平放上床。王猛这才好了些,依旧抓紧了符融的衣袖,睁圆双目,又喘了好几声,方极快的道:“今日异族大患,在慕容垂姚苌二人……国之重策,在征晋之可否。这些小事,且由他去吧!将他逼得太紧了,只怕适得其……”
  符融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王猛的额头泌出一滴滴冷汗,象有一层灰纱慢慢地蒙上他的双目。符融正想说:“我听你的,别说了!”就觉出王猛手臂一松,整个人脱力倒了下去,一大股鲜血从他口里喷出,直淋到符融袖上,怵目的鲜红一下子灼痛了符融的眼睛。他不由叫起来:“快,快来人……”
  惊慌失措的喊声打破了深夜沉寂,所有听到之人的心头都被重重刺了一下。象是某一个不祥的预言,昭示着灾异的降临。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 13: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一出城门,就让慕容永转了方向,往西边转去。走了一个多时辰,天已蒙蒙亮,田间初生的禾苗轻摇,晨雾氤氲中嫩嫩的绿意让慕容冲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正暗自筹算与杨定会面的言语,慕容永却猛然停下马。慕容冲探出头来,听了又听,却只有鸡鸣犬吠。他问道:“你发现什么了?”慕容永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道:“是我听错了,我们快点!”说完,狠狠的一甩鞭子,马嘶一声,走得更快。
  可这一停后,慕容冲就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将四面的幄帐全部挑起,一刻不停地张望着。又走了两刻钟,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方在暗自嘲笑自已:“真是惊弓之鸟。”就见到田间杂种的桑树从里,有一道晃眼的亮光一闪而过。
“快,弃车!”慕容冲轻呼出声,慕容永也差不多同时看到了,跳上车,扶起慕容冲就往田地里跑去。桑丛里马上有人影冲了出来。好在前面正是一块轮种的绿豆田,豆苗已抽了三尺有余,天色又尚未大亮,两人猫着身子钻进去,倒也勉强躲住了。再听到有人喝令手下布防,将这块田地围起来。这块田地总计不过三四亩,他们这么挨着搜过来,不过一二刻钟便能寻到两人藏身之处。
  慕容冲心下揣摸着会是谁差来的。本来疑心是王猛,可想他暗地里便手段是有的,譬如指使宋牙和符晖闹昨日那场的 *** 成就是他,可是却从不会硬碰硬的违逆符坚。若不是王猛,而又在宫里耳目众多,自恃身份敢动他的,怕就是符融了。慕容永从袖中掣出一具小巧的弩弓来,对着慕容冲使眼色,想行险一击,伤了那个领头的,再挟他为质。慕容冲苦笑了一下,若他身上无伤,此计倒可行,可他眼下连行走都有些艰难,便是慕容永能一举成功,那也是走不脱的。况且这时他已听清楚了那头领的声音,正是窦冲,想要擒下他,那才是痴人说梦了。
  正心急如焚时,手上突然摸到了什么圆长的东西。“蛇!”慕容冲头一个念头让他往旁边滚去,可手臂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何物小子吵吾安眠?”慕容冲这方才看到前面是一个浅穴,一只胳臂从里面伸出来,拉住了他的手。“乍尸?”慕容永差点大声叫出来,死死地捂住自已的嘴。
  “天还没亮呢!”穴里探出个脑袋来,扎着双丫髻,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双颊红润,眼眸清明,有如婴孩。“你是……”慕容冲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微微地凉了一下,恍然觉得眼前这人在那里看到过。“你是王嘉!”他向追兵们出声的地方顾盼了一下,唯恐这边的动静把他们引来了。可是相距不过二三步,他们这边说了好几句话,那些秦兵们却都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王嘉懒洋洋的想坐起来,却让慕容冲一把按住了,他惊慌地求恳道:“有人在追我们,求道长不要动。”“喔?”王嘉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去,闷闷的声音从穴底传了出来,“就为这吵醒我?算了,我帮你一把,再睡个回笼觉吧!”话音刚落,慕容冲就觉得眼前模糊了起来,象一层轻纱从地下袅袅升起。只过了片刻,一团团乳白色的水雾便在青葱豆苗间游荡,渐渐不能视物。“起雾了,将军,怎么办?”兵丁们叫嚷起来。
  慕容冲松了口气,额上湿淋淋的,也不知是雾气还是冷汗。扒着坑沿问道:“道长,多谢了!”王嘉笑道:“道人只能看得到,却什么都无法阻拦,你本无险,何故道谢呢?”这双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雾中渐渐消融,眼中带着十分遥远的气息,慕容冲一刹那觉得他眼中的并不是如今的自已,而是极深冥的某处。慕容冲有些心慌地叫道:“道长道长!”可手中再抓到的,却是寻常不过的泥地。浓腻的水雾中似乎残存着他的双眼,慢慢地变冷,最后化作一种肃穆的神情。
  “冲哥,我们快走吧!”慕容永扶了他起来,一步步摸索着在地上爬去,地上泥土方才耕过,倒不蹭膝盖,只是土腥味直钻到鼻口里,让他十分不适。有好几次险些与兵丁们相遇,可竟真的没有被发觉.又爬了一会,身下的变得十分潮软,半个人陷进泥里,而一直环绕身侧的青苗都不见了。慕容永欣然道:“这是到滈水边上了,这过了就是高阳原,进了山林里面,就不怕他们了。”
  慕容冲嘘了口气,泥水泌进伤口里,钻心价痛。可也这性命攸关之时也顾不上了,让慕容永搀着慢慢往河里浸。水寒兢肤,不多时就冻得他浑身僵木。不过慕容永水性甚好,托着他在水面上划过去,竟没发出什么声息来。
  好容易游倒对面的岸上,就听得后面“哗啦!”一声,有重物入水。
  “在这边,在这边!”忙碌了半天的兵丁们嗷嗷叫着往河边跑来。慕容永将慕容冲托上岸去,背着他就跑,可是跑了一会,却没有人追过来,倒是听到后面兵刃相击声,呼喊打斗之声。几下惨叫入耳,听得兵丁嚷嚷道:“逃犯厉害!将军,在这边。”慕容冲与慕容永对视了一眼,不由奇怪,“难道有什么人来救我们了?”
  他们不知当不当走,犹豫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暴喝,河对岸上雾气猛的散开了一丈见方,窦冲手上长矛舞成一团飓风,视野为之一清。窦冲惊叫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可是只一瞬,雾气又拥了回来,冲永二人就只能听到金铁交集的响声,和使气发力的声息,却总也辨不出那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窦冲一声闷哼,仿佛吃了点小亏,再听见水声哗哗,波浪翻腾,隐约可以见到有人往这边划了过来。突然啸声大作,一支长矛挟着风雷之势破水而入,那人身子往水下一沉,河面上渐渐平息下来。
  “这人怕是死了!”慕容冲也就顾不得他了,在慕容永的肩头捏了两下,慕容永马上会意,往林子里钻去。他频频后望,不一会,就有许多兵丁游过河来。两人钻进林子里,四下都有藏身之处,就不比方才窘困。他们往林子深处跑去,想来是可以逃掉了的。却又听到后面传来兵丁欢呼声:“找到了找到了!”片刻后转为疑惑,“这是方才被窦将军击中的那人吧?怎么没有在河里淹死吗?”
  慕容冲和慕容永藏在树后面往那厢打量。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汉子,胸口中血流如注,衣衫尽赤,歪在地上,已是不能动弹,手里犹握着长矛,看来正是方才窦冲伤他的那根,被他当作了拐杖。两人相顾骇然。胸口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能从河里爬上岸,还走到了这里,还真是极不容易了。
  看着又有不少兵丁往这边聚来,慕容永悄声道:“我们快走吧!”慕容冲方要点头,就见窦冲已经跑了过来,唯恐被他发觉了,两人一时不敢动弹。窦冲在那人身前身后转了几圈,两名兵丁上前搜了那人身上。起身报告道:“请将军看这些东西!”窦冲看了一下,失望的道:“原来是个小毳贼!别管他,耗了我们这么多手脚,再去搜要找的人,他们肯定就在这在近!”
  “是,将军,要带他回去交官吧?”
  “带回去也活不了了!”窦冲瞥了一眼他,道:“杀了吧!”
  “是!”那兵丁举了枪就要往汉子身上扎去。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 13: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窦冲背着身,站在慕容冲藏身的树前,与他相距不足三尺,而且是毫无防备的样子。慕容冲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他当初押慕容喡回宫时的事。他不知道那时是这人饶了他一命,却清楚地记得他高高坐在车上,厉言斥喝他的情形,那是他平生头一次受外人折辱。
  仇恨一下子涌上心头,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他在慕容冲掌上写道:“有没有把握?”慕容永点头,将弩弓取了出来,这弓极小,可看上去却十分沉重,通体乌亮,端起来很吃力。他微眯了眼睛,手上一松,箭倾刻没去,面前雾气略被冲散了一点,就听得窦冲狂叫一声,顿时滚出数丈。
  那些小兵们一起拥到窦冲身边,叫道:“将军!”窦冲却从地上打挺而起,从大腿侧一把抽箭在手里,上面血肉模糊。窦冲喝道:“一点皮肉小伤!围我干什么?快去抓下那些人!”听他话音,果然中气十足,不象受创甚深。
  慕容永二话不说背起慕容冲就跑,才跑了几步,就听到窦冲在后头喝道:“停下!”慕容永那里肯听,闷声狂奔,身后却有一道锐风直对着慕容冲而来。慕容冲一按他的头,就从他身上挣落,慕容永也被带着一同倒地。伴“呜!”的尖鸣,一枝长枪贯过慕容冲的袍袖直钉进土里,臂腕上象被烙过一般,灼热难当。
  慕容冲跳起来,袖子轻易就被扯破了,他吼道:“窦将军,我奉了天王谕旨出城,你想怎样?”
  窦冲面色阴沉,缓缓举起手上的飞枪道:“我奉平阳公令,让你回城!”
  “我奉的是天王谕旨,前往左领军将军部下就职!不得王天谕旨,不敢私自回城。”慕容冲大声说出这句话来。
  “那好,我就不勉强你了!”窦冲似乎笑了一下,转身走开,兵丁们举着刀枪,一步步的围了上来。慕容永紧紧握着弩弓,将袖中最后一枝小箭取出装上,可转来转去,不知射谁为好。那些兵丁们都没有畏色,平静的越逼越紧,好象他们根本不在乎将死的是那一个。
  “啊!”慕容永大叫一声,箭已离弦,正对着他的一名兵丁应声而倒。“杀!”其余的兵士齐声爆喝,就有七八道明晃晃的枪刃向他们当头砍下。
  “住手!”不知从何处袭来一道枪风,矫夭如龙,所有兵刃与之一触都马上脱手。但还是有把大刀,避开了枪风,眼见就要劈在慕容冲身上。“咣!”一根长棍平空伸了出来,挡住刀刃,然后收回一甩,棍使得柔如长鞭,将大刀击飞。执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黝黑。慕容冲一面问道:“你是谁?”一面忙看了身边一眼,见慕容永趴在一边,吓得眼有些发直,不过没受什么伤,方才安心下来。
  还没等那黑脸少年发话,慕容冲就听得“啊!”“救命啊!”“天啦!”多声哀叫。叫声将窦冲惊动了,他飞纵过来,长矛一圈,霎间就与横空出世的长枪拼了十多下,将手下们护在身后。
  这时他方才看明白眼前站的人,“是你?杨定?”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
  杨定向他点点头道:“我方才听到有人说他正要至我帐下听令,因此不得不过问一二。”
  慕容冲将符坚手谕从怀里取出,想上前给杨定,可是动了一下,就痛得咬牙咧齿。那少年伍长忙接在手里,谕旨已经湿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平捧着送到杨定手上。杨定揭开了一看,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符坚随身小玺上“建业归元”四个红泥篆印却很清楚。他将谕旨举起给窦冲看,道:“此人已是本将部下,自不能由窦偏将军随意处置了,否则,本将日后如何领兵!”
  窦冲已知今日之事势不能成,极力按捺了胸中怒气,方能平静地说出来:“末将也是奉得平阳公令,即如此,便请将军日后与平阳公说话吧!”说完半施了礼,率部下离去。
  杨定回身到慕容冲身边,问他经过,他据实说了,道:“日后需仰将军指教了!”
  杨定很高兴地道:“天王放你出来再好不过,本我从前就觉得你在宫里着实委……”突然想起此人已是自已部下,不由住了声,正正容道:“你虽说是天王特简,可即已归入军中,就与其它将士一般,勤习武艺,奋力杀敌,不可有丝毫骄怠,否则自当军法从事!”
  “是!”慕容冲半跪下行礼道:“自当听从将令!”
  “那好!起来吧!“杨定扶了他起来,道:“你昨日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今天又在泥水里滚过,得好生调养才是!刁云,你过来背他!”
  那黑脸少年跑过来,托着慕容冲双肩就往身上一放。慕容永这会子回过神来了,道:“还是我来吧!”刁云挠挠头,冲他憨笑一下,闷不作声地就往前走了。
  “你是送他来的吧?”杨定问道。
  “是!”慕容永道。
  “那你可以回去了!”
  “不成不成!”慕容永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是瑶姐让我送冲哥出来的,还给我老大一锭金子呢。我要是没送到地头上,到手的酬劳没了不说,别人托的事办不了,弄得灰头土脸的,这亏得可就大了!”
  杨定被他逗得一笑,道:“那好,等他安顿了,你去回报夫人,也免她挂念。”慕容永正得意洋洋地还要说什么,脚下突然一绊,当即摔了个虎趴。他爬起来口里喃喃骂道:“什么狗日的……”却突然住了声,原来正是那个先前被窦冲伤了的汉子。这汉子面色淡金,长脸高鼻,双目紧合着,嘴唇却是微微蠕动,显然并未死去。想来是方才他们射窦冲那箭,引得众兵都来追杀他们,便放过了此人。
  慕容永“啧啧”称奇道:“这人竟还没有死呀?”杨定问道:“他是什么人?”慕容永就将事情说了,慕容冲俯在刁云背上道:“请将军一并带他回去吧!他受了无妄之灾,也为我挡了一下追兵。”
  “那好,能和窦冲硬拼一招的人,也值得一救!”
  慕容永就背了那汉子,道:“不知方才我们来时乘的那车还在不在,要不然这把这两个人弄到阿房去可是件麻烦事。”他心里直叫苦,“本以为这回是偷了懒的。谁知又要背这家伙,这人的身子可比冲哥重多了。”
  杨定道:“那车果然是你们的?我方才就是看到那车,觉得古怪才追过来的。”
  这方才说起,昨日因为与杨氏的几名亲族会面,就受邀到杨纂府上住了一夜。晚上收到慕容苓瑶托慕容喡送到杨纂府上的礼物,让他照应慕容冲。因此城门一开,就赶着起程,在途中见到一乘空马车,觉得蹊跷,这才寻了过来。
  于是又回到原先的道上,这些雾已不若方才之浓。寻到原车,将伤者放上车,杨定和刁云的马匹也散在附近,一齐唤了来,一行人就奔阿房宫而了。
  阿房宫跨渭而建,位于雍州长安县城西北十四里,上林苑中。当年秦始皇建此宫时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谷,跨山弥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颠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只不过西楚霸王一场大火,焚尽琦宫宝物无数,自然再也不复旧观。后世略作修茸,权作游治离宫罢了。
  时各国兵制,多将天下兵分归于朝庭的中央军,和归于地方的郡县兵,前者是攻战主力,后者止保卫乡土而已。而中央军又分为中军与外军,中军驻于京畿,分由左右领军,左右护军四位主官统领,杨定便是左领军将军,率部下驻于阿房宫左近。
  至赶到军中,杨定传了军医来为他和那汉子医治。因为两人的伤都不轻,从军大夫要守在跟前,便着他二人合住在医营里。到第三日,那汉子方才清醒过来,正巧大夫在出熬药,慕容永又和刁云在外面玩闹,便只有慕容冲和他细述前番情形。那汉子自然道谢不迭,再一问起姓氏籍贯,竟也是从邺城迁来的,姓高名盖。
  慕容冲不由道:“原来是同乡人,唉,离开关东故土,才只四年。寄人篱下,度日如年呀!”
  高盖看了他一眼道:“不想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的家国之思。”
  慕容冲愕然道:“难道高壮士不想念家乡么?”
  “家乡?”高盖合上眼,露出一丝苦笑,道:“我高氏本是o(︶︿︶)o 唉人,当年慕容破丸都,我族被迫迁入邺都。秦灭燕,又强移至关中。几番颠沛流离,早已不知何是本乡,何是他乡。乱世之人,性命尤如飘絮,无处可依,更何恋家乡?”
  慕容冲听他言辞温文,显然当年也是贵介子弟,如今却落得个为剪径小贼的份上,不由也代他伤感。一时茫然,想道:“正是众雄并起,割据天下的年头,邦兴国破都是常事。若说复仇,天下又有多少血泪深仇,难道都是可以报得来的么?若是不能报,那么这些人就都不活了么?可是,若我竟没有血耻的一日,那这偷生的几年,或是今后的年月,又有什么用处?难道,真是做他符坚的忠良臣子吗?”
  帐中默然了一会,高盖突然轻声哼起歌来。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袒。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诺卿且勿晒,水清石自见。
  石见仍累累,远行不如归。”
  他凝视着慕容冲的神色,幽然长叹一声。
  “让你们两个照顾病人的,怎么在外面吵闹起来了!”却是杨定的声音,慕容永与刁云然吓得忙跑进帐里来,挑帘引杨定入内。杨定见高盖起来了,不免询问了一番,未了道:“壮士身手不凡,又是世家之后。如今生计窘迫,不得不从此下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嫌弃,就请在留在我这里,如何?”
  都以为高盖会满口应下的,谁知他却犹豫了一下,道:“将军美意,小人感激不尽。不过小人尚有亲族在北地,前几日有信来,小人想与他们团聚。当真是……”
  杨定听他这么说,也就罢了,方才说起来探慕容冲的缘故。原来是任命的正式文书已经到了,还有慕容苓瑶为他收拾的四季衣裤,书籍器物并点心零食等,慕容冲看到这堆东西,脸上腾地红了。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宝锦托慕容苓瑶捎来的一具樗蒱,还有一封小柬,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凤皇骗人,不守信诺。”
  慕容冲忙将那些东西塞给了慕容永,将窃笑不止的他往外推去,道:“出去出去……嗯,另一个人吃了独食,分些给营里的兄弟们吧!”
  他们出去后,杨定又说起近日长安里传来王猛生病的确讯。说是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只怕会有一番大的变动罢!慕容冲心道:“王猛这一病,自已临行前的一番话效用只怕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果然此后陆续有消息传来,符坚亲祷求祝,又严令王猛不得再看公文,经御医调治几日,总算是缓了过来。据说王猛病中与探视的符坚有一番对晤,此后绝口不提征晋之事。且令太子公主事王猛如己,恩遇益盛。只不过私下里的传言,都说王丞相的病已经拖不了几年了。
  他就有些隐忧,通常人对于将要失去的事物,总是分外留恋的。王猛既然沉痼难起,符坚定会对他格外优容些。那么王猛从前所憎恶的人,譬如他,只怕就会被符坚疏弃。这想法果然非他多虑。慕容永常往来城里与军营,给他带来些传闻,说是这一年多来,慕容苓瑶所得宠爱已是大不如前。再就是符坚本是许诺等他年长一两岁,就封他官职的,可已是将有两年了,却音讯全无。
  他一面加紧学习兵法武艺,一面想着这些事,终于忍不住透了些给慕容永,慕容永道:“确是问题,我再设法和瑶姐通些消息罢。”
  他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没有动静。慕容冲忧急无比,都以为无望了,慕容永却终于来了。他带来的是任命慕容冲为平阳太守的旨意,封赏如此之厚,倒让慕容冲一时不敢置信了。慕容永道:“瑶姐说,多亏宝锦公主从旁进言。”
  杨定也代他欢喜,当即择了个吉日,为他设宴饯行。酒尽意罢,亲送他出阿城。时当夏日,阿房宫中翠竹千杆,松柏蔽野,风过林间,被滤尽了热意,变得凉爽宜人。竹叶沙沙作响,蝉声此起彼伏。杨定与慕容冲骑马走在前头,刁云和慕容永赶着车跟在后头,两人都要跟着慕容冲去任上。慕容永反正在长安也是混日子,他年纪已不小,该正经讨个差事了。刁云却是这一两年来,与慕容冲和慕容永混得很熟,杨定见慕容冲身边没什么亲信的人,就让他跟去服侍。两个人一路上打打笑笑——自然多数声音都是出自慕容永一人之口。
  杨定听着他们聒噪,不由一笑道:“这两个,真是一对,不知这这块木头是怎么和那猢狲玩到一起来的!”慕容冲随口道:“他们是小孩儿,自然玩得到一起来。”
  杨定看了慕容冲一眼,欲言又止。慕容冲发觉了,道:“怎么了?”杨定方才道:“听你的口气,好象倒有很大年纪。你自已也还是小孩儿呀!慕容永不过比你小几个月,刁云其实比你还大上两三岁。”
  “喔?”慕容冲有些发怔,回想起他还是小孩儿的年月。可实在太久了,怎么想都是模糊一片,觉得他好象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了。
  “慕容公子!”杨定突然勒定了马,定定的看着慕容冲,他的眼睛非常地温和,就象一大片阳光下平静的海面,让人觉无比宽广深厚。“这一两来你在我这里,相处融洽,我与你,算得上是亦师亦友。因此有些话,在你,或者觉得是交浅言深,可在我,却不能不说。”
  慕容冲听了忙道:“我从将军这里学到的东西,足以一生受用不尽。将军若还有教诲,我一定牢记在心。”
  杨定眼神往山外层层青峦掠去,仿佛在想怎么说得明白。慕容永和刁云见他们停了下来,知道有要紧话说,于是也噤了声。
  “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极不快活的。这两年来,从没见你真心实意地笑过一次。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杨定顿了一顿,好象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绕着圈子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他快言快语道:“你在秦王身边呆了这几年,受到的屈辱吃的苦头决不是别人想得到的。堂堂男儿委为妾妇,非但受世人之讥,就连至亲都不能体谅——虽说你本是为了他们才忍辱偷生的。”
  这些话象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一下子捅破了他心上的疮口,让慕容冲恼怒无比,很想就此驱马而走。
  “可是你才这点年纪,你不能一辈子被这些事捆住。”杨定拉住了慕容冲的马笼头,显然是非让他听完这几句话不可。“你再有多少恨多少怨,那都已经过去了。你日后怎么办?报仇吗?大秦国势方盛,不是你一个人能动摇的了的,再说,就是能动,那天下千千万万好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怎么办?我是仇池杨氏的人,我何尝没有家国之叹,可是……既不可挽回,就只能多想想将来的时光了。”
  慕容冲也冷静了下来,明白杨定一片好心,道:“将军金玉良言,慕容冲没齿不忘。”
  杨定看出来慕容冲只是感激他的心意,却不是当真听进去了,叹道:“自然,我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的际遇,说这些话,有如隔靴搔痒。只是……卫青霍去病你可知道?”
  慕容冲讶然道:“这两位是汉家名将,我如何会不知?”杨定凝望着他,缓缓又道:“可他们两人也是佞幸传中人物,汉书言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他二人事汉武甚多暖昧,虽未有明载,可当时讥讽之言,也当不少罢!”
  慕容冲倒确是十分讶异,万万没想到这两位千古名将也会有此类事迹。
  “卫青七击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那都是真刀真枪血里沙里挣来的功业,彪炳史册,扬威千载。至今日,谁还记得他们那点隐事?”杨定握着慕容冲的肩,一字一顿道:“旁人看怎么看你不要紧,可你自己切切不能委屈自已!”
  慕容冲再也忍不住,策马狂奔而去,他昂头长哭,哭声如厉风横扫,似乎连成顷的竹梧青叶,都因之而翻动起碧波狂澜。后面的慕容永和刁云吓得不轻,愣立于地。杨定怕他心情激荡下摔下马来,加鞭赶上,拉住他的辔头。慕容冲一把抱紧了他的胳膊,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他整个人抖得有如寒战一般,连杨定也被他带着摇晃起来。不多时,杨定的衣袖就已是湿热一片。杨定拍了拍他的头,心中大慰,觉得自已思量了许多回的这些话,总算引得慕容冲痛痛快快哭一场。倘若就此能消融他心中块垒,那对他将来,应该会有好处罢。可他不知道,慕容冲哭的是,这番话已经太迟了!
  若是这番话,由三年前的慕容泓慕容喡慕容评他们说出口,那么或者还是会起一些作用的吧。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平阳仍三晋名城,故老相传为尧、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此说自然是远不可考的陈迹,不过永嘉年间,后汉刘聪确曾以此为都,怀愍二帝俱死城中,此后便成为东迁士大夫们的伤心所在。

  此城位于晋阳与蒲州之间。由此向西,越过吕梁山,经坂蒲、大宁,有道直通关中;向东出浮山县,越过中条山,可以去往沁水,自古便是交通要道。城池所在,顾名思义,筑于平水北岸。平水发源平山,平山地势颇缓,位于汾水东北。平水从山麓流出,灌溉附近的园圃,然后向东注入汾水。

  时节正是十一月间,深秋的北方大地被一阵又一阵咆哮的风刮得苍凉灰黯。平水清可见底,瘦硬坚实的鹅卵石突出水面,干燥泛白。几片残败的叶子随着水波轻漾,旋旋着打在石上,恹恹的亮红,倒越发显得那河水寒意彻骨。

  慕容冲顺着河岸信步而行,刁云和其它几个亲随遥遥跟在后头。他一时驻足,怔怔地望着那些不知从何处辗落的红叶,不由想到:“离开邺都后,这已是第十三度深秋!”而他来到平阳,不知不觉也有了八年。

  这个深秋却是与众不同的。此时万里之遥的淝水两岸,晋与秦的大军云集,恶战一触即发。秦军八月里开拨,步卒六十余万,铁骑二十七万,运送粮秣的船只多达万余。经亲眼目睹的人津津有味而不乏夸大其辞的描述,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出征时旌旆蔽天,战鼓震地,铁骑似龙,猛士如虎的盛况。此后陆续听到战讯,十月十八,阳平公符融克寿阳,后几日,冠军将军慕容垂陷郧城。而最新的消息,是八天前慕容永从长安给他带来的,说晋将刘牢之在洛涧大破秦军,士卒死伤达万余。不过,所谓大破,当是对晋而言,在秦这一方,除了士气受损以外,战力仍是远远高于晋军,这场大战中,着实看不到晋军有取胜的希望。

  慕容冲反反复复的为晋军统帅筹划,可也没想任何饶幸之处,不由心头郁闷,无以遣怀。这场大战是他期盼了多年的,可真的打起来了,却又更增烦恼。若秦军完胜,一举平定江东六郡,那么,天下就将稳为符坚掌中之物,而所有暗地里有所期待的人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将化作泡影。因此这时风掠枯枝,瑟瑟有声,在慕容冲耳中听来,也越发的凄凉。

  突然顺着河岸传来鼓吹之声,一下子就打断了慕容冲的思绪。水面上漂来一带红痕,给清冷的平水带来些热络之意。不多时走得近了,就见得吹着打着,说着笑着,一群男男女女,拥出顶大红花轿来,原是迎亲队伍,四下里炮仗的烟气伴着火光,“噼哩啪啦”爆响个不停。慕容冲侧了身子让在一旁,想道:“这当头上竟还有有闲心娶亲的。”

  花轿到他身边就停下了,骑着马系红花的新郎官跳下马来,毕恭毕敬地向慕容冲行了一礼道:“郎官!”

  慕容冲看了这新郎官几眼,见他二三十岁,粗眉方脸,有些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新郎忙道:“小人是突屈氏,从前和郎官一起从邺都迁来的。后来在长安左近呆不下去,流落到平阳。大人让我们安顿下来……”

  “喔!是小六呀!这一身打扮,倒叫我认不出来了。”慕容冲这方才想起来,这几年他很收留了一些生计无着的鲜卑人,也常来往。这突屈一家其实是很熟的,不过今日他穿得汉人婚服,确是面目全非。

  “嘿嘿!”那小六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衫,道:“她是家里的独女,本来是非要招赘的。这回算是说给小人了,定要用汉人的法子结亲,只好依了。”

  “那也是应该的!”慕容冲点头道:“恭喜了!”

  小六再深深地行一礼道:“本是不敢扰郎官的,只不过我家就在前面几步,郎官若是不嫌弃,请来喝一杯喜酒吧!我家老父定然欢喜得很!”

  突屈氏一家,在他辖下的这些鲜卑族人里头,算是个打头的。慕容冲略思忖了一下,便道:“正有许久末通音讯了……好吧!”

  当下男家女家都是大喜,太守亲莅婚礼,说出去真是再体面不过。慕容冲招了刁云他们过来,几个人骑着马,由新郎陪着,便往突屈坞堡而去。其时天下动荡,时有兵戈,因此许多地方百姓,便结众而居,修以高墙坚垒,名唤坞堡。坞堡中多是同族同姓,不过也有几姓人同住一堡的,突屈家就是这种情形。堡中有好些人家,都是鲜卑人,当初一起流亡,突屈氏隐为首领,后来被慕容冲收留,便还是奉这家当头。

  只转了几道弯,坞堡便已在望,平日紧闭的堡门此时大开着,门口已经拥了男家的亲眷。见到慕容冲,突屈老汉喜滋滋的由孙子搀着上前来,连声道:“郎官竟来了!快请快请!”

  上了正厅,突屈老汉奉慕容冲坐在首座,新人拜堂。一通热闹过后,新妇与新郎便到各桌上敬酒。当头一杯,自然是敬给慕容冲了。慕容冲说了几句应景吉利话,突然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没有急着接新妇奉上的酒,对一旁的突屈老汉道:“你家小二是被征入大军了吧?你还有心办喜事么?”

  突屈老汉满不在意地笑道:“这回是天王亲征,那里会有什么闪失,老汉我放心得很。等老二回来,只怕小侄儿才出世呢!”新妇一时羞得直往人后躲。

  “这孩子,有什么好臊的?”老汉呵呵笑道,旁边钻出几个小孩子来,都冲着新娘作鬼脸。老汉随手扶着一个,笑得合不拢嘴,露了幸余的两三颗牙来。

  慕容冲隐约还能想起入关时那个精壮汉子,可眼前却是垂老家翁了。他道:“这些孩子们都是入关后的生吧?”

  “是呀!老大十三岁,就是入关那年生的,他娘亏是身子壮,没在路上出事,总算是熬过来了!”老汉说起这些时,倒极平和。似乎多年前的事,只化作了一场恶梦,用来衬现此时的平安喜乐。

  慕容冲也拍了拍孩子们的头道:“这些小子们,都没见过家乡了。”

  “是呀!不过没法子,日后看能不能带娃儿们回去看看了……还不快敬酒!”

  新妇躲无可躲地被扯出来,托了一盏酒奉到慕容冲身前。慕容冲面上温和地笑着,接了杯来,可心里却有闷闷的。不过十几年,鲜卑遗民们已经在异地养育了后人,娶了它乡的女子。再过上几岁,对于邺都的回忆,或者就真的只会存于慕容氏宗族的梦里了。

  慕容冲从怯生生的新妇手里接过酒盏,环顾着四下氤氲的喜烛光焰中一张张面孔——大口喝酒行着酒令的男人,咬着耳朵轻声说笑的女人,自为以为小心翼翼盯着新娘的小六,抢着喜糕摔倒在地哇哇哭叫的孩子……

  那一张张焕发着光彩的脸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一口抿下那盏酒,放回新娘手上去。新娘看着他,有些呆呆的,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她不由庆幸,还好抹了这么厚的脂粉,要不,真是不用做人了。这么一想,便又胆大起来,再次偷窥了慕容冲一眼,却见他向突屈老汉说了句什么,就不理他连声挽留,匆匆走了出去。

  慕容冲大步从那喜堂里逃出,直到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喧嚣,才缓过劲来。他深深吸了口外面干冷的风,将方才那些酒肉的气息清除出去。刁云跟上他,用关切的眼神从旁询问,他摇头道:“没事,方才胃里有些发苦。”也不知从何时起,慕容冲每次看到这样欢宴富泰的情形时,都会这样的不适,好象人世间的欢乐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鸩酒砒霜一般。

  他带着人方出坞堡,就见到一骑飞纵而来。慕容冲立即认出正是他苦盼多日的慕容永,不由大喜,叫道:“我在这里!”

  “冲哥!”慕容永眼睁得老大,唇紧抿着,让看惯了他嬉皮笑脸神情的慕容冲心上一紧。

  慕容永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浮尘,道:“听说你不在官衙,等不及你回去就赶过来,还好撞上了。”

  “有什么消息?”慕容冲问道,语音都微微发抖。

  慕容永拉了慕容冲往一边走开几步,贴上了他的耳朵道:“已见分晓!”

  慕容冲瞪着他,竟不敢问下去。

  “秦军惨败!大败!”慕容永强作镇定地说出这句,神情仿佛正在梦呓一般。

  慕容冲一时还不明白自已听到了什么,茫然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峦。在秃峰之巅,半轮薄日从云层中跃出,映得河水波光粼粼,色如碎晶。世间万物好象在这一瞬间都静止了,泛着幻象一般的光芒。

  此后的十余天里,战事详情逐渐传到了平阳。据说是因为,两军夹淝水对峙,晋军要求过河决战,符坚急于求胜,令秦军后退。结果有晋降将朱序在后面散布谣言,说是秦军已败,再加上八公山上草木萧瑟,被误认为是伏兵,竟至于一退不可收拾,全局糜烂。符融战死,符坚下落不明。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听到这些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消息是假的!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百万精兵,真正对晋军交战的只怕尚不及一成,怎会如此儿戏般的溃不成军?自方兵力远胜于敌时,诱敌深入仍是兵家常事。统兵者皆是身经百战的将帅,怎么竟做不到循序后退?晋军既没有什么奇谋妙讦,又没有什么天兵神将,如何不能小败后站稳阵脚,再图规复?符坚竟是这么容易就败了么?

  他有好几日非常地惶恐过,每日不得安眠,只怕前几日不过是一场白白的欢喜,若是从未有指望也罢了,可方才满怀了希望后,若是猛然成空,那种失落,真是可以让他发疯的。

  只不过确讯一道道传来,秦军的败绩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只不过符坚倒是活了下来。慕容冲精神大振,就和慕容永商量,要将平阳城里的兵械发与鲜卑族人,发兵反秦。慕容永劝道:“秦军虽败,可眼下各方形势不明,还是再等等好些。”慕容冲只觉得胸口上一团烈烈火焰难以自抑,道:“时机稍纵即逝,人人都观望等侯,岂不是等秦军缓过劲来吗?”

  “自然不是空自等侯,”慕容永道:“这些人都已安家立业,久不习兵,得说动他们,再整治兵械,也需些时日。要紧的,是得看吴王的动向,他眼下手掌三万精兵,秦南征诸军中唯他无损。若是吴王起事,自是一呼百应,我们也免得孤掌难鸣。”

  慕容冲多少有些不痛快,他不愿随骥于慕容垂之后。不过,他深知慕容永说得在理,于是也按捺下急切的心情,道:“兵器倒是早就有准备了。平阳城府衙里共计有七千枝枪,长短咸备,还有腰刀千余把,戟槊数百枝。我早让他们在坞堡里私开炼炉,也打了五六千。马匹也养了有三四千,再卖上一些,也尽够用了。”

  “冲哥竟记得这般明白!”慕容永扮了个鬼脸,从兜里掏出张短简来晃了晃,道:“本是抄在上面,温习了想在冲哥面前摆现一下的,这可是白费了气力!”

  慕容冲抬了膝,一脚踢过去,喝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的?”慕容永一转躲开,与那慕容冲那一脚配合的圆熟之极,浑然不需用心。又一本正道:“只怕铠甲尚有些不足吧?”

  慕容冲也无心思与他多作计较,道:“我们上突屈坞堡去,让他们开始全力打造铠甲,能多打几副就打几副吧!”

  两人也不多带随众,往平山上走去,不多时便到了突屈家的坞堡。老汉说是病了,在床上不起来,让老大和小六带着慕容冲往铁坊里去。铁坊修在坞堡前头,方便从平水引流,以水排治铁。离着老远,就听到激流撞在大木轮上的声音,便觉热浪滚滚,火光熊熊,还夹了有骡马叫声。

  老大在一边解释道:“冬日水少,不得不加用畜力,否则只怕风厢拉不起来,火便不够旺。”撩了麻布帘子,便见水轮呜呜的转着,拉动曲轴往反。风厢便随曲轴一进一退,进时火焰“腾”的高起,那架在上面的铁器化作金黄;退时,火光一落,铁色也转为黯红。掌砧的师傅见火侯到了,便“咣咣咣”敲得山响,慕容永忍不住捂住耳朵,骂了句:“找死!”打铁的自不理他,老大陪着笑脸解说道:“这是将生铁和鍒铁掺合着炼的,叫作灌钢。有这本事的师傅不多,脾气就大了点……”又是一通猛锤,下面的就是再大着声也听不到了。

  一行人只能捂住了耳朵,苦着脸等他这一打完。那师傅似乎终于觉得满意了,将手里的东西往五牲脂溺里一淬,“滋!”,白烟腾起,再取出来,却是一把镰刀,锋刃雪亮。

  慕容冲皱眉道:“从这时起,你们全换作打铠甲。不可再耽误时辰了。”

  老大讶然道:“只是,今年的不是已打好了一百具了么?明年开春的农具,还欠好些呢!”

  “明年开春?”慕容冲一笑道:“你们就不必用农具了!”

  “中山王,你真的决意要造反了么?”一个发颤的声音问道。慕容冲转身一看,只见称病的突屈老汉被小六扶着倚在门框上,斑白的鬓发被热气推着,乱糟糟地蓬了一头。

  多少年没有听人叫过他“中山王”了?慕容冲被这三个字挑得心头一颤,可是听到后面“造反”两字,又不由冷笑,道:“我们造什么反?难道你真以为自已是氐人之虏吗?”

  老人身子一歪,倒在小六怀里,喃喃着道:“果然如此!”一时老泪纵横。

  慕容冲过去扶老汉,环视了突屈兄弟们一眼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去。”

  突屈老汉却闪避了慕容冲的手,半阖的老眼看着他,道:“不用了,老汉是年岁大了,只想安稳过几日。中王山谋划必定是好的,让儿子们办就是了!”说完这话,便蹒跚而去。小六想去扶他,也被他一把推开。

  慕容冲与突屈家诸子找了个紧密的小厅坐下说话。可开头你看我我看你,竟是都说不出话来。慕容冲在案上一撑,挺起上身道:“你们也听说过了吧?符坚大败,匹马逃还。”

  “是真的?”小六十分兴奋,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打听,只是都不敢信。”

  “自然是真的!符坚大势已去,正是我等雪耻良机。”听到他连称符坚名讳,全无尊敬之意,老大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身子,道:“我们跟着郎官是没什么,只是好容易安下这头家,还有女人小孩……”

  “被迫西迁途中死去的人,还有这十多年来受的凌迫,竟都忘了吗?”慕容冲冷笑道:“就这一点眼前的温饱便得了你的心去,那里还有半点鲜卑战士的血性!”

  “是,是……小人不好。”老大面红耳赤,紧紧闭上了嘴。

  又是一片死寂。慕容冲逼视着这些人的眼睛,他们大都有些惶恐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懵了,一时还没有注意。他缓缓语气道:“你们难道真一点都不想念邺都了吗?”

  邺都!两个字顿时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回忆,太行巍巍,漳河浩浩,堰流十二,屯云行雨。水澍粳稷,黝黝桑拓。均田画畴,桑庐错列,姜芋充茂,桃李荫翳。陈封的旧事一一萌动起来,人人的眼中,都有了一丝陶然。慕容冲微微一笑,知道自已已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和突屈家人商量过粮米,治械和马匹之事,慕容冲与慕容永便辞去,再往它处坞堡。二人在三四天内就便走平阳各处有鲜卑人聚居之地,与那些族长头人定下密议。平阳仍是北方盛产大米之地,今秋粮食方才入仓,公私俱满。粗粗翻拣,足够二万人一年之用,兵械也在加紧赶制。

  十几天忙碌下来,最可唯虑的是少有带兵之才。故燕将领,泰半都在符坚军中。这些族人们多为寻常百姓,经过战阵的不多。慕容冲好不容易挑了些勇武的授以练兵刺击之术,着他们带同族演练,可也是亡羊补牢,希图未晚。这才觉得平日里虽说多有准备,却也只是挂心粮草马匹兵械,未想到这上面来,着实失策。这样忙忙碌碌的,连正旦都给忘了,转眼就是到了建元二十年。

  进了元月里,北风更紧,铺天盖地下了一场雪。慕容冲却不理会天时,依旧在官衙里找了个宽敞的院落,带着一些挑出来的郡兵习练枪法。练了一日,再让这些人来与他对刺,结果虽说个个舞得劲力十足,却全是端着个架子,不晓得变通。他不由发急,下手了没了轻重,不多时就将个个打得鼻青脸肿,手折脚拧。兵丁们倒了一地,唉声叹气个不休,再怎么喝令也不肯起来。

  慕容冲一个个踢过去,将他们从雪地里踹起来,吼道:“个个都死了?这几日还不拼命练功,真要打起来了,不是白白给敌人送功劳去的?”

  这些兵丁一边拍着祆上雪屑,一边跺着脚,四肢都有些发僵,练习起来示免有些敷衍的意思。慕容冲听到这话,双眉一掀,就要发怒,旁边刁云却上前行了一礼,道:“休息吧!”招了招手,有从人端了一钵参汤来给慕容冲。然后自已绰了一柄枪,过去道:“跟我学!”

  慕容冲一边喝着汤,一边站在廊下看刁云领着他们习练,他自已先演招式,让诸人跟着学了一会,再一一指点不妥之处。刁云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在一旁见使得过了就挡上一挡,看到偏了就扳一下。那些人都不复在慕容冲跟前的畏缩之态,练得十分起劲。慕容冲心道:“看来我的脾性确实不好!也是太不顾惜他们了。”这样一想,也就很赞许刁云方才来打这个圆场。他钵里的参汤将要喝完,突然醒起来,便对仆人道:“参汤还炖的有吗?给这些兄弟们一人来一钵!”

  不一会就有几个仆从抬了一只大陶锅上来,慕容冲高道:“今日到此为止吧,都来喝口汤暖暖身子。”这话刚一落,就听得门后有人在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见我的命好!”

  慕容冲转过身一看,角门开了,风裹着沫子般的雪扬了进来,天色已暗,却有深郁而透亮的一抹光,映出来一个风帽斗篷裹得严实的人。不用看脸面,慕容冲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慕容永回来了。不由一笑道:“怎么这么晚?”

  “能回来就算万幸,差点丢了命。”慕容永抖了抖身上的雪,将斗篷揭起了一角,露出有些臃肿的胳臂,显然是受了伤草草包扎过。

  慕容冲一惊,马上想到莫不是被发觉反迹,引来秦军征讨。但又一想,便知不是。秦国君臣眼下收拾残局都力有未逮,遑论顾及这里。果然慕容永一面在大锅里抢参汤,咽下一口,烫得吐舌,一面道:“路上遇了一群盗贼,看我押着粮草,居然上来抢,不留情竟给他们射中一箭,真是丢人丢大了。”不等慕容冲发话,便又挤到兵丁里面去,嚷嚷着道:“走开走开,敢和我慕容将军抢,不要命了吗?”郡兵都知道他的性子,没一个让开的,个个绊腿扯臂,笑语不休。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前这平阳郡里虽也时有劫案,可多在偏僻之处,夜深之时,而眼下竟在郡城临近,光天化日都有翦径小贼出没。慕容冲心道:“看来动荡指日可待,人心已乱。”

  好容易等慕容永又端了一瓢在手,慕容冲方有暇问他:“交待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慕容永向来是打探消息的能手,近日道路不靖,与长安音信不畅,因此慕容永就跑得格外勤些,慕容冲也顺便让他干些押运粮草器械的事。

  慕容永大口喝罢汤,一抹脑门子上的汗——也不知是汤太热,还是方才和人挤得热闹,道:“粮草,是没事的;不过消息……”他顿了一下道:“听说吴王已经离了秦军,还关东去了!”

  “当真?”慕容冲问道:“是什么时侯的事?”

  “听说是去年十二月间的事,过了一个月才打听到,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慕容永又笑起来:“邺都是符丕镇守,他断不是吴王的对手!”

  虽说是早有预料,慕容冲还是竟不住有些紧张,他握紧了倚在廊柱上的枪,看着幽黯的天际。他眼前横亘着几根树枝,秃瘦的枝头上积满了雪,风一过,籁籁的往下落着,将城中人家的灯火搅得迷离恍惚。慕容冲不由自言自语道:“这雪,何时开始化呢?”

  兵士们的吵闹在这一刻变得很遥远,慕容永和刁云对了一个眼色,神情竟是一般的郑重。

  “都回去吧!”慕容冲喝止了那些郡兵,道:“你们是打过几天战的,真到起事的时辰,只能指望你们把新卒带出来,没几日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这些兵丁都是鲜卑人,对将要进行的大事皆有所闻,当下十分兴奋,齐声道:“遵太守之令!”

  “不是太守!”慕容永在一旁纠正道:“是中山王!”

  兵士们马上回意过来,齐齐跪下道:“中山王!”

  慕容冲觉得血一下子往面上涌去,他定了定神,方道:“起来,回去吧!”

  那些郡兵走后,慕容冲马上带了慕容永刁云回自已房里来,令人掌了灯,摒去闲杂人等。他在平阳多年,虽也有收纳了几个幕客,可倒底不敢让他们与闻机密。他自将一张细描的司兗冀幽州图铺在案上,道:“若要至关中,必先取蒲坂!”手指点在图上画作黄河的粗线大弯上。

  “蒲坂去城南四十里,便是风陵渡,隔河相望,潼关尽在指顾之间。”慕容冲道:“此去蒲坂,并无大的城廓,便是有,兵力也微不足道,尽可一战而胜。秦军若欲拦我在潼关之外,唯有此地能设重兵。”

  慕容永点头,将灯上的拦板拉开,眯着眼神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其实平日里也看了许多次,早已记得烂熟。他道:“此处向有重兵把守。因此我们起事必要快,一旦誓师,就要直取此地,最好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冲道:“这个自然,可手上的兵力委实不足,若开始招募人马,定然会引起秦晋阳等地官吏驻将的警觉。”

  “不要紧,”慕容永道:“我们手上也有万把人,可以一路进军,一路招募。”

  慕容冲摇摇头道:“你也看到今天这些人了,还是最能打的!都不怎么抵用。临时招来,就攻坚城,能排上什么用场?”

  “打上几战就好了!”一直没开口的刁云突然道:“我第一次和杨将军出阵时也很怕,后来就好了。”

  这话其实没什么用处,可被他这么认真地说了来,倒底还是让慕容冲心上一宽,他缓了缓面容道:“是!万事开头难,不可以先自气沮!”

  慕容永点了点头,道:“那择个吉日,我们便可举旗而动了!”

  “择日不如撞日,”慕容冲道:“就明白吧!”

  “好的!”慕容永与刁云一起点头,不由都有些心摇神曵,准备了多年的事,竟然一下子逼到了眼前。

  “明日事烦,你们去吧!”慕容冲道,却见慕容永欲有所言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又在腹诽我什么?”

  慕容永作个鬼脸道:“那里敢,我是在暗自钦佩殿下呢!”

  慕容冲笑而不语,显然是不相信。慕容永忙道:“是真的,走前我都和刁云说过,刁云,是不是?”

  刁云点头道:“慕容永说过,觉得你料得准,秦王果然非征晋不可。”

  “当初王猛死的时侯,上了遗疏,说什么‘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慕容永显然对这段话记得极深,随口就背了下来。他道:“符坚那时又悲恸成那个样子,未成殓便三次亲省。还说‘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夺吾景略之速也!’我总以为他会将王猛最后的进言放在心上的,怎么会还是一意征晋呢?后来符融拦不住符坚,搬了王猛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慕容不在意的答道:“天下已取十之 *** ,换了谁在符坚那个位子上,都不能忍住统一天下。你听他说的是什么‘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王猛活着的时侯也无法让符坚尽认同他,何况是死了以后?”他起身道:“我送你们一程!”两人也不再多问。慕容冲送出来,下阶而止,二人揖别。

  慕容冲这时不想回房,站在阶上。夜里风越发地大了,刮在他脸上,辣辣的痛,好象符坚扇下去的那记耳光,只是方才的事。

  “对于王猛汉人的身份,终于还是不免芥蒂的吧?”慕容冲想起符坚那夜的神情,“否则怎会对我所说的‘王丞相终究是个汉人’这句话怎会如此暴怒?”想必这些念头,在符坚脑子里偶尔闪过一星半点,也会让他十分不安的。因此,突然被人猛地说了出来,他的反应就格外强烈了。

  符坚终于没有听从王猛的遗言,或者就是因那一句“乃正朔相承”吧!这句话听在心高气傲意存天下的符坚耳里,是多么的刺耳呀!他这些年的勤政励兵,这些年对王猛的倚重敬爱,最未了,还是得到一个非正朔的评价。

  “那东晋昏庸糊涂的司马家小儿有哪一点点可以比我符坚强呢?凭什么他就是正朔呢?”符坚肯定这样想过吧?而王猛至死反对征晋,倒是有多少是看到了此事的危险,有多少是为着保存晋室一脉的心愿,怕就只有他自已知道了。慕容冲向符坚进言时说过:“王丞相并没有甚么私心。”可是符坚真的相信王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慕容冲在雪地里踱着步子,溶雪在他脚下“格格”作响,深夜里听得格外分明。借着门缝里的光,他看着一片片晶亮的雪花斜斜落在地上,与他脚下的泥泞混在一处。“曾经那么高不可攀的事物,一落到地上来,都不过如此吗?”慕容冲笑了,雪片纷飞着掠过他的笑颜,溶在灯火中,炜然生晕。

  自那日后慕容冲就开始公然募兵,将平阳库银尽出,前来投军者可得银五两。他再大肆购卖马匹粮秣,虽说对外称是盗贼蜂起,需强兵自卫,可明眼人都知道他的用意。平阳郡属里也有些忠于秦的官吏,但都被慕容冲拿下。慕容冲固然是想早日起兵,可各方事务太过烦难,再加他和刁云慕容冲虽然在军中呆过些日子,可都没有带数万人大军的经历,不免闹得手忙脚忙。好在秦君臣收拾新败残局,应付刘牢之和谢玄的进逼,已是无暇,而多出的担忧,又用在了慕容垂身上,因此倒没有对他这里施压的余力。慕容冲索性就多等上几日,将新募之人整顿一番。鲜卑人家青壮子弟计有万余,拣其中弓马娴熟的,编成八千骑兵,由他亲自带领。其余人与募而来的散兵一起为步兵,计一万二千人,分左中右三军,他自领中军,刁云与慕容永各领左右军。

  不多日天气转暖,已入三月,传来慕容垂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改元的消息,慕容冲再也坐不下去了,使择了吉日,召集众军于校场。他站在高台之上,绛袍明铠,头顶一杆“燕”字大旗烈烈而舞。春日澄明的阳光将旗影涂在他面上,色艳如血。

  慕容冲上前一步,面东跪下,“弹汗祁连在上,请保佑我们迎回可寒与可孙,回到莫贺与磨敦与我们的乌侯秦!”(鲜卑语,白云青天在上,请保佑我们迎回皇帝与皇后,回到父母赐与之地。)不知是因为很久很没有说过鲜卑语了,还是太过兴奋了。慕容冲说得有结巴,眼睛从所有注视着他的面孔上一一掠过,那万余双眼睛,有些兴奋,有些惶惑,有些沉毅。

  慕容冲弯下腰去,“刷!”地拔剑在手,一道光华直冲青天。“鲜卑儿郎,永不为赀虏(奴隶)!”他右足猛蹬而起,身躯如拉满了的弓绷得笔直,锃亮的铁甲象一团艳阳包绕着他,熠熠生辉。

  “报仇!报仇!报仇!”如林的检戟高高举了起来,在骄阳下锋刃反射出无数道灼人的炽光。吼叫一声连着一声,离开邺都时的悲怆,渑淆道上死者的痛楚,及这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曾有的屈辱突然聚敛在了一起,整个炸开了。

  有三个人被拖到慕容冲的脚下,慕容冲手臂一闪,血水直喷,冲起三枚头颅,远远滚开。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余鲜血缓缓地流淌。“就以这三名秦官,为我大军祭旗!”慕容冲拭剑还鞘,傲然而立。

  “殿下!”慕容永突然跑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似乎是一份檄文。慕容冲接过来,看了一会,神色似喜非喜,好一会,方才抬起头来。将士们不知出了何事,相觑不安。

  慕容冲将手上那张反过来对着众人,道:“我兄长济北王慕容泓,现从关东召集了许多旧部,已发兵华阴,大败秦军!”

  下面骤然一静,突然就爆发出欢呼之声,“大燕万岁万岁万万岁!”“鲜卑男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慕容冲看着突然之间充满了信心的,求战心切的部下们,不由想道:“真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呀,正用来激励士气。”

  他看着慕容永得意的笑,也不知是不是他有意将这件事留在这个时刻告诉自已。但是在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永无休止的呼声中,他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不久前还是那么巍然的大秦帝国,仿佛只要他一剑,就可以拦腰劈断。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誓师这日那么般好天气,谁知一转眼就变了。春雷滚滚,好一个惊蛰之日,似乎天下有多少沉眠中的事物,都骚动起来。雨从来他们离开平阳时起就细细绵绵下个不休,山被洗得满眼郁翠。远远望去,只觉雾岚弥漫,峰谷氤氲,仿若仙境,可身在其中的人却是叫苦不迭。

  “真……”刁云咽下到口边的咒骂,跳下马来。马匹的一支前蹄深陷在泥坑里,哀哀叫个不停。几个兵丁过来,将那构成陷井的石头掀开,放才将马拉出,可显然已瘸了腿,是走不得路了。

  “杀掉!”他阴沉着脸说了一句。几个十余岁的兵张了嘴,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你们呀?”刁云叹道:“行军例来如此,马匹若受伤,难道还要等他好了再走不成?”他抚了一下马,心中也有些惋惜,军中除了慕容冲的那匹卷霰云,就只有这匹最好。

  “是!”小兵将手里枪的远远的截了下去,刺得马“嗷嗷”乱叫,刁云回头逼视了他一眼,他发急,又猛往扎数下,马方才不动了。兵丁见刁云神色不好,都吓得直哆嗦。刁云想训他们几句,这么小的胆子怎么打战?这一路来,没遇上正经的秦军,只是和县兵乡勇们略为交手,自然是一击便溃,可马上就要到蒲坂了……

  “快些杀了,正好赶上晚饭!”慕容永从后面赶上来,翻身下马,将缰绳放在刁云手上道:“我这匹送你了,啧啧,谁让冲哥偏心,把这匹好的给了你,要是给我骑,肯定不会这么快就‘马革裹尸了’!”

  刁云摇摇头,也不上马,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滴看了看天空。慕容永道:“是不早了,可这里地势不方便扎营,怕是要连夜赶到蒲坂城下去了。”刁云略颔首,道:“马你自已骑,我再……”就听得慕容永叫一声:“怎么回事?”

  只见得前面山上,仿佛有几个人影在草木间晃动了一下。有人惨叫一声,从山坡上一路滚下来,看那服色,好象是军中的一名探马。没等慕容永再发声,刁云就几步从两名兵丁肩上踏过,攀上了山坡。

  慕容永和一些兵丁也跟着跑了上去,不多时就见到好几名燕兵倒在草从里。前面草中泥迹清晰,那杀人的自是往上面逃走了。再跑了几步,就听到呼喝之声,见四个人正围攻刁云,另有四五人狂奔而去。慕容永一打量,就知道那些人奈何不了刁云,便对跟着自已的人道:“你们两个往左,你们往右,从树林子边上包抄过去,不让他们跑了!”

  急追片刻,慕容永赶上了逃跑的人,一刀砍向殿后的,殿后的反手一刀意欲以命换命。慕容永足下一绊,那人已是“卟嗵!”倒在水洼里,那人反应也快,倒下之时,刀已插入自已胸中。林子里传出喊杀声,慕容永知道手下已截住了逃入林中的人,于是也不心急,用脚尖将死人扳过来看了看。瞧衣裳只是寻常百姓,不过慕容永一眼就看出他的来历,前襟露出的衬里单衫分明是秦军常见的服色。

  “看来行踪是被发现了。”慕容永伸了一下腰,虽然早没想过能瞒得住蒲坂守军,可真个被对方盯梢,还是觉得身上有些沉重。

  不多时那几名兵丁从林子里钻出来,禀道:“没有跑掉一人,只是,也没能留下活口。”“不打紧,刁云肯定不会杀完的。”慕容永语气十分笃定。

  果然走到刁云那里,见四个都倒在地上,却一个也没死。慕容永上前审问,开始当然是不认的,可杀了两个以后,也就招了,是蒲坂太守广平公符熙军中派出来的探子。慕容永一怔问道:“蒲坂城里不是钜鹿公符睿吗?”“钜鹿公前两日方才调走,听说天王召他去讨在华阴作乱的叛贼慕容泓……”说到这里方觉出称呼不妥,一时张口结舌呆住了。慕容永让手下将他们两个捆起带走,和刁云道:“我们快些去,将这事要禀报冲哥。”刁云点头。

  当下赶上了慕容冲的中军,略禀了情形,慕容冲皱眉道:“既然蒲坂已有所觉,就更不能耽误,今日全军多赶一程,到蒲坂城下扎营——那时再细细审问好了。”他重重吐了口气,吹散面前的雨丝,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道:“若不是这雨下得烦人,肯定早两日便已到了。”

  于是全军快马加鞭,至戌正时份,见山地略缓,河水湍急,“哗哗”有声,恍若隐雷。眼前峰地蓦然一豁,便有浊浪惊涛,深涡急旋,正临脚下。水波咆哮着一次次击在河道上,可觉出微微的颤抖,仿佛足下正是某个洪荒怪兽的囚笼。飞沫腾起数丈,溅在脸面上,隐有沙泥,与轻雨迥异。而抬头再看,一座灰蒙蒙的城廓,就从丘陵侧方微微探出头来。

  慕容冲嘘了口气,总算是到了。慕容永在一旁进言道:“前面小陵上好象有座祠庙,王驾就在那里吧!”慕容冲看那地方,正合居高临下观窥蒲坂城中情形,于是点点头,一甩鞭子往那厢奔去。

  等跑得近了,只见半塌的山门,上面书有两贤祠的字样,旁边立碑述建祠始末。原来此地却是伯夷叔齐采薇饿死的雷首山,这祠是为他二人设祭之所,末了注明建于太康某年。慕容冲对汉人典故所知不多,但这两位的大名却也是略有所闻的,便解释给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慕容永听。慕容永笑道:“这两人也是够迂了,有心一死的话,不如去行刺周武王来得痛快!”慕容冲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你快去城西,看蒲津关上的舟桥可还在?若是不在了,看能不能重建起来。”慕容永答道:“是!”

  慕容冲下马交给亲随,由刁云先进祠里看过,再燃了灯,引慕容冲进来。迎面是正殿,供着二贤彩塑,都已斑驳残落。东西两庑,对着献殿,尚算完整。刁云拣了个干净所在,指使着亲随铺下坐褥,烧起火来。慕容冲也不坐,唤刁云道:“去把那两个秦军探子给我带来。”

  不一会有亲兵将两人给提到廊下。慕容冲询问起慕容泓的情形,只晓得符坚令符睿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左将军窦冲为长史,以龙骧将军姚苌为司马,同讨华阴。再问下去,这两个小卒也无有所知。慕容冲听到窦冲和姚苌这两个名字,不由眼神一闪。八年过去,窦冲终于也升到左将军的位置上了。姚苌竟厢助符睿,慕容泓这一下子,可不太轻松呀!

  他挥挥手让人将俘虏带下去,也有许多年没见过慕容泓了,怕是当面也不大认得出来了吧?慕容冲凝望西面,群山烟雨空朦,不知正在华阴的慕容泓,此时怎样对付迫在眉睫的敌军呢?

  刁云小声道:“济北王没事的!”慕容冲摇头道:“姚苌和窦冲这两人,可都不好对付!”刁云好象想了一会,终于冒出一句话来:“将熊熊一窝。”慕容冲失笑道:“是是……你也不必在这里守了,快快去看看他们扎营扎得怎么样了?”

  刁云行了礼,匆匆退下。

  夜半慕容永来报,说是城西黄河上蒲津关的舟桥已经被撤了。河中木柱还在,但是铁舟与竹索却收起来了。慕容冲问道:“在四下里征一些木舟可合用?”慕容永想了一下道:“用木舟的话,走人或者可以,过马怕不能。舟倒是能凑合,只是竹索却非仓促可以找到的。”随后解释:系桥用的粗竹索,所费极盛,一根价值数千钱,虽然有满山新竹,可也要熟手工匠数月才能制就。

  自知迟了一步,慕容冲有些懊恼,面上就带了出来。慕容永道:“冲哥也不必如此,便是舟桥尚在,我们也不能先进潼关,否则若潼关不能轻破,后路又让蒲坂守军堵死,那就好比瓮中捉鳖了!”

  慕容冲上上下下看了慕容永几眼,点头道:“果然一只好鳖。”慕容永捋袖而上,让他一掌给推出正殿。“快睡你的觉去吧!”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晨一早,雨总算停了,云却还是乌蒙蒙的,风蓄饱了水分,吹在人身上有些湿粘。燕字大旗耷拉着垂了下来,无精打采,不过,城头的“符”字与“秦”字旗,也是一般模样。燕军们打磨着兵器,擦拭因为受潮而发软的弓弦。随着沉闷的鼓声和传令兵高亢的叫喊,兵士们纷纷跑动起来,不过一刻钟,五千人已随着各自的什伍长和督校整整齐齐地排例在刁云面前,刁云赞许地点点头。城头的秦军有些骚动,不过显然早有准备,已有一排弓举了起来,对着城下的军队。

  刁云向部下作了一个手势,燕军内顿时间行分作两类,在前面一行的举皮盾护住身躯,后面的则解弓搭箭。

  “咚!”“咚咚!”鼓点沉着有力地敲了下去,第一拨箭应声而出。慕容冲却忍不住皱眉,道:“不齐!”确实不齐,很多箭没到城头就已落了下来,反倒是秦军的箭来得稳些。两边箭来箭往,在护城河上方交织成一大片黑雨。

  有些执皮盾的兵丁心里一怕,忍不住意欲闪避,于是皮盾阵就有了破绽,倒下几个,这一来缺口更大,一瞬间又有十多人中箭。幸好总算是训练过的,在官长的呵斥声中,两三个兵丁们接过同僚的皮盾,努力将缺口补起来。可是方一移动,就又有被长箭近面贯入。过了好一会,后面的兵丁差不多是以战死者的尸身为掩护,终于重新将皮盾阵连起来。

  对射了大约个把时辰,对方箭枝稀疏,显然不够用了。眼前一清,慕容冲突然发觉刁云带着百多人以皮盾护头,抬着一乘云梯,泅水过护城河,已经搭上了城头。慕容冲没想到刁云自己跑上去了,不过,这些人里面,也就他一个人是真正打过战的,他不带头,还有谁能?

  却见他将一名意图挡在前头的兵丁从云梯上扯了下去,口中含刀,双足在梯上连蹬,几乎不见用手。只片刻,就已上了一半。城头兵丁发觉了,纷纷往下射箭,可这时隔得很近,箭便不是很好对准,大半都落在了刁云身侧。刁云将咬在齿间的刀取下来,顿时漫空翻卷起一团冷冽的雾气,箭一近他身,多半都被挡开了去。他后面的兵丁却没这等好身手,不时落下,可剩余的却坚决跟了上去。

  慕容冲喝道:“上!”抬了云梯的部众,一拥而上。城上箭如雨落,兵丁们不断如布袋般直挺挺砸在地上。箭不够了,就是大小石块雹子般落了下来。后面的吓得想要脱逃,可在不断往前涌的人潮裹挟下,不得不踏着尸首继续前进。城上城下杀声震天,鼓虽还在敲着,却已黯然失色,只好象是一出大戏里面,偶尔拔上两下的扬琴一般。

  护城河里也不知躺下多少具尸首,随着水缓缓漂浮,绯色的波光一圈圈荡开。约一个时辰的激战后,终于有了十来架云梯靠上城头。而这时,刁云在城堞上已是四上四下,云梯竖了又倒,倒了又竖,秦军居高临下,到底占着有利形势,没让他得隙站住脚跟。

  就在刁云五度登上城头时,同时也有另两具云梯靠了上去,刁云刀光纵横,所到处血水如泼,已是接近堞上苦战的部属。慕容冲方自一喜,谁知平空一支飞枪,竟不偏不倚的贯穿了刁云的身躯。刁云在城上一晃,慕容冲也不由腿上略颤。直到看见他将枪从腋下反手甩出,一名秦军随枪坠下城头,方才平息过气来。可这一来,那几具云梯都被掀了下去,刁云孤身一人情形很是凶险。旁边传令兵跑过来悄声道:“慕容将军说,他在西门攻得也不顺,伤亡很大,今日是不是鸣金好了?”慕容冲再看了一眼城上局势,不由咬唇道:“好罢!鸣金!”

  铜锣一响,刁云刀光暴涨,迫开数人,然后攀着云梯,向城下一跳。举云梯的燕军小心扶着缓和了落地之势,却还是有一记冷箭掠他背心而过。

  慕容冲忙到阵前,远远见刁云步履矫健,方才放下心来。刁云神气沉重,郁郁不乐。慕容冲问道:“伤得怎么样?”他一摸背后,摇头。已是末正,将士个个伤疲,当下收兵回营,拣点损失。右军伤一千,死七百;右军也大体相妨。只是一日而已,慕容冲吸了口凉气,伤亡颇巨呀!

  慕容永虽然累得连坐都坐不直了,箕踞在褥上,却依旧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的精兵是那一万骑兵。今日都没有动用过,这些攻城的步卒多半是头次上阵,蒲坂又是兵家要地,城垒坚实,若是能一攻而克,倒是奇事了。”

  慕容冲听着三间配殿和左右庑里传来的伤兵哀嚎声,道:“本来也想过蒲坂不易攻克。可头一次上阵就遇上这样的硬战,对士气影响极大,我怕许多募来的兵已生逃脱之意了。”

  “是呀!我们得把这些人看紧点!”慕容永道。

  “云梯!”刁云突然说了两个字。

  慕容永连连点头道:“攻城器械还是不足,要是今日的云梯多上一倍,或是有些巢车投石机什么的,秦军未见得能拒我于城头之上。”

  “攻城器械那是没办法的,我们能私下里做几架云梯都不错了,总不能私造巢车那样的大家伙。”慕容冲说着突然有了想法,道:“慕容永,你明天去找些船只,用麻绳连上蒲津渡河道中的木柱,重架舟桥。”

  “麻绳?”慕容永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未将要是死在战阵中倒没什么,可给水淹死那也太……”看着慕容冲挑起眉头的笑意,他突然住了嘴,想了一会方道:“喔,你是让我作个样子?”

  “对!”慕容冲起身眺望脚下的激流道:“我们假意渡河,秦军肯定会出城阻挠的……”

  次日慕容永带着一些兵丁到左近村子里搜寻船只,慕容冲继续假意攻城。城上有人射下信文来,不过是符熙的一些斥责之言。其中有“昔汝以俘入秦,天王厚待,寝食与同,宠逾妃妾……”之类的言语,慕容冲冷笑两声,随意扔在一旁,不去理会。三四日后,慕容永来报说终于找了足够的船只,还有一些熟悉水道的渔夫。看他有些犹豫的神色,慕容冲就问还有什么事。慕容永道:“听到一些乡人传闻,左近好象有兵马出没。”慕容冲疑心有秦军驰援,于是命令多派探子,在山间搜寻。但是这消息毕竟没能确实,先前的谋划自不可就此废弃,便趋着夜色,在蒲坂关上搭起舟桥来。

  因为数日春雨,河水暴涨,浪高数尺,站在岸旁会生出水波撩天的异感。没有一丝星月之光,浊流张牙舞瓜地跳跃着,飞舞着,暴笑着,叹息着,让人有无尽的想象,却又一无所见,越发心惊胆颤。偶尔大水峰立,浪头上闪出青铜色的水光,才能让慕容冲见到河心那些蜉蚁般的人。他们驾着小舟,艰难地将舟上绳索套在河中木柱上。木柱一根根矗立在汹涌的水流里,颇有些一夫当关的大将风范。在两排木柱所对的岸上,有百名余名兵丁守护着。

  小舟上的人里面有慕容永,只不过慕容冲也看不出那一个是他。他此时亲率着五百精兵埋伏于河边芦草地中,虽然没有下雨,可盔甲里已经湿透了,十分沉重。“早知道就不穿甲了,”他想道:“只希望城头上的人早一点发觉吧!”

  仿佛是他的祈愿灵了,城上的火把多了起来,人影憧憧,在这么远的地方看去,酷肖皮影。过不了多久,城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从城里冲了出来。这些骑兵显然是精选出来的,从城门到渡口三四里的一带斜坡,倾刻便至。马蹄溅起老高的泥泞,扑籁籁地打在芦草上,有一滴还落在了慕容冲的眼皮上面。

  骑兵们驱马愈急,无视近在眼前的疾流险滩,仿佛要义无反顾地投身河中。当头的将领手上搭弓而射,一箭如魅影般没入水中,他胯下坐骑前蹄倾刻高抬,长嘶一声,顿时回过头来。让这狂奔中的马匹于刹那间转身,这骑手当真了得。他身后的骑兵们也如法炮制,箭轮番射出,一射即走。众箭齐发之下,那小船上的人不得不闪避,便无力驾船,船只转眼倾翻。

  慕容永大声的诅骂传入慕容冲耳里,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浑然不假,慕容冲不由在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守在岸上的兵士这方才从失神中醒悟过来,叫道:“杀!”于是一拥而上。秦军骑术极精,一击则退,来去如风,岸边的兵丁只来得及呐喊跺脚,却没能拦住。

  可他们的回城之路,要经过慕容冲埋伏的这一片芦草丛。慕容冲向后作了个手势,所有人都攥紧了手上的拐子枪。就在那秦军将领冲入草丛的同时,草被狂风吹过一般乱倒,数百枝带着弯钩的枪尖一齐横在道上。秦军勒马,动作整齐划一,可也来不及了。马蹄避无可避的撞上尖刃,马的冲劲与人的竭力一钩使得蹄子齐整断开,数百声悲鸣一齐发出。几乎所有的秦军都从鞍上滚下,然后就落入三到四名燕军的围攻之中。

  只有打头的那个将领在千均一发之时提缰,马跃如飞,从密密的拐枪上头掠过。他回身看着眼前的一幕,犹豫了一刻。这一刻已足够数十燕兵包抄在了他的后路上。那秦军将领终于拨转马头向城池方向跑去,连射数箭,有好几名燕兵应弦而倒。

  眼见他就要逃走,可慕容冲纵身一跃,已是跳上他的马头。秦军将领欲背身反射,脖上就微微一凉,他的气力顿时消亡了,一头栽倒马下。

  这时城里面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再启门冲出一支千余人的骑兵。正在秦军援兵出城二里之时,遥遥传来鼓声大作,依稀是东门方向,火光蚀天。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些援军突然停住了,城头传来鸣金之声,在招他们回去。看着前面陷于苦战中的同袍,援军们有些犹豫,而此时城门已经打开,吊桥放了下去。慕容冲心中狂喜,叫道:“刁云!快点!”

  仿佛正是应合他的呼叫,一队骑兵出现在山陵的阴影下,冲锋的姿式象雨燕扑食般流畅无比。援军显然大惊,返奔城门。城上的人发觉了不对,极力挽起吊桥,桥缘离地半尺,刁云的马蹄已凌空踏至,弯刀横劈,断开了一根绳索。

  桥面顿时歪了下来,摇摇晃晃。刁云又在倾斜的桥面上冲了两步,马匹蹄子打滑,“唏律律”长叫,可刀光一线,已经与另一根吊绳相交。

  而此时,回城的骑兵堪堪赶到,两军迎面撞上,很快就混同一体,再也辨不出那是秦军,那是燕军。吊桥和城门都无法重新关闭,门洞下弹丸之地,大约有四五千骑拥挤成一团。慕容冲见状喝道:“发讯!”亲兵吹响了哨子,哨声尖利,象冬日里的厉风刮遍了城外的山陵旷野。

  许许多多骑兵和步兵从山陵中钻出,溃堤的河水般漫向城门,这才是燕军主力了。而哨声一停,东门处佯攻的鼓声就消失不闻。亲随牵着马向慕容冲奔来,马匹通体乌黑,背上缀着白星,正是他的座骑卷霰云。慕容冲一跃而上,马通灵性,不待鞭策,已往城门跑去。

  突然有劲风袭背,慕容冲正欲抓鞍上之枪,就听得一声闷呼,杀机顿去。他回身一看,见一名秦军倒在他马后,手中紧握长枪,肋上中了一枝小箭,那小箭却不是燕军通用的白翎。慕容冲抬头看去,果然见慕容永浑身湿淋淋的,手里端着那自制的袖弩,咧嘴一笑。

  “难得你,竟入水都不肯放开你这宝贝。”慕容冲命手下匀出一匹马来,给方才从黄河里游上来的慕容永。两人并骑,也向城门杀去。

  他们冲到城外时,刁云与出城的援军正战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见燕军大股人马已到,那些燕军都露出了惶恐神色,就连城头之上的弓箭手,射下的箭也都有些无力。其实以城下此时兵马的密集,他们本可大有斩获。

  “杀!”慕容冲举枪过首,暴喝一声,枪尖点处,已将一名秦军挑落马下。“杀呀!”蓄势已久的燕兵齐声叫喊,秦军大惧,四下奔逃,慕容冲借着将明的天光,已见到刁云一马当先,冲入城中。

  “蒲坂已下!”慕容冲兴奋莫名,这将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吧!

  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变得极其安静,诡异的安静。慕容冲骤然回首,只见一支骑兵衔在燕军身后。两军挨得太近了,若不是那些骑兵整齐的阵列,冷峻的气势与他手下的躁乱截然分明,慕容冲甚至会把他们误以为是自己的兵马。

  骑兵小步走着迫进燕军殿后的步军中,箭矢未出,刀枪不露,可那种无动于衷、近于木然的前进姿势已压得燕军向城墙方向狂奔,全无返身一战的勇气。他们甲盔都已污浊,没有一丝锋芒,连最前方卓然而立的将领也是一般。将领身后的大旗本是垂下来的,却在他挥手的瞬间一抖,全然展开。黑绫底子上一个金色的“窦”字象是晨光,令墨蓝的天空为之一亮。

  慕容冲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所带领的,还远远算不是一支军队,他这个只打了半场战的人也远远算不得是一员将领。真正的将士们需要无数场恶战的打磨。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枪林箭雨的历练,让一个寻常百姓变成战士的历练,就算鲜卑人被视为天生的战士也不能。从前他没有觉得窦冲有什么了不起,可这时他却明白,自己的初战,只怕要很无奈的输掉了。

  “无论输赢,总要打完这一战。”慕容冲掉头对身侧的慕容永道:“你带五百骑,沿河边冲击秦军左翼。“是!”慕容永高声应道。慕容冲发令很镇静,也让慕容永心都为之一定。

  刁云也发觉不对,几枪将拦阻他的秦军刺倒,马匹退后数丈后,然后加力奔跑,一下子跃过城门密不透风的人头,落在了慕容冲的身后。看了一眼局势,断然道:“我冲中军!殿下进山。”

  慕容冲却一夹马匹就向秦军大旗处冲去,刁云追上几步,叫道:“殿下要顾全大局。”“正为大局!”慕容冲边跑边道:“我带步卒去冲击他们的正面,你带大部骑兵绕城,走同州,投……华阴!你让人驾着舟,在河岸边上接应我。”

  “不行!当由未将……”“这是军令!”慕容冲大吼一声。刁云愕然地勒定了马,看着慕容冲带上数百骑兵,扑向了窦冲所在。刁云咬牙,挥臂斩下,他身后的兵丁们站住了。刁云道:“你们听着,中山王为了救下兄弟们,不顾性命,你们要奋力冲杀,一定得活下去!知道吗?”

  “知道!”不少兵丁眼泛泪花,还有许多没弄明白的,也被这齐声一喝驱散了恐惧。刁云身先士卒,一枪在手,十荡十决,燕军自知后无退路,也激发了拼死之心,紧紧跟在刁云身后,喊杀震天。

  攻城时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因此,此时窦冲与刁云所带的骑兵之间,就隔开了一万多名步兵。这些步兵跟着慕容冲向窦冲的正面,秦军迅速地在窦冲旗帜指挥下走动,愈缩愈窄。等慕容冲一马当先冲到时,已形成一把长锋,慕容冲便是想要避其锋锐也来不及了。

  在他以全速奔去的前方,白云一缕一缕,正从夜色里挣脱,黄河水一瞬千里奔流不息,窦冲的长矛横在身前,矛头上溅出一点冷彻的光芒。就在两人只隔着十丈不到时,秦军左翼略有变动。窦冲抬首一观,显然是发觉了燕军大部分骑兵的动向,他带马往左一移,整个秦军如他的影子一般毫无滞碍地往左方冲锋。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此时已突破了秦军因为变阵而略见单薄的左翼。此举虽然令慕容冲避免了和秦军先锋的硬撞,可也暴露了他们出击的意图。慕容冲带着身后几百名骑兵,看准一个混乱的时机,切入了秦军右翼。这时秦军的正面,有上万步卒雍滞,无论情愿不情愿,他们都不得不成为燕军最大的依仗。血肉之躯筑就的城垒在长锋下被无情地剖开,刀口切入温热的躯体,铁蹄从滚倒的头颅上踏过,枪尖挑破呼叫的喉咽。嫩绿的草芽染红了,转眼又被辗化为泥。初见杀场的少年扔掉枪矛,捂面痛哭,可他们的生命随后便如草芥般断掉。只不到一刻钟,便有三四成的燕军步卒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

  慕容冲与慕容永带着少量精锐的骑兵在混乱中向秦军左右两翼搔扰,越发地迟滞了窦冲的活动,一时便给了刁云可乘之机。窦冲军中吹响了号鼓,象是什么事前约下的暗号,蒲板城中的秦军一拥而出,与燕骑军几乎成平行之势。刁云迅速改变阵形,骑军象折断一般,两端还聚。原先的中段蓦然突起,化作锥形,钻向蒲坂秦军中腰部。本来这些新成军的鲜卑子弟在这种不利形势下能不溃散都很难得,更不要说在拥挤纷乱的战场上这样洗练地完成阵形变化。可燕骑既知道主帅在血战为他们赢得逃生的时机,又为求生的意志驱使,再加上刁云素来体恤将士,很得兵士信任,将士们便不自觉地有一种念头:“跟着将军定能杀出生天。”这种险境好似唤醒了昔年冠绝天下的鲜卑铁骑留在他们体内的血液,个个变得异常骁勇起来。蒲坂守军新败之余阵脚未稳,在刁云不余其力的猛击之下,轻易便再度溃散了。

  缠战了三数刻钟后,燕军终于由刁云带领,消失在中条山的余脉之中。

  而此时,慕容冲已陷入死战,成排的枪枝借马匹并冲之力向他击来。他将迎面刺开的三柄枪一齐振开,又有一矛从他侧面乘隙而入。他抽出宝剑,凭着风声削了过去,突然他双臂剧抖,剑险些脱手飞去。幸亏卷霰云自行往侧方一跃,消去那股巨力。慕容冲缓过气,充血的双眼清明起来,看到兜鍪下那一双似曾相识的虎目,冷冷的,绝无动容。

  慕容冲一时心境平和,周围数千军队的厮杀仿佛与他无干。他还剑入鞘,将枪抡了回来,双腿一挟,卷霰云四蹄发力,带着他这一枪破空而去。浑身的力量都凝在这一击当中,他觉得脑子里顿时空空如也。卷霰云跃势已绝,向下猛踏,慕容冲居高临下,见到窦冲的长矛依旧搭在鞍上,只是双眼仿佛固定在了慕容冲咽喉,随着他每一次变换位置而移动。

  慕容冲的枪尖全速刺出,这一瞬间他与窦冲之间的距离似乎骤然缩短了,枪前空无一物,好似一脚踏下悬崖般难受。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冲狂喝一声,侧俯下马,左足挂蹬,全身凌空,枪势一转,已斜斜刺向窦冲右肋。他颈肩烫热,眼角余光隐约可见到漆黑的长矛紧贴着他的盔侧磨过。

  窦冲提马,慕容冲的一枪毫厘之差落空。“冲哥!”黑色的小箭向着窦冲的眼睛射去。窦冲收枪挡开这一箭,慕容永已护着慕容冲退开,数十名骑兵从两侧涌出,隔在了慕容冲与与窦冲之间。窦冲左右两矛击杀两人,可又有三四枝枪围攻上去。卷霰云是宝驹,片刻就已奔出数十丈,摆脱了窦冲。可这时慕容冲眼中所见的是,一层一层秦军压了上来。

  本来他的用意,是与慕容永从中间和左翼冲动秦军阵脚,掩护刁云带主力逃走后再求脱身。眼下目的虽已达到,可他们二人在秦军阵中相会,就说明他们已深陷入秦军之中。虽说如此,见到慕容永他还是很高兴。慕容冲一口气挑了三个人下马,寻得少许空隙手搭凉篷一看,长枪一指,道:“我们冲到黄河边上了,借水遁吧!”

  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因为战场沿黄河铺开,河岸与蒲板城之间,也就三四里地。他和慕容永的水性都不错,若是逼入绝境,往河里一跳便是,生还的把握还是很大的。“好!”慕容永显然也早想到这点,两人并肩往河上冲杀。“看,我又结果了一个!”“看我的!”这样简短的对话在两人间交换,又常常被喊杀和铿锵之声掩住。他们的战意毫不减弱,卷霰云不时长嘶,带着些傲岸与委屈,仿佛还觉杀得不够激烈。

  盔甲马匹和刀枪成眼前转番转过,架开,转动,刺入,拔出,慕容冲麻木地重复。平日里练熟了的那些招式都不知到了那里,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快捷过,可也从未这么疲倦过。

  枪又刺进了一名骑兵的双眼之间,可只是透过肌肤,就被额骨给挡住了。那骑兵慌张了一下,却发觉自己还活着,于是不需思索地一戟回击慕容冲。慕容冲手腕一收一送,从他的眼中贯入。那人终于歪下马去,枪尖在慕容冲胸前甲上拖出“哧!”的一声尖鸣。

  慕容冲再看手上枪,不由苦笑,那枪尖上积满了血垢,显然已是钝了,不堪再用。而枪杆上滑溜溜的,全是半涸的血,也几乎握不住。他回身一看,慕容永正被三名秦军围攻,他全力拦开两枪,而第三枪已是刺到了他的后心。慕容冲一惊,枪脱手飞去,击中那人马臀。虽说枪已无刃,可力量不小,依旧让马惊跃了一下。慕容永击退那两人,便有余力攥住后心的枪,将偷袭者拖下马来。

  而这时慕容冲手上已空,秦军发觉,一齐汇拢,叫道:“叛首在此!”慕容永大惊,袖上小弩连射,顿时有四五人落地。这一下提醒了秦军,有人喝道:“放箭,放箭!”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6 19: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黄河就在十步之外了,慕容冲将马催至飞速,卷霰云痛极狂叫,河边上有零碎的兵丁,可他们都不敢揽这一人一马之威,惊慌逃开。浑黄的浪尖似乎已经扑到了慕容冲面上,突然一震,心知有箭中了后心,好在甲铁尚算结实,没有全然射透。他伏在马身上,眼中滚滚浊流越来越近,小心估算着时机,在将在离岸的前一刻,把兜鍪摘下,并扯断了腋下铠甲的带子。可就在此时脖下被一股巨力击中,痛入骨髓,他无法承受地狂叫一声,人从马背上滚落,身子腾空驾雾般高高抛起。

  就在他眼前全黑之时,他看到小六惊慌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以及他背后令人目眩的流水。然后他通体清凉,觉得舒坦之极,就沉沉睡去。

  慕容永看到慕容冲掉入河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从马背上一跳入河。却看到小六等人划着一只船,将慕容冲费力拖上船。慕容永身上没有着甲,水性又好,不几下也游了上去。小六和其它几名兵丁运浆如飞,已是往黄河对岸划去。此时风大浪急,小舟左摇右晃,忽起忽落,四下里都是浊浪排空,根本辨不清方向。秦军提马在岸上站成一排,却没有人敢当真跃下水来,等他们想起蒲津关上还有很多船时,方才发觉那些小舟都已散在了河中,象是风拂叶落,各自漂零。

  慕容永割下一幅战袍,狠狠心将慕容冲脖上的箭抽了出来,血方才飚出,就被战袍堵了个结实。慕容冲身躯一弹,然后又重重砸在船板上。小六问道:“怎么样?”慕容永捶了一下船沿,吼道:“掌你的船!”小六疾忙闭了嘴。

  过了一会,慕容永喘匀了气,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六侧身闪开一股水波,道:“我们是在城东佯攻的,听到哨子就过西门这边来与你们会合,谁知道城西战况竟会如此。刁将军让我和几个水性好的,驾了船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真是……”又是个旋涡,整只小舟砣螺般猛转起来,四下里都是光溜溜的水壁。小六吓得往下一倒。慕容永伏在慕容冲身上,怕他被甩出船去。

  好容易船身一颤,出了这处水涡,然后又是一下重击,船上之人无不失声骇叫。慕容永双臂乱舞,却扶到了一处泥巴,再一看,方才松了口气,原来却已是到了对岸。

  当下几人弃船上岸,一时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算着往下足漂了有一二十里,前方不远河道折了一个急弯,引起无数旋涡。他们竟从那里闯过了,真正是万幸。

  突然听得马鸣不已,再一看,重重波涛中竟有一匹黑驹隐现,象是天马踏云而至。“卷霰云?”几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不久后那马跃上岸来,抖一下身水珠,一溜小跑到他们身边,在慕容冲脸上又嗅又舔,一双乌珠似的大眼睛湿润润的,竟好似哭泣一般。湿湿鬃毛蹭在慕容永脸上,痒痒地很不舒服。他闪避开,那马却又粘了上来。慕容永突然放声大笑,小六等人怔怔地等他笑完,才问道:“将军笑什么?”

  慕容永好不容易直起腰,才喘息着道:“原来,原来这匹马是母的!”

  “母的?”小六围着马转了转,有些不解,问道:“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冲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不是母的,如何会舍不得这人呢?”

  小六这才明白,与另几名燕军一起哄笑。方把战败的凄惶给去了一小半。慕容永抱着慕容冲上了卷霰云,由小六带着,朝和刁云约定的地方而去。

  刁云与小六约的地方,是同州左近的山中。周秦时山陕间的交通,并不是走风陵渡,而在渭河之北,由晋阳渡蒲津同州到栎阳,不过晋后已渐废驰。慕容冲本也是想经风陵渡走潼关的,只是大败以后,以避开秦军为上,因此在分手时,便让刁云带兵入同州。几个人一路上不时遇到失散的燕兵,慕容永便将他们重聚在手下。虽然有时也碰到过秦兵,可是小股尽歼,大队避过,倒也平安。慕容冲始终昏迷不醒,浑身滚热,令众人忧心不已。同州这地方,是羌人聚居之地,慕容永怕引人注目,不敢进城,挑了个汉兵到同州城里打听消息。被刁云派出的探子见到,引了他们去见刁云。两日不见,刁云便瘦脱了形,看到他们自是大喜过望。

  可一见慕容冲,他就吓了一跳,问道:“受伤了?”慕容永从马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慕容冲往身边一放,道:“交给你了!”话未落,已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紧闭。刁云是怕他也受了重伤,忙拍了拍他身上,却听得鼻鼾如雷已经熟睡,不由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再回过头来看慕容冲,触他额头,一惊收手。刁云怒视小六,小六忙道:“中山王中了箭,又在水里浸了这么久,这两日逃命要紧,我们也没办去。”刁云解开他的衣领,看伤口周围红肿了老大一块,知道这症侯凶险,可眼下却找不到大夫。他心里急,可却知道此时军中惟有他作主,不能乱了人心,于是强自按捺着想了想,方道:“去,到下面村子里看看有没有走方郎中什么的,请一个上来。”

  “那,不怕走漏了风声么?”有名亲兵小声问道。因为窦冲隔得不远,他们一直不敢出山。

  “没办法!只能行险了!”刁云道。

  等慕容永一觉醒来,听得有人高声喝骂,想来正是那骂声将他吵醒的。他侧耳一听,竟是刁云的声音,不由大惊,居然能让这木楞楞的家伙也骂起人来,是什么大事了?”

  他出来伸了个懒腰,才发觉自己睡的是一个茅草篷子,这一伸懒腰,那篷子都差点被他掀了。他躬着身子出来,只见一轮红日,方才西斜,与自己的篷子紧挨着的隔间里,两名小兵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手里端着缺了口的碗。

  慕容永从小兵身上跨过去,将蒲草帘子一掀,就见到刁云守在依旧昏沉沉的慕容冲身边,神情忧愁得很。他问道:“怎么?还没有好?”刁云无奈的点头。“可请大夫来看了?”慕容永凑近,见慕容冲面色已有些灰败,也不由心头一凛。

  “请了,也开了方子,可药不齐,”刁云脚在药渣上一碾道:“那些蠢货,竟喂连药也喂不好!”

  慕容永少见刁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知道他烦得紧,于是有心岔开说点别的,道:“现在情形怎样?”

  刁云这才和他说起,眼下消息不灵,也不知慕容泓那里战局如何,窦冲能分兵来打他们,难道慕容泓已经败了吗?华阴还去不去呢?骑兵倒无甚折损,尤有八千幸存,只是步卒损失殆尽。最要紧的是粮草辎重丢失殆尽,出征前辛苦积攒所得,已是荡然无存。仅余的粮草,只够全军三日食用了。更不要说,慕容冲急需的伤药,全无下落,还有许多伤兵也亟待医治。况且他们又不能再逗留下去,窦冲时刻都可能出现于此地。

  “同州城里不是有许多粮食和药铺吗?下去抢一些不就得了?”慕容永道。

  “怕走漏消息。”刁云道,神情分明是说:“你当我是白痴么?这都想不到?”

  慕容冲一听就明白,秦军想来是以为他们早就逃走了的,没料到好几千人就在这山里猫着,万一漏了行踪,窦冲马上会追上来,只怕这些人便到不了华阴了。“也不是不行,只要……”慕容永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刁云叹一声,十分地苦恼。

  “不留活口……”几声极微弱的声息,慕容永吓得一哆嗦,刁云已俯身在慕容冲身侧,叫道:“醒了!醒了!”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8 21:27:14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永近前一看,果然见慕容冲多日紧闭的双眼略张开一道缝,神情虽然虚弱以极,却还是透着一丝果敢之意。刁云端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手抖得厉害,一荡一荡地出了碗沿,泼在慕容冲面上。

  “还骂别人!看你的笨样!”慕容永笑骂了刁云两声。慕容冲抬手推开了碗,合了一会眼,仿佛在积攒气力,两人屏息等侯。过了片刻,他方才又蠕动了一下嘴唇,慕容永贴耳听去,听得他道:“去左近搜些粮食药物,然后……杀光……快走……不可再耽……”气息灼热,几不成句。慕容永马上答道:“是!我们马上去办!”慕容冲点头,再度合上眼皮。慕容永一拉刁云道:“我们快去!”

  “去干什么?”刁云讶然道。

  “自然是去找个镇子呀?”慕容永倒奇怪了,问他:“方才冲哥已经指定了!”

  刁云仿佛一时没有听明白,扇动了两下眼皮,犹犹豫豫地道:“他在病中,是糊涂了。一个镇子好几百口人呢!怎么能管住消息不泄漏出去?”

  “所以才不能留活口呀!”慕容永有些不耐烦,瞪了刁云一眼。“这一块,向是羌人聚居之地,只要被他们发现,定会向窦冲报告的。”

  刁云一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叫道:“不行!当初杨将军跟我们说过,身在军中,狠绝诡变都是该的,可就是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与禽兽无异!”

  “那你想怎么样?看着冲哥死掉,或是我们大伙一起在这里等窦冲来杀个精光?”慕容永冷冷地看着他,刁云一时觉得这日日相处的伙伴变得如此陌生。可他到底被这句话给质问住了,久久不得出声。慕容永也不理他,自行出门去,将柴草门摔得砰然作响。听着他在外面召集兵将,刁云怔怔地看着慕容冲消损的面孔,终于缓缓走了出去。

  天还透亮,已是全军拔营,向山下开去。

  山下的镇子,不大不小,可位置偏颇,若不是墟日,也少与人来往。慕容永趁寨门未闭之时率一支骑兵冲了进去,三两下就将护镇的乡丁杀尽。刁云在外头围得严实,凡逃出来的加上一刀再扔进去。里面沸反盈天,也听不明白叫的什么,刁云站得远远的,背过身去,看着天空阴晴诡变;听着哭闹之声由大转低,由低变微;自己的手脚也是由热转凉,最后已是木然无觉。

  刁云觉得好象经了数十番凉暑,其实不是一顿饭的功夫,里面慢慢安静下来,慕容永出来,身上不沾点血,竟如方才不过游玩了一番似的,笑嘻嘻地命人打点好粮草,用大石条将镇门封死。当时战事频发,不说郡县,就是小小镇堡都筑有坚墙高垒,左近有动乱时十来天不开门也是常事,因此外人很难发觉有何不对。办妥了善后,刁云盯着死气沉沉的堡墙,想到这里面数百无辜的生灵,眼前泛上一层灰色,四下里的连天芳草也冷凄凄的,全无生意。

  慕容永向他道:“我方才在镇里得了消息,说是济北王大败秦军,眼下拥兵十万,屯在华阴。”这倒是好事,刁云打起精神问道:“详情如何?”

  慕容永便把所知的情形一一道来。原来在开战前,秦延已得了慕容冲攻蒲坂的消息,于是抽调本来要助符睿的窦冲去对付慕容冲。符睿军中只余得姚苌一人厢助,便不是很管用。姚苌规劝符睿,说鲜卑人都有思归之心,驱赶他们回关东就行了。连老鼠被惹毛了也会有反噬之力,何况是几千勇士呢?不用逼急为好,可符睿却不肯听从。慕容泓起先也确有逃走之意,但符睿一意全歼泓军,他不得已在华泽设下圈套,仗着地利,诱符睿入伏。姚苌百般劝阻,依旧没拦下来,符睿终于被陷泥泽。慕容泓趋机大败秦军,符睿死于乱军之中。姚苌遣参军向符坚自请处分,符坚大怒,斩参军。姚苌震骇,潜逃不明。因着这番大败,渭南之境秦军只能龟缩于潼关一地,他们此去华阴,估计不会有强兵阻挡了。

  慕容永兴致极好,道:“我们快走吧!”

  刁云点头,拨了马头,眼光却又是一定,眼神一下子锁在十余丈外的一丛桑树上。慕容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嫩叶稀疏的枝影后,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加力一挟双腿,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啊!”一声尖叫,乱颤的碧影间,闪过一绿一黄两道身影。再往前跑了几步,慕容永就看清楚是两个女子,正在连滚连爬地逃走。她们再跑了两步,就见到刁云从前面的林子里窜出,蹄子一起一落,踏在她二人面前三寸之地。两名女子一下子跌倒,绿衫女子的一把将黄衣的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是瑟瑟发抖,象是一对雪天里的小翠鸟儿。

  刁云勒马,愕然的望了慕容永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慕容永撮唇啸了一声,在女子身边来回转上一两围,令道:“抬起头来!”

  绿衫女子越发将黄衣女子拥得极紧,头埋得深深的,仿佛装作没有听到一般。慕容永又问道:“你们是这镇上的?”已是带上了杀气。此时他二人的随身亲兵也都跑进林子里,将两个女子团团围住。

  黄衣女子在绿衫女子怀里挣了一下,精致的下巴猛然一抬,将一张芙蓉春面现了出来,那面上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眼白映着叶色,有些碧莹莹的意味。这一抬头的姿式,显得极是任性。她掠去发梢上沾着的叶屑,纤腰一挺,如在玉殿宝堂之上蹈拜,婀娜中蕴着一丝刚锐,脆生生道了句:“不是!”绿衫女子拉了黄衣女子的衫角一把,仿佛在规劝,却被黄衣女子略用力甩开。绿衫女子无奈地退开了些,眼光就向慕容永投了来。那眼光中虽有求怜意味,却是哀而不怨,自有一种沉静淡泊之态。

  慕容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年纪,挽着双髻,没什么首饰,简简单单的上襦下裙,同色同质的料子,颜色也不怎么鲜艳,都已半旧。

  慕容永突然跃下马,两手疾出,各抓住一人的手臂,摸了一下,点头道:“穿这种料子,确不太象是这镇子里的……妈的!”话未说完,就诅骂了一声,左手一翻,将那黄衣女子压得跪在了地上。绿衫子的马上也跟着跪下,惶然道:“她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慕容永抬起方才抓着黄衣女子的那只手,腕上四道抓痕,血珠子一滴滴地沁出来。刁云看到,冲他一笑,笑虽无声,慕容永还是发觉了,瞪回他一眼。

  绿衫女子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我们……姐妹是冯诩人氏。姓贝,小女子名贝绫,我妹子名贝绢。我们来是出门投亲的,路过此地见天不早了,想进镇上投宿一夜,见将军们有事,便不敢打扰,只得藏在这林子里面。”她说起话来,字字圆润,仪态周全。她身边的黄衣女子面上一点神情也无,只是凝定地看着慕容永。在她注目下,慕容永竟有些提不起威风来。

  慕容永再盯着两名女子一会,盘算道:“看这气度和身上的衣着,说不是村子里的,我也信。只是这兵荒马乱年头,那里有两个妙龄女子独个出门的?”他从地上拾起一只包袱,见绿衫女子略启樱唇,似乎想叫一声,却又咽了回去,显然包袱是她方才掉落的。慕容冲翻拣了一会,也不过是随身衣物及银帛之类。还有几件首饰,都精美贵重,却也辨不出来历。

  刁云策马小走几步,到他身边,马尾摆来摆去,在慕容永面上扫了几遭。慕容永有些恼怒地拍了马身一把,已下了决断,道:“杀了她们吧!方才的事,她们定然看在眼里了。”四下里的兵士中发出一阵嗡嗡声,大有惋惜之意。其实慕容永也有些舍不得,但是这两个女子若轻易放走,总是后患。

  刁云听了,一会没有答声。慕容永早已将他不同情形下沉默的含意弄得清楚明白,又看到他愀然不乐的情神,不由辨解道:“总不能带着她们一起走吧?”

  “怎么不能?”刁云终于开了口。

  “带她们?”慕容永吓了一跳,指着两个女子,大声道:“我们是在逃命!带着她们有什么用处?万一闹出争风打斗闹出事来……”

  “中山王病了!”刁云一带马匹就出林去,后半截话落在了他的身后,“需要细心女子服侍!”

  慕容永怔了一下,突然恨声一笑,在喉咙里骂了半句,方才道:“倒是想得出来!”然后回身对两个女子道:“不想死,就跟我来吧!”说完也是跃上马背,小跑出林而去。

  这日夜里,慕容永与刁云将夜里宿营的事忙完,就去看慕容冲。远远的就听到不少人吵吵闹闹的,还夹拌着女子的尖叫。慕容永一听就知道是贝绢,再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慕容冲的亲兵抓胳膊的抓胳膊,拉头发的拉头发,和贝绢厮打在一起。

  “住手!”慕容永喝了一声,“放开放开,干什么?”

  亲兵们让开了,慕容永扫了这几个人一眼,见他们脸上都有抓过的血印子,有的还的眼眶青紫,满是悻悻之色。贝绫从慕容冲帐里跑出来,搂了贝绢的肩头慌忙道:“我妹子不懂事,各位将军和大哥请高抬贵手!”一面说一面将贝绢被扯开的短襦襟口掩回去。

  贝绢袖口卷得老高,头发也散得不成样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额上见汗,面颊通红,那神气好象是只被惹毛了的狸猫。

  慕容永腕上的抓伤还在隐隐作痛,不由好笑,却扳住了脸,喝道:“你们也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几个人打一个小女子……还打不过!”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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