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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野孤鸿

[詩文丹青之道]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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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亚热带的夏季来得突然,四月里就热浪滚滚,走在街上,已穿不住西装了。月初,老板的家里除旧布新,家具大换血。他叫我过去,让我看看淘汰下来的东西有什么可以用,尽管拿走。我左看右看,全是艳俗之物,只有一张藤椅甚合我意。老板让我雇民工搬回宿舍,我说不用,说着把藤椅倒扣着举起,拿脑袋一顶,就走了。
  每天晚上下班后,把藤椅搬上阳台,坐下,抽烟,喝茶,看对面的小牛吃嫩草,生活有了一点点情趣。周崽儿一如既往,回家来就生火煮面,还咚咚咚地剁肉馅放进去。家伙!看来是提前透支了。切菜板在响,他的录音机也在响,迈克尔-杰克逊跳着踢踏舞在吼叫。生活的脉搏,汩汩作响。
  打工者的日子,就像野草,样子很卑贱,日日重复。但是一段时间过去,总有一些变化,多了些枝叶,也有繁盛的样子了。周崽儿的床铺已是井然有序,废报纸不见了,连拖鞋也摆得整整齐齐,成双成对。我的桌子上,也有东西在滋长,古龙香水、发胶、小镜子、小笔筒、小相框(里面暂时空白)一一排列,与张国荣的画片相映生辉。顾红对于生活的精致态度,直接影响了我。
  周崽儿每晚仍是去上英语课。如果他不在课堂,就是在去女朋友家的路上,给我空出了私人空间。我洗完衣服,就到阳台上去坐,翘着二郎腿,听我喜欢的欧瑞强的粤语歌。浑厚温文的歌声,可以令人忘忧。
    
  好久都没联系的怀民,给我来了一个电话,约我晚上吃饭。家伙,又有好事了吧?
  “就算是吧,刚提了副总,高兴!在公司里不能太张扬,跟老朋友聚聚,自己给自己提提气。”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吃饭约在招商路口的宾彬酒家。我进了门,看见怀民坐在靠窗的位置,朝我一招手。他的对面,还有一个人,是个美眉,背朝着我,长发如瀑,穿的是白衣白裤。这,又是哪位呢?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走上前去,那美眉一抬头,我才看清,原来是怀民家的常客——夏雪。白衣服、清汤挂面的头发,酷似在校女生。我心里略一动,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场面,却又十分熟悉,不过是把场景从怀民家客厅移到了这饭局里。
  我向两人点点头,坐到空位上,夸张地伸出手,握住怀民的手晃了晃:“恭喜!人生三大快事,升官发财换。。。咳咳。。。换汽车,你是一样一样来。”
  “你都没说对。我还是打工的,不过是由无产到中产,离高产多产还差得远。好,点菜,点菜!”
  夏雪清纯依旧,但却不像在怀民家那么拘束了,眼神灵动,偶有巧笑,又不时地拢拢头发,小资气越发足。在我们四周,高朋满座,食不厌精,喊叫得很豪爽,其实是恶俗逼人。只有我们这个角落,气氛恬淡,人物超脱,言笑可以会心。
  酒菜上来后,怀民问我:“粤菜习惯了吗?”
  我答:“走南闯北,吃什么都行。”
  怀民起身一阵儿张罗,分虾裂蟹,而后说;“深圳是移民城,我们就是第一代移民。我那个小子,已完全被同化,吃米不吃东北米,要吃丝苗米。小崽子要当叛徒了。”
  我说:“你是扎了根了,我还难说,将来移到哪里去,还不一定。”
  怀民端起酒杯说:“不管到哪儿去,四海是一家。来,为漂泊者干杯!”
  我和夏雪都以水代酒,三人碰了杯。
  一杯落肚,怀民又斟了一杯,敬夏雪道:“来,敬你,人生难得一知己!”
  夏雪说:“我怎么配?”
  “就是知己,红颜知己!”
  什么?我眼珠差点儿没惊得掉出来,直盯着怀民看。怀民的样子很陶醉。
  我说:“怀民呀,原来你是。。。你也做老牛了?”
  “什么老牛?”
  夏雪脸一红,低下头去。
  怀民志得意满,发起了感慨:“时间真是不禁过啊,一眨眼,十年了吧?上大学报到的那天,历历在目,就像昨天。”他又扭头对夏雪说,“这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们经常‘戏于墙’,趴在墙头品评过路女生,哈。。。”
  “昨日种种,都死了。睡上铺苦读的时候,怎么能想到今天沦落至此?”我也感慨。
  “唔,怎么叫沦落?那时候,一月零花钱不到十块,现在。。。”他抖抖衣服,跺跺脚。“哪一件能低于六百?不来深圳,怎么能知道什么叫钱!”
  “你是忽然中产了,我还没有脱贫。”
  “要努力!无论哪个时代,都不可能造就十二亿个百万富翁。先富能富起来,后富那就富不起来了。”
  “怀民,你过去可不是这样,你比我还要能啃学问。”
  “那时候是误区,现在是阳光大道。人生有什么意义?‘享受’二字而已!锦衣玉食,有房有车。。。”
  “还有年轻女人。”夏雪忽然插了一句。
  “夏雪你不要乱说。”怀民尴尬地笑笑,接着又说,“其实我这个副总,当得不容易,是要付代价的。表面风光,实际是老板一条狗。要走阳关道,就得先忍辱负重。”
  “你这是找到了主子之后的苦恼,还有人为找不到主子而苦恼。”
  这时,服务员上了一条石斑鱼。怀民大喜:“来,快尝。古人说‘秋风鲈鱼’,是至美境界。下回我请你们吃鲈鱼,地方我已经找到了。”
  夏雪未动筷,却回头对我说:“听说,你女朋友不错?”
  我老实答道:“是不错,但也就是个普通女孩。”
  “你们能结婚吗?”
  “争取在本世纪末吧。”
  “多好。打工族,也能相爱。”夏雪赞叹了一声。
  “吃菜吃菜!”怀民打断了话头,“什么本世纪末,都认识半年多了吧?秋风一起,就给她拿下!”
  “你可不可以梢稍不俗啊,怀民!”夏雪嗔了一句。
  这顿饭,吃得气氛和谐。但我有所察觉,三个人其实各自在想拳经,打的全不是一个套路。对怀民的得意,我不在乎,无非是我们老板的翻版。全中国的富豪,基本是一个模子。倒是夏雪令我意外。她的寥寥数语,展现的是清醒的头脑,而她与怀民的关系,呈现的却是扑朔迷离。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买罢单,怀民剔剔牙齿,似乎余兴未尽,说道:“你们二位,都刚刚起步,前途不可限量。总有一天,会体会到我此时的心情。那就是:老子也有今日!我刚到深圳时,两眼一抹黑,包里没几个钱,徒步从南头走到蛇口,挨门挨户的求职。铁皮屋也睡过,流水线也干过。俗话说,苦难是向上的动力,我看你们还没尝到苦难的滋味儿,所以向上的动力不足啊。”
  夏雪亲昵地擂了怀民一下:“吹什么吹?不就是请了顿饭么,下次我请你们两个。”
  出门时,夏雪去上洗手间,我和怀民来到他的车前等候。一部黑色“皇冠”,坚实,威武。在那个年代非常可以了。
  我抓住机会问:“你小子,瞒得好紧。打算把小姑娘怎么办?”
  怀民酒意正浓,面带酡红:“这事情,用得着认真吗?”
  “夏雪不错。但我是你和小白的媒人,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老兄,还执迷不悟呢?这哪里是什么现实?一场游戏,一场梦。我们都是快老的人了!”
  怀民的语调,冷静,残酷。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去,见夏雪正穿过庸庸碌碌的一群人,飘然而至。她目光单纯,不似俗世中人。我想,有些人,是不该生在这平常环境中的。她们弱小而美丽,能把她们毁灭掉的陷阱太多。而她们只顾轻盈地在走,身上有恬淡的光辉。谁能时刻来提醒她们避开陷阱呢?那光辉,太微弱,怀民不会当回事儿。一个女孩子,就这样走进没有路标的丛林里去了。
  此刻,夏雪的脚下,风扫过一地飘落的紫荆花瓣。灯光斜照下,有一种血色的苍凉。高跟鞋橐橐地叩着地面,也含着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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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TD></TR></TABLE>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到了那一天。那一天,深圳郊外旷野上的悠远蓝天,让我至死难忘。那一天,是我人生中一个辉煌的顶点。市里商会开报告会,我和华为的老总任正非同台演讲。自那以后,直至永远,我都不可能再有如此的荣耀了。老任还是那么朴素,衣着随随便便,他讲的是民营企业的战略定位。他下台后,我登了台,讲的是民营企业也要正规化管理。老任讲的,是真理;我讲的,是瞎掰。头天晚上,老板才把任务交给我。我恶翻了一阵参考书,又借了周崽儿的《横路敬二小史》,生吞活剥,归纳了“十要十不要”。合辙押韵,琅琅上口。紧急情况也能逼得驴子学会跳舞,我上了台,天花乱坠,一阵乱跳,把台下几百号民营企业家听得大气不敢出,最后给我的掌声,比给任总的还要多。我知道总算蒙混过去了,连连向台下致意。下来后,老任向我致意:“不错,不错!你们是有一套哦。”
  我们有狗屁的一套!我在心里暗自骂娘。老板吹牛吹大了,自己应付不了,让我来卖狗皮膏药。把丑老婆说成俊媳妇,累得人差点儿没虚脱,再有两次这样的会,精神简直要崩溃掉了。
  下午散了会,坐公司的“子弹头”车返回公司。司机打开音响,放着尤雅和刘家昌的对唱。老情歌嘹亮悠扬,我怀抱公文包,意气风发。走过大兴土木的“锦绣中华”,看到路边荔枝红了、芭蕉绿了,心情之畅快无可言说。
  就在此时,腰上的BP机“嘟嘟”地响了。我本不想看,想想,忍不住还是拿下来看了看。那年月通讯落后,我们白领,个个都腰别BP机,像澳大利亚奶牛那样,四处觅食吃。按一下显示,一个号码跳出来。我立刻坐直了,心头一阵狂跳——是小清!这个号码,是小清办公室的电话。
  我扭头,对司机说:“找地方,停车,打电话!”
  司机前后看看,拐进了华侨城,找到一家路边店,停下来。我拉开车门,像饿极了的牛见到了无边茂草一样,一头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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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抄起公用电话,拨通了号,听筒里响起接通的蜂音。一下,两下,三下。。。一声声是我肺腑内急迫的呼唤。
  终于有人接了:“喂!”
  这是来自天堂的声音!
  “你在哪儿?”恋爱中的人,智力通通都不很高。我一张嘴就是一句废话。
  “在这里嘛,在蛇口。哼,你说能在哪里?”还是那种语调,还是那样亲切,梦里不知重温过多少遍。我真的要像一头驴子那样狂舞了。
  “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
  “昨晚怎么不和我联系?”
  “你总要让我喘口气吧。”
  “好好,晚上见,晚上见吧。”
  “现在怎么不肯多说,身边有美眉?”
  “我在路上!晚上,去你宿舍。现在,把腮帮鼓起来,亲你一下吧。”
  “现在?不行!见了面,看你表现再说。”
  走出小店,小清可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情到浓时情转薄。百年之下,我也是纳兰容若的知音。两个多月的阻隔,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却只是几句调侃。
  这个异常晴朗的下午,我看见,在深圳的高天下,矗立着福田一带的巍巍广厦。天高地阔,岁月静好。我的小清,她回来了!
  回到公司,一直心猿意马,跟老板匆匆忙忙作了汇报。老板满意地摸着下巴,颔首赞许道:“一点儿都没露馅儿?好。咱们不能像老任那样傻干。”说着一摸屁股,掏出钱夹,嚓一声抽出一张渣打银行的千元港币。“拿去,抠女去吧!你女朋友回来了,找你呢,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你小子有福,今天我才知道,妈的还是我牵的线呢!”
  吃罢晚饭,我去发廊洗头。
  夕阳里,玻璃门外的街景犹如幻境。洗头妹在我头顶上抓挠。我闭目想象,见面,会是什么样子?远远地、远远地跑上前去?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小清颈窝里的香味儿恍惚又飘荡起来,我陶醉地哼了两声。
  “抓疼了么?”洗头妹紧张了。
  “哞(没有)!我想起了女朋友。”
  洗头妹吃吃地笑,发廊里充溢着海飞丝的甜味儿,街树被晚霞染红。黄昏正是一首诗。
  洗完头时间正好,我立刻出发。在小店买了话梅、陈皮、巧克力,就去大路边等中巴。
  工业大道的写字楼前,有草坪,那是打工仔的恋爱天堂。小牛们精力旺盛,没钱也可以找到嫩草吃。草地上互相依偎的这一刻,恐怕够他们回味一生的了。太阳落到了南山后面,棕榈树在晚霞中唯余剪影,大厦顶部的余辉流连不去。大路上,散步的女孩子们爆发出欢笑声,犹如石子投入深潭。黄昏月上,清风拂面,我提着准备去讨小清欢心的小食品,满头是海飞丝的香气,心里跟小牛们一样,碧绿一片。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了中巴,一眼就看到小清的窗口亮起了灯。自从春节之后回来,只要晚上打这里路过,我总要抬头看看这个窗子。但是,抬头望不见北斗星。这扇窗总是黑的,黑的,黑的。仿佛一双盲人的眼睛,难以复明。今天,这颗星,终于在“招北”宿舍高高地亮起来了。在夏夜,那么耀眼,那么有生机!
  我望着它,心中漫开了泪水一样温热的柔情。多少渴盼的时日,多少寂寞中的等待,今日总算得以报偿。今年开春,我就已经是37岁了,早过而立,近于不惑,可是,思念小清的这种心情,与一个中学小男生有何两样?在围城里困顿过的男人,尝过女权滋味儿的男人,知道人世并没有什么美景。美景就在于,有一个小鸟依人般的女孩子,她在等待你。
  上了6楼,推门进了客厅,没见到人,也没听到惯常的音乐声。小清的那个房间,门帘垂着,房门紧闭。
  咦?这是什么名堂?我撩起门帘,想敲门,却见门上贴着一张淡黄的留言纸。小清给我写了几句话:
  
  对不起,忘了个事情,来不及通知你了。我要去听会计师考试辅导课,8点半才下课。你就在附近等吧,或者到育才学校来找我,都可以。
  
  我当然去找,我当然得去找!我嘴里嘟囔着,返身就想走。同屋的另一扇门这时砰地打开,一个白白胖胖、北京口音的大妞探出头来:“找小清的?屋来坐吧。”
  一听话音,就知道是春节后老是接电话、老是说小清没回来的那位。在电话里我们其实已经很熟。我连忙对她说不用。
  “是你啊!”北京大妞也听出了我的声音,立刻笑容满脸。“妈呀,是个帅哥啊!进来坐怕什么,谁还能把你吃了吗?”
  那可没准儿!我无心跟她耍贫嘴,摆摆手就下了楼:“免了免了,我去找她。”
  “您可悠着点儿,没灯啊——”她的声音在空空的楼梯间回荡。
  宿舍门前就是育才路,培训中心过去就是育才学校。这两处,都有亮着灯的教室,院墙外自行车摆得密密麻麻。那年月,年轻人很勤奋,知识这盏灯,暂时还能照亮人心。进了校门,我循着小路从荔枝林下走过,走近其中一间教室,隔窗一望,一眼就看到了小清!
  这一时刻的到来,与想象截然不同。它平静,它没有波澜,如夏夜的风,只有淡淡的香。
  这是我的小清吗?两个多月不见,在幻想中反复温习的形象,跟眼前的真人好像不大一样。熟悉,而又陌生。她手拿圆珠笔,以手支颐,正在专注地听讲。
  我走进窗口,凝视着。此刻,万籁俱寂,只有夏夜的虫声殷殷的在唱;天地如墨,只有这间教室的灯光炯炯如炬。
  
  回忆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先停下来片刻。有一句话,想对年轻的读者们讲。我要说,人生短促,只有青春才是唯一可贵的财富。随意挥洒青春的人,我这辈子所看到的,实在是太多。当年华终于老去的时候,你们就会悟到,那些随风飘去的日子,是神人也无法再收拾回来的。如果说,饱经沧桑的我也会有老泪纵横的时候,那决不是因为名利不再,而是因为——如此的场景、如此的心境,于我已永无可能!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讲台上,教师讲了一句笑话,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气氛立刻松动。小清无意间看了窗外一眼,发现了我,眼睛一亮。她摆摆手,一笑。那笑容,灿烂如花。
  热流立刻涌上我头顶。直到此时,我才相信,我和小清是同在一片天底下了。
  终于散了课,人们一拥而出。小清和一群白领一道出来,跟他们打了招呼,就朝我跑来。那群人回头,看见了我。美眉们一阵嘻笑,拉着手跑了。傻小子们故意不理睬,齐声吼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人群,树影,迷离灯光,这些初夏夜的背景逐一淡去,只有我与小清面对着面。
  “你瘦了。”
  “你也瘦了。”
  “都办好了吗?”
  “好啦,档案调过来了,户口也迁来了。”小清长舒了一口气。
  “恭喜,成为一等公民了。”
  “什么呀!等得好烦好烦。”
  “我也不好受,每天都。。。想你。”
  又是执手,又是默默无语。晚风拂过,草里的虫声越发嘹亮。
  良久,小清抽出手来,把我的衬衫领子轻轻抚平,说:“走吧,我们到哪儿去坐一坐?”
  “去老地方。”
  
  海景餐厅的后院,恰好面海,是个浓荫覆盖的露天吧。从这里看,远处南海酒店灯火通明,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房子。酒吧座中,有石油公司的洋鬼子在喝啤酒,很守规矩,内敛中又有放逸。餐厅的门敞着,里面有小提琴演奏,乐声断断续续,飘洒在庭院里。听潮,看灯,品蓝山,这良辰美景,简直是专为我和小清的重逢而准备的。
  “走的时候说是20天,你看,在家里一呆就是两个月。”小清望望四周,感叹道。
  “事情成了就好。”
  “花光了积蓄,跑断了腿,要是再来一次,我宁肯不办。算了,不说了。”她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头。“喂,你这头发弄的什么鬼?”
  “刚吹过,刚吹。”
  “什么样子?以后不许弄了,像个麻辣佬(粤语:色狼)!”
  “麻辣佬就麻辣佬,麻倒一个算一个。”
  “你改不了啦,贫嘴!瞧你现在这样子,BP机也挂上了,公司发财了?”
  “刚扎进来一笔款,胡花呗。”
  “你多好,混日子也拿钱。我呢,可是要拼实力,拿会计师证,不然准定被淘汰。”
  “你年轻,不怕!”
  “年轻什么?公司新人一茬一茬的进,文凭过硬,年纪又小,都虎视眈眈呢。我将来要是当不上财务部经理,下场绝对悲惨。”
  “喝喝,你都有危机感,那我不是要跳海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夜色渐浓,海上的水腥味儿也渐渐浓了。人陆续在来。露天吧里人影憧憧,菲律宾籍的男领班跑前忙后的应酬。铁栏干内,藤萝架下,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五陵少年皆缠头”的奢华气氛。此间的景象,对于我已经渐渐不似真实,越来越像梦幻了。我想,人是容易满足的,只要有这一刻,多日的寂寞苦闷,就全然没了踪迹。我在那时,人还年轻,对于未来的憧憬多多。后来我才悟到,所有的憧憬,恐怕都是基于这样一种梦幻感的。它筛去了现实的无奈,只留下了蓓蕾初放的一瞬。
  当时,我问小清:“回来感觉如何?”
  “好啊,有人可聊。在家里闷得很,帮老妈做饭,听老爸唠叨,要带我去相亲。”
  “跟谁?”
  “紧张什么?那可能吗?”
  “有备无患。看来,我得把你抓紧一点儿,今后每周见三次。”
  “那哪成?我还要上课,我还有应酬呢。”
  “你一个搞财务的,应酬什么?”
  “公司老有男士请啊!”
  我顿时汗毛直竖:“有这事?那不行!”
  “想干预自由了?人家是为了沟通,无非是搞统一战线,一块儿应付老总。”
  “不对吧,总有点儿那个意思吧?”
  “那个意思,当然有。你当我是傻瓜,男士几句花言巧语,就被麻倒了?他们这些人,要是做候选人的话,一塌糊涂。赌钱,抠女,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你——我都还吃不大准。”
  “我?放心,保险。你就放心的往前走吧。”
  “我知道保险,可是,钱在哪里?没钱,我们将来怎么过日子?”
  小清的话锋一转,犀利无比,如暗夜闪电,直向我刺来。
  我怔住了,无言以对,挠挠头,而后低了头猛喝咖啡。
  “怎么样,老同志?”小清笑笑。“不努力行吗?从去年下半年起,我每月都有几个晚上去兼职,给人做账,累死了都快。”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南海酒店的空地上,有港客在放烟花。远看,一朵朵的,小小的艳丽的花,无声地开了又谢。
  小清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望望我,叹口气道:“我怕看烟花,喜欢它开,怕它灭。灭了,就更黑暗。”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海景餐厅出来,走上“情人路”,一下看到了“海上世界”。那庞然大物的船,在夜空里矗立,甲板上仍然亮着灯。只是笙歌已消歇,富贵的人们离了楼台。海滨静静,除了涛声,已无其他。见到这初识那一刻的旧地,我和小清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景物依旧。两个繁华都市里的渺小人物,就是在这里偶然相识的。两个平凡的打工族,命运就从这里开始并轨。上天本是无意的,它却给了我们幸福。
  小清靠着海边的栏干,怅望了一会儿,回头问我:“给你的信,好好看了吗?”
  “当然。”
  “明白我的意思?”
  “不就是——还想考验考验我吗?”
  小清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人家跟你说真的。”
  我拉起小清的手握住:“我是在说真的。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等,海枯石烂也等得了。我不相信谁能把我们拆散!”
  小清的手一抖,突然攥紧了一下,沉默了半天,才说:“真愿意和你在一起。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跟你说说话,也就开心了。”她仰起头,凝视着我。“其实,我们才认识半年多,为什么会是这样子?像青梅竹马一样?”
  “缘分嘛!缘分的意思就是,换了别人,就不行。”
  “真有这样的东西?”
  “当然有。从你上中学起,遇到过的男生该不少罗,有像我们这样谈得来的吗?”
  小清默默摇头。一辆小车从远处小广场驶过,灯光一晃,把她的脸照亮,那表情,有一种圣洁的意味。
  她在水泥栏干上坐下,我面海而立,任风拂面。寂然天地间,已然别无他物。
  小清掠一掠额前留海,幽幽地问:“还记得刚认识那天晚上吗?”
  “记得。”
  “一开始,你一定没把我当回事儿,可我,一下就注意到了你。你那种书生气,把我给骗了。你们老板,就像上帝那么聪明,一下就把我领到你身边。我那时想,我非要让你开口说话不可。听听你这样的人,能跟我说什么?”
  “现在,失望了吧?”
  “不是失望。我是想,将来你和我,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变呢?”
  “我不跟你发誓。与生俱来的东西,怎么会变?”
  小清站起身,粲然一笑,挽起了我的胳膊:“走,明天还要上班呢。”
  蛇口的小小街衢,每一条都是那么清通。路灯下的树叶,是那种晶莹透明的碧绿。大路延伸的远处,四海宿舍区万家灯火。时隔数月,在这林荫路上,小清又挽着我在走。长裙摇曳,步履轻盈。去年11月在冷雨中漫步的情景,远得已不可溯及。真的,春暖花开了,谁还能催折我们呢?
  我搂住小清的腰,感受到了青春躯体的颤动。夜色下,两个漂泊者的步履,即便是前途未卜,也照样有迷人的节律。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送小清到了招商北宿舍,已经很累。小清说,上去歇歇吧。爬上了6楼,结果更累。两人相视一笑,站在她门前喘气。小清好像连掏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了。
  邻居们已经睡下,大厅里安安静静。我担心那白胖的北京大妞会脸上贴着黄瓜窜出来,大惊小怪地喊:“你们可算是逛够了!”但是没有。
  小清的这间屋子不错,朝阳,有12平方米,还带一个暗柜。我以前来时,跟她开过玩笑,说:“要是什么时候,撞上你的前男友在,你就把他藏到柜子里,也算是一段柜中缘吧。”小清则反唇相讥:“只有你才能干这种事,钻近人家绣房,当大马猴。”
  她推开窗户,清风顿时满屋流荡。我以前送她的那串风铃,就在窗口丁令东隆地响。我想,这就是我送她的甜言蜜语,每晚都在她耳边絮叨,她怎么可能离我而去?
  “你坐,我要冲凉。”小清一歪头,撸下马尾辨儿上的橡筋发圈,披散了头发,从床头拿起一套衣服,提了水桶就走。走到门口,又扭头瞪我一眼,说:“不要在屋子里抽烟啊!不可救药。”
  我坐下,把她桌上的小收录机打开,里面是小号独奏的磁带,《卡萨布兰卡》。小清是个平凡的女孩子,听的音乐也不前卫。我大概是看过了太多花花哨哨的宝贝,才被她这不前卫所深深吸引。就是这平凡,在声嘶力竭的喧哗中,能让我安眠。
  屋子里的陈设简朴实用。木床上是竹竿撑起的蚊帐,木桌子就是她的梳妆台。墙角有一台小冰箱,橱柜里有淡淡的樟脑味儿。在珠三角,不知有多少女孩子,就是从这样的陋室里开始人生闯荡的。悲歌和欢笑,都隐在这样的小房间里,不为人知。
  小号声幽幽的,在夜风里吹。窗外是不夜城。隔路的体育场里,有个网球场还亮着灯,砖红的场地,俯瞰像个棋盘。
  小清忽然在卫生间里叫我。
  我走过去。
  “里面毛巾湿了,你去拿个干的来,在绳子上。”
  “可是,我怎么给你呀?”
  “坏蛋!不要起坏念头,我警告你。”
  门开了一条小缝,我把毛巾刚刚塞进去,门嚓一声就立刻关紧。
  我站着没动,心猿意马。我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毫无所动。一门之隔,里面就是。。。上班族的维纳斯。这景象我也曾想象过,但不敢强求,怕失手打破了珍爱的东西,反而连想象的权利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小清在里面说:“你回屋里去,鬼头。讨厌哪!”
  “望梅止渴也不行?不行,就算了。”
  我回到屋里,坐下来,翻小清床头的书。都是业务书,夹着一本《七里香》。《七里香》不是什么上品,但是好过没有。我翻开,读着里面清丽的诗句,觉得这台湾女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灰尘”。想我自己,看书无数,阅人也无数,内心里不但没有澄明,反而灰尘四扬。眼下这一行行诗,很简单,但简单反而更有魅力。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小清,我的读《七里香》的姑娘,她之所以闯进我的生活,就是因为这个。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过了多久,小清换了一身家常味儿十足的睡衣裤,提了一桶洗好的衣服,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走,帮帮我,上天台去晾衣服。”
  天台上,夜景辽阔无际。那年月,蛇口还没有几幢高层建筑,爬到6楼顶上,就能觉出“一览众山小”的气象。远处有个工地,碘钨灯照过来,天台更显得阔大,大概是可以演古希腊的戏剧了。
  小清从桶里拿出衣服,抖开,递给我。我帮她搭到绳子上。最后拿出来的,是几件罗里罗索的小衣服。我不加思索,伸手就要接。小清一把拨开我的手:“抢什么?这个我自己来。”
  我细看了看,就嘿嘿地笑起来:“早晚是我的人了,还见什么外?”
  “什么你的人?别不安好心。去去,上那边看看夜景吧。”
  走到护墙边,夜中的蛇口尽收眼底,比之在南山顶上看到的,更多了一种人间烟火气。香港那边的一团红光,极尽奢华,更是咫尺可触。我不能不慨叹,像这样一个壮阔而又玲珑的小城,在“画圈”之后,竟能在一夜间冒出,可以算做80年代不可思议的无数奇迹之一了。
  一会儿,小清走了过来,挨着我,凝望远方。湿发上的香味,在风中一阵阵的飘。
  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刻,人间能有几何啊?我拉过她的手,禁不住情动于衷。
  “小清!”
  “嗯?”
  “你,就嫁给我吧。”
  小清把下颏靠上我的肩,轻声的说:“我没有说不想嫁给你呀。”
  “我们平平淡淡生活,老老实实做人,不也是好吗?”
  猛地,我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小清闭上眼,也抱住了我。她后背上被乳罩带勒进去的地方,性感诱人。湿头发擦在我的脸上,能闻到一种甜苹果的香气。
  我的姑娘,此刻,你在我的怀里。这不再是冬夜里令人绝望的憧憬了!人世间的路,我已经走得太多,也太疲倦。此刻是你的呼吸,把这倦意通通吹散了。能够执子之手,我此生更有何求?所有的屈辱与不平,都可以不计,都可以忘掉。有了你,即便庸常的生活,也可以是幸福;即便清淡的人生,也是值得我记忆到白头的灿烂华章。
  我抚摸着小清细腻的肌肤,像在一片无限的开阔地上,尽情地奔走。天地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物吗?37年的跋涉,还有比这更丰盈的报偿吗?
  在我怀里,小清呼吸急促,神情迷茫。忽然,她浑身一颤,睁开眼,用力挣脱了我:“不,别这样。”
  风吹过。灯光中,她的一簇头发自由地扬起。我们无言地对视良久。我凭直觉,知道她青春温热的躯体,跟我是一样的,在期待着狂热的爱抚。但是,理智却从她内心发出了相反的指令。
  “你不要这样,听我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着呢。”小清一面说,一面给我梳理着头发。圆润的手指触着我的脸,带着一丝凉意。“走吧,你该回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岁月纷纷扬扬地过去,洒落了一地。当人在某个时候停下来回首时,会发现,往日度过的人生,简直就是一片再也收拾不起的河山,残破而且悲凉。但是,在15年后,我今天回忆起那个初夏夜的情景时,发现它在尘埃中仍然清晰如昨。那时候,小清爱哼的一首歌,仍颤颤地在我耳边回绕不止——“唯有星星知我心”。那一代人,从简朴中走来,走进红尘里也褪不尽小儿女的天真。当咸味儿的海风拂过我们的脸颊时,我们就满眼是美丽的星星,全然忘却了人生前路上也会有险恶。
  往事怎能不如烟?三十功名,尘与土罢了。我贸然走上蛇口那片热土,又仓皇地辞别了那个地方。一个小人物,在地面上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在我之后,也还将有无数的人和事,在烈日下化为尘土。但是,那时的树,那时的星辰,在我的印象中,却永不凋落。我内心有那么一块地方,就是用来搁置它们的。此时此刻,成功的人们,正在用黄金打造水龙头,风驰电掣地狂奔在长安道上。而我,在如今的这个寂寞夜里,守在电脑旁,嗅着窗外夜来香的馥郁气息,慢慢地触摸往事的每一个刻痕。在那些厚厚的灰尘下面,我知道,有一颗由青春泪水凝结成的琥珀。那就是命运给我仅剩的唯一财富。
  电脑音箱里,正在放着o(︶︿︶)o 唉小伙子刀郎的歌。我感到奇怪,这个年轻人,为何能从肺腑里倾泻出那样多的苍凉。沙哑的歌声在夜气中,像潮水,汹涌地漫过——
  
  “从小和你青梅竹马相约在天山下,
  我们本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
  
  我深深地怀疑,这个情绪忧郁而热烈的小伙子,他能体会到这歌词有多么厚重吗?不走完人生大半的路,谁又能轻言曾拥有过“天底下的最幸福”?
  我知道,其实宇宙的常态就是长夜。人多半在尚未结束生命时,就已经走入了黑暗。只有年轻时代的抱负、憧憬与爱,才是初升的灿烂太阳。当这些东西一旦幻灭,你就等于已经置身于永世漆黑的荒原。路,虽然还在延伸,但曙光已属于了别人。
  我的小清,难道,你今天还在这样的路上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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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那一年的春夏,人心浮动。深圳远在边陲,实际上并未受到波及。牵动着人们的,反倒是香港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每半小时一次的滚动播出,那片头曲,就似加急电码般阵阵爆响,成了人们焦虑心情的一个象征。当年的深圳,是全国唯一可以全盘接收香港电视节目的地方。那时节,公司职员们下了班,都先跑回宿舍去看电视。粤语播音员的声音急促而铿锵,将密集的信息暴雨一样泼洒出来。很多北方人就是在那时候,几天之内忽然就听懂了粤语。
  老板是个很地道的商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稳稳地推进着公司战略。谋划,应酬,往来奔走,挥金如土,程序一如往日。仅仅是在最紧张的那几天,他干了两件事,后来让职员们传为笑柄。一是把帐面上的钱,全部兑成现款,藏在家中床头柜里;二是从小店里一气儿买下八包大米,囤积在厨房里。职员们无钱可取,也囤积不起大米,就相约说,假如一旦断炊,全体都上老板家去,吃他娘的。
  宏大湍急的潮流下面,普通人的日子在照常进行。怀民、高磊在继续他们的精英之梦。顾红杀向边检关卡之外的纸厂之后,杳无音信。周一鸣每晚神出鬼没,相信早已突进了纵深地带。我和小清每周都有个约会,见了面也不再谈婚论嫁,仅仅是适度亲热。
  我嫌小清的居室太过简约,每次就给她添置一点儿小摆设。反正单身汉的钱,横竖也是存不下的。渐渐的,她的居室,就变得精致花哨起来,像个白领女孩子的卧室了。
  周末我们还是去“情人路”,在刘晓庆别墅外面的小路上徘徊。我不知富豪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反正那些庭院里好像从未有人在活动。灯光洒在空门廊上,落地窗下面花香四溢。我拉着小清软软的手,一边和她斗着嘴,一边越过低矮的木栅栏,从草地走向海滨。
  我觉得,凡是上帝偶尔遗忘的角落,基本上也就是幸福的所在。在这样的角落里,规律已经不起作用了,人们可以偷偷喘口气。当年,我们就是偶然生存在这样的角落里。
  有一晚,走过别墅区时,我嗅了嗅空气,问小清:“这是什么花香?”
  小清说:“就是夜来香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倍感心旷神怡。我们是沾了时代的光,也沾了富人们的光。在很多人穷愁无奈之时,我们居然会有一点点欢乐。能理解这一杯羹,分得有多么幸运吗?要知道,这年头,连花儿也只为富豪者而香啊。
  那个夏日,我的人生之舟,就这样扬起了最饱满的帆。旧的苦难已经远逝,新的苦难离我尚远。心爱的女孩就在距离一公里远的地方上班。于是,我内心踏实,喜形于色。每天早上,我和周一鸣掐着时间,在最后一分钟里起床,然后洗漱、整内务、着装打扮,每人拎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穿过花坛里夹道的“九里香”去上班。所谓的神仙日子,不过也就是如此吧。
  
  那个星期天,我因为前一晚约会回来得太晚,早上正睡得昏天黑地。冷不防,却被周一鸣推醒了。
  “快,起来起来,呆会儿我女朋友要来。”
  我翻过身,咒了一声:“周崽儿,我两点才回来,你要我死!”
  然而说是说。同室弟兄的事,还是怠慢不得。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开始收拾。两个人左掖右藏,把寝室弄得基本上可以让美眉开颜一笑。
  忙完之后,我说;“你女朋友一来,我就走。看看什么样儿,就走。晚上我再告诉你,这丫头能打多少分儿。”
  周一鸣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光是嘿嘿地笑。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见到周一鸣的女朋友,我有点儿意外,一般般的人儿,好象不值得他丢魂似的天天跑去约会。我甚至想,毕竟他是农家出来的,即便在上海滩混过,审美也还是有问题。待得主宾落座,周一鸣气度雍容地为我一介绍,却把我惊得直跌眼镜。
  这女孩子,叫郑莲莲,在楼上的公司做文员。本身并无甚精彩处,关键在于她老爸。老人家是南油工业区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那公司,资产是若干个亿。我一听到那公司的名字,只觉得耳朵铮铮地响。再看看那郑莲莲,果然举手投足间不同凡响。
  富家小姐驾到,这还了得?我们这狗窝她居然不嫌恶,我不由得郑重起来。回身在床头柜里找了找,只有两袋准备送给小清的话梅,忙拿出来招待客人。周一鸣一眼看到,赶紧过来按住,给我塞了回去。悄悄对我说:“你小子,人家,怎么能吃这个?”
  我一想,也对,便有些惶然,忙打了个哈哈,就告退了。让出来场地,让他们自由发挥去吧。
  下楼的时候,脑子里不禁翻江倒海。想我和周一鸣两人,同居陋室,同在深圳混日子,但做起同样的事情来,路数却如此不同。他这个理科生,讲究精确,出手必有擒获。我已经有预感,虽然他的这次艳遇,实际是我给的他启发,但思路不同的人,结局却完全两样。这小子,就此已经打开一片光明的天地了。
  走到街上,骄阳当头,女士们都打着伞在走路。我睡意未消,懵头懵脑的走出来,不知该到哪里去。小清那儿,没有许可我不敢去。怀民家,如果再看见小白,我心里有鬼,怕自己掩饰不住。想想,只好去高磊家。给高磊打了电话,他说:“来吧,我没事。”
  高磊的房间,今天与往常迥然不同,头一回见了光。百叶窗帘高高扯起,满室明亮。进了屋,见他正在拆卸平常骑的一辆英国山地车。
  “你来得正好,帮把手。”
  我好生纳闷儿:“不准备骑了?”
  “老子买车了,就是门口的那辆‘蓝鸟’。”
  “喝!”我一惊。“这回,又蒙来钱了?”
  “岂止是钱?是高等人的尊严!收拾完了,再跟你说。”
  把自行车解体、装箱之后,高磊又把窗帘放下。客厅里,恢复了阴谋家密室的味道。
  咖啡一煮,爵士一放,高磊二郎腿一翘,生活的品味便开始弥漫了。
  高磊踌躇满志,笑笑说:“我知道你不大瞧得起我这一行。但是,你我之间,谁是人间正道,还很难说。我使了诈,是不假,但总得有人让我得逞啊。告诉你,这世界上每出一个聪明人,至少会有50个傻瓜自愿来垫底。这就叫做生态平衡。”
  我连忙否认说:“我哪敢瞧不起?我是望尘莫及。人家不来诈我,就算是万幸。你接着说。”
  高磊接着又说:“这一次啊,是江南的一个县,乡镇企业多了,吃饱了撑的,托人找我在香港做广告。我一家伙,就诈了他60多万。”
  “你这次,总不能白吃了吧?”
  “一样!只印一百本,打发他们县政府,足够了。最绝的,是我雇了一个广东佬,冒充香港社长一起去。那是警车开道,国宾级待遇啊。我这次,算是知道了。哎,什么叫伟人?有人点头哈腰的求着你,那你就是个伟人!”
  “嗯——”我端详着意态飞扬的高磊,斟酌着恭维的词句。“早认识你,我也就不用读柏拉图了。不过,我恐怕还是不行。我这样的人,没准儿在精神病院里边,才能找着感觉。”
  “你的问题,哼,大了!”高磊仰靠在沙发上,掰开雪茄来点燃,做了半天哲学思考状,忽然又说,“唉,你这个人,怎么像生活在19世纪?生理上,没有什么问题吧?”
  “扯蛋吧你!”
  我们俩同时爆笑,笑得像狐群狗党一般。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笑罢,高磊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盯着我说:“说真格的,你这人,太散淡。看如今这趋势,不是你想不想富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的问题。其实发财不难,关键你要往这上使劲。我刚来深圳时,一套房子卖5万。那时候我也犹豫过呀,这辈子能挣上5万吗?而现在呢,一套房50万!但是,吓不住我了。因为我一直就在使劲。”
  “我已经使了吃奶的劲儿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这劲儿使的不对。如今,一板一眼地活,那是活不下去的。你看那励志小册子上教育人,要灵活、聪明、机智、适应性强,狗屁!实质上,就一个理儿,做人要狡诈。只不过,不好意思公开说罢了。你要是不忍心坑别人,那发财的机会还能有多少?百分之一都没有!”
  “你是让我公然为盗贼?”虽然我知道高磊一贯洒脱,但他这话,还是让我震了一下。
  高磊不屑地一摆手:“商业智慧,跟偷抢不同,那是合法地偷,合法地抢!知道吗?知识分子,那是一种学问。”
  我无语,掰开了一支雪茄,也来尝一尝。这东西,闻起来浓香,抽起来却呛得死人。
  高磊看我沮丧,便安慰道:“我说得重,是想让你猛醒。路怎么走,得你自己拿捏。甭想那么多。看来,你是读书读多了,读成吴用了。说来天下有‘两毒’,我认为是万不能沾的,一是吸毒,二呢,就是读书。”
  
  晚饭后,高磊拉上我,坐他新买的座驾去兜风,一兜就兜到了深圳市内。开到了晶都酒店,泊了车,又拽着我去二楼咖啡吧坐。
  这咖啡吧,气氛特殊,坐了20来个小姐。那年头,深圳的鸡都比较讲究,因为先富起来,所以底气较足。首先是服饰好,都是港货,古里古怪的。其次打扮有讲究,刘海用发胶拍扁,竖起来,跟母鸡尾巴似的。这是当年在深圳辨识鸡的一个标志。这样子要放在今天,准能笑死一街人。但是在当年,深圳的鸡婆们就这么面无愧色地晃来晃去。想想今天她们都该是40出头的女人了。多半隐去了历史,重新做了良家妇。
  高磊坐下来,看了看,就说:“丧气,丧气。这地方的鸡怎么这个素质?走,走!”席不暇暖,他就招呼我走。
  我说:“咱们聊天,管她们素质高不高干什么?”
  高磊说;“我呀,今天要让你开荤。”
  我连忙拉住他:“喂喂,我是坚决不能啊!”
  高磊很奇怪:“你不是。。。生理上没问题吗?”
  “我毕竟。。。这个,是书香门第出身。”
  “嘁!我也不是老农出身哪。找鸡么,就是个爽快。你那个,到底行不行啊?”
  坐上车,高磊发动起来,忽然想起,就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怕对不住蛇口那个妞儿?”
  我支吾其词:“基本上,是这个意思吧。”
  高磊转过头来,望着我:“你,过去接受的是私塾教育?怎么古板到了这个程度?看来,不革命是不行了。走,今天,你一个,我一个。你受受基本教育。”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车开到友谊城附近,高磊猛踩一脚刹车:“看,来了,来了!”
  马路边,两个背挎包的姑娘在走,看衣着,有点儿像;看神态,又不大像。
  我连忙说:“你不要搞错。”
  高磊瞟了我一眼:“打了一辈子鹰,我还能走眼?”说着就把车开到俩妞儿跟前,停下,探出头去搭讪:“上车吧,小姐。”
  两个清清爽爽的妞儿,一个高挑,一个娇小苗条,都有一头好长发,但是没有老母鸡的尾巴。所以,我看来身份是有些模糊。她们显然吓了一跳,高个儿弯腰看了看高磊和我,回头和小个儿交流了一个眼神,就问:“去哪儿?”
  “蛇口。”
  “唉呀妈呀!太远,不去。”
  “给你们加钱。”
  “过不过夜?”
  “过夜。‘
  那高个儿就朝高磊伸出手,五指张开。高磊看都没看,一摆头:“走喽!”
  两个妞儿在后面悉悉窣窣上车。我感到纳闷儿,便问高磊:“是怎么看出来的?”
  高磊哼了一声:“这个打扮,在这个时候,正经的妞儿,能在街上用脚走路吗?”
  我眨眨眼,折服了。便说:“咱们说好,你玩儿,没我的事儿。”
  高磊没搭腔,把车开起来,提速,上了深南中路。然后才说:“知识分子啊,这个事儿,比你给老板当马仔,还要耻辱吗?”
  见我不吭气,他接着又说:“这个事,是饮食男女,自己愿意。给你们那狗日的老板当马仔,妈的,比当婊子要强多少吗?”
  后面那个大妞听了,就发话:“那位大哥怎么啦,嫌我们不好?”
  高磊嘿地一笑:“我这朋友,他不好意思了。他是处男。”
  后面就一阵爆笑:“处男?他是雷锋叔叔么?”
  
  回到高磊住处,进门一打开灯,两个做鸡的妞儿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声。脱了鞋,轻手轻脚进了客厅,坐下来听候打发。
  高磊一脸坏笑,拍拍我肩膀:“放松!这个高的,我就要了,有点儿像成都的那个,我不能遗忘。”然后对小个儿的说,“去!伺候大哥。”
  高磊拉住高个儿进了卫生间,稀里哗啦一阵冲凉。出来后,对我指指小屋,又推了我一把:“钱由我付,明早让她们一起走。老兄,你看到了吧?女人想富,先脱裤。男人想富呢,吃喝嫖赌。有了需求,你就知道该怎么赚钱了。”然后,就回他卧室去了。门一关,颠鸾倒凤。
  眼前的情况,已超出了我的经验。37年来,从没做过什么犯法的事,今日,这种事情就这样出其不意地降临。高磊给我布下的这个温柔陷阱,虽然毫无危险迹象。但是从未犯过法的我,已是虚汗直冒,根本不可能发动起来了。想想,这做案现场就在蛇口,离招北宿舍只有半公里,这叫什么话!
  那个小妞儿,长得秀气,跟小清一样,也是个娇小型的南方女孩。脸上并没有风尘味儿,眼神也清澈,看来是刚出道不久。身上,同样是香喷喷的干净。人相似,命不同。我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发呆。
  小妞儿不知道原因,有点儿怯,就问:“去冲凉吧!”
  “不冲。”
  “那,进屋吧。”
  “不忙,先聊聊。”
  小妞儿睁大了眼睛:“聊聊?你要‘焦点访谈’?”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6: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摆摆手道:“访什么谈?就是聊聊。”
  小妞还是满怀狐疑:“都说时间就是金钱,你倒是不急啊。不会是记者吧?要是把我给登出去,那我可惨了,回家都嫁不了人。”
  我哧了一声:“什么记者?我跟记者有仇。聊聊就是聊聊。你什么地方人哪?”
  “四川,德阳乡下的。”
  “川妹子呀,怪不得,苦菜花似的。怎么来干这个?”
  “大哥哟,你说话好撇脱。不干,你养活我啊?”
  “你老爹呢,养你都养不起吗?”
  “他?一个乡里的所长,拿两个干钱,吃烟都不够,还养活我?”
  小妞儿的身世,勾起了我的兴趣。心想这川妹子还不讨厌,就这么跟她做竞夜长谈,也不妨。反正如今这知识分子也是堕落了,今晚,就不问苍生问妓女吧。
  于是我就接着问:“乡里的所长,怎么会没钱?”
  “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就知道傻干,哪里会有钱?”
  我的眼镜又是惊得直跌:“派出所长?没有搞错吧?他。。。你。。。这怎么可能?”
  “大哥哟,未必我还跟你扯谎?”
  “他不管你?”
  “养都养不活,他敢管?”
  “那他,就让你干这个?”
  “这个他当然不知道,知道了,还不一枪崩了我。我是说,我出来闯,他拦不住。老倔头子,不知道赚钱,就知道骂人。”
  唉,这天下苍生!我在心里感叹,真是各有各的活法啊!
  聊来聊去,小妞儿不紧张了,说话也随便了些。她凑近我,笑着说:“大哥呀,你到底是干,还是不干?干,我们就趁热打铁。看你这样子,是要跟我在这儿访谈个通宵了,那我可受不了。我们做小姐的,也要休息的哟!”
  我被提醒了,连忙说:“那你去冲凉,冲完了,到小屋睡吧。”
  小妞儿犹犹豫豫:“你睡客厅?那不行。你不跟我一屋,你那兄弟该不给我钱了。”
  我想想也是,要自己付款吧,很冤枉;要高磊付钱吧,就得走个过场才是。便答应道:“好好,一屋就一屋。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小妞掩着嘴吃吃地乐:“嘻,雷锋叔叔回来了么!”
  随后,小妞进了卫生间,我便进了小屋。屋里也有个大床,是个客房的样子。久不住人,里面有一点点霉味儿。
  看见窗外有月光透进来,很美,我索性就不开灯,走到窗前,去看月下的大世界。从这里,能看得见我公司的那个写字楼,楼顶的小红灯闪闪发亮。小清的写字楼则在另一边,树丛上只露出一个尖儿。小妞儿在卫生间哗里哗啦地冲凉,高磊屋里的肉搏声早已停止,世界很安静。
  这样的一种气氛,确实有些暧昧。我在心里遗憾:人的遭遇很怪,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白送上门。是“此事古难全”吗?这世界,有些混乱了。
  高磊刚才在路上的话,此刻,正一阵阵地冲击着我。在诱惑面前,我想守住节操,一点儿也不想犯法。但是,我是在为谁守这节操?如果守住了的话,谁又能给我嘉奖?我不跟妓女过性生活,人们是不是会笑掉大牙?我只是部分地跟雷锋相似,就不为人所理解,连妓女也在嘲笑我。假如,我真的做了活雷锋,人们会不会把我扭送到精神病院去?
  正在胡思乱想间,小妞儿抱着衣服从卫生间出来了,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头就冲进了屋里。
  “开灯开灯!黑着灯在干嘛呢?忍不住了?在擦枪了么?”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屋里黑暗,我只见朦朦胧胧一团白色飞一样逼近,情知不妙。严重的考验到了!我思想上的防洪堤,是从未经过检验的,稍一迟疑,也许就要垮掉。趁着那白色肉团略一停顿,我急忙转身拿起床上一条毛巾被,抖开,冲着光光的小妞就罩了过去。
  “包上!快包上……再胡闹,就别想拿钱了!”
  小妞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忘了忘了。”
  她胡乱地把自己裹好,搞得像个阿拉伯女人,然后摸到开关,开亮了灯。
  毛巾被里的德阳小妞,头发高绾,皮肤白里透红。肩头上水珠还没干,犹如一树梨花带雨。她从从容容地解散头发,抖了抖,坐到了床上。
  “怎么样?还要接着访谈么?”
  我说:“你不是困了么?你睡吧。”
  “冲了凉,又不磕睡了,跟你再访谈一会儿吧。”
  我坐到窗台上,拿出烟来抽。看看小妞眉目清纯的样子,忍不住说:“小妹呀,不要干这个啦。找份工干,就活不了吗?”
  小妞靠在床头上,伸手向我要一支烟,叼在嘴上抽着:“大哥,你们做老板的,哪知道底下人的苦?乡下的女子出来,有哪个喜欢干这个?我又不是没打过工。在香港人的厂干过一年,那不是人活的地方。上厕所只给三分钟时间,三分钟,上个批厕所?吐泡口水嘛,还要两分钟噻!”
  “哪里都没有白吃的饭。年轻女孩子,怕苦怎么行?”
  德阳小妞忽然挺起身,神情激愤:“你说得撇脱!跟你讲,给男人操,是操不死的;给老板打工,日他妈,是早晚要累死!”
  “哦?这么说,做小姐还是光明前途罗!”
  “光明没得啥,前途倒有一点点。刮它五万块钱回去,嫁人,开店,起房子么。”
  回味这小妓女的话,也是有道理。看她这白白的上好身材,就这么拿出来给麻辣佬糟蹋,不到山穷水尽,小女孩断不会走这条路的。我这样想着,就叹了口气,掏出钱夹子,抽出两张大票,递了过去:“明早我那朋友给的,是他给的。这里,是我一点儿小费,赞助你起房子吧。”
  小妞往后一缩,连连摇头:“算了。我打一个工,怎么能收两份钱?况且,你今晚上又是个哑炮。”
  聊了一会儿,小妞打了个哈欠,说:“又磕睡了,我们还是睡吧。”
  我说:“你睡床上,我就睡在地毯上。”
  小妞睁大眼睛说:“没搞错!”她拍拍床铺,质问道,“这么大的地方,不够你睡?嫌我肮脏吗?”
  “好,我睡床上。但是,你千万不要胡闹。”
  小妞叹口气,又把毛巾被裹了裹:“你是好人,好人哪!唉,困觉困觉!做小姐一年多,今天打了个最舒服的工。”
  这一晚,我过得比较奇特。
  熄灯后,我和衣躺在小妞身边。用余光看看她,见她双臂抱着后脑勺,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想心事。屋子里的霉味,在黑暗中显得更重了。月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地上、床上投下了一条条斑马纹。窗外,蛇口已经睡熟。只有石油大厦上的小红星一闪一闪,像有人在吸烟。姑娘的衣服,就搭在椅背上,像婚纱那样垂着。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发现那小妞早已经醒了。她仍是昨晚那个姿势,双手抱着后脑勺,眼望着顶棚。也许,是想了一夜心事?
  见我醒了,小妞儿脸红了一红,淡淡一笑:“睡得好舒服,你们这里真是安静。”
  我下床去卫生间洗漱,边走边说:“你赶快起来,穿好衣服吧。”
  待我回到房间,见德阳小妞已经穿好,窗帘也拉开了。她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发呆,手里还夹着我的一支烟。
  窗外是花坛,有美人蕉盛开。五月的阳光一片明晃晃,树丛里隐隐有鸟叫。这个走了邪路的女孩子,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幽幽地抽烟,全没了昨晚上的妖冶气,就如邻家小妹一样平平实实。
  院子里,有老人和孩子。人伦之乐,就在这片小天地里。小妞咬着嘴,看得忘情。
  稍后,听见高磊那边房门一响。德阳小妞连忙回过神来,起身说:“好了,该走啦。大哥,山不转水转,以后有空去德阳玩。”
  送走了俩妞,高磊看看我:“感觉如何?”
  我抖擞一下精神,决心把假话说到底:“很好,很有味道!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很不一样啊!”
  高磊仔细观察了我一会儿,摆摆手,叹了口气说:“得了得了,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我算白费了苦心。”
  我还想硬撑:“怎么说话呢?我……确实是……干了。”
  高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老兄,你装什么?以你的秉性,要真是干了,还不得扭扭捏捏?哪能这么理直气壮?算了算了,反正我尽到心了。你不革命,我也没办法。”
  
  这个夏天,是我和小清的热恋时期。但我们那时候的热恋,若跟现在的大学生比,就什么也不是。我们哪里能做到天天手拉着手,互相喂饭,到晚上去钻树丛?每周,我和小清只能在周末见一两次,吃吃饭,聊聊天,在一起度过三、四个小时而已。
  又是一个周末,我约小清,小清提议星期天去深圳城里看看,逛一逛国贸。周六晚上早点儿睡,就不见面了。
  但是,周六的晚上,人人都跑出去约会,我哪里能睡得着?于是,就出门瞎逛。脑子里边没想什么,但脚丫子却把我带到了小清的楼下。仰望上面,6楼的那个窗,灯光明亮。我在矮矮的紫荆树下站着,像个中学男生似的,痴痴地张望。望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傻:男人,干嘛要这么痴情?这样想着,就想上楼去,却见那灯忽然就灭了。我又等,看看再无变化,才相信小清确实是睡了。
  天不遂人愿。我叹息一声,返身出了她的宿舍区。育才路这里,晚上很安静。我在林荫路上慢慢遛跶,回味着一个月前在这儿见到小清时,那种欢欣。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活两万多天,刨去童年不算,真正值得活的,可能就只有几天。一个人一辈子认得的人,也有成千上万,但去掉骨肉至亲,值得认识的,也不过一两个而已。有的人,可能还不如我,他们连一个值得认识的人也不曾遇见过。幸亏我不是个资本家,否则算算这里面的成本和效益,活一辈子,简直就等于一场空前的亏本买卖。
  我满怀这种无法向人讲的感伤,不知不觉,走进了路边一个明亮的大厅里。问了一问,原来这是培训中心的阅览室。
  这地方,我听周崽儿讲过。好像他和郑莲莲最初的调情,就是在这儿进行的。他玩得漂亮,从知识出发,最终达到财富。我已经隐隐感到这家伙是个做大事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进了阅览室的门,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蛇口还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这场景,于我已经久违了:台灯、小书桌、满架子的书。屋子里气氛沉静,散坐着一些年轻人。外面是亚热带骚动不宁的周末夜晚,落地窗内,则是不为外物所动的一种气度,同时也是一种陷落前的悲壮感。埋头看书的年轻人,都是那种刚来深圳不久、没有多少钱的白领。不知他们周末选择了这里,是由于无奈,还是因为品格高尚?就目前的潮流看,坐拥书城,已经算不得什么荣耀了,基本等于白痴行为。因此以我的眼光,这些人不计功利地在这儿啃书本,不是傻掉了,就是有殉道精神的奇人。
  我踱到书架旁,在文学书里找了找,抽出了一本《海明威小说选》。这还是在大学时代读过的,看书的封面,就像老朋友的面孔,熟得很。我坐下来,翻开,把那篇《乞里马扎罗的雪》读了一遍。记忆中,雪山上的豹子又窜了出来。我和怀民在学校图书馆夜夜苦读时的情形,像垂死者浮出了水面。在这里,我又嗅到了知识的气氛,尽管现在是任何人都可以对它尽情嘲笑了,但它居然还存在。就藏在蛇口的这个角落里。不仅是怀民,就连我,若不是今晚闯到这儿来,恐怕早已把这场面忘光了。它美好依旧,但是无用。如今的世道,无用的东西,我们已抛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清理像我这样无用的人了。刚来深圳的这些年轻人们,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呢?告别知识,就可以生;沉迷于知识,就是死。难道世界上还有愿意自寻死路的人吗?
  坐在小桌前看了好半天书,闭馆的音乐声响了起来。梦幻结束了,年轻人纷纷起身,把书放回原处,告别这垂死之地。
  我跟着人群往外走。
  前面有一个女孩,白衣裙,长发垂下,走路走得很轻快。从背影看,很熟。哦,那不是夏雪么?我赶紧招呼了一声。
  女孩回过头来,果然是夏雪。
  “哟,你也在这里!是回四海吗?我们就一块儿走吧。”
  柔弱的夏雪,其实也是无用人中的一个。看她待人的那种善良,就像踏在陷阱边缘的小兽,令人担心。
  我紧走了两步,赶上她:“好,一起走。你周末干嘛不去约会?跑到这儿来,虚度光阴。”
  夏雪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还以为,你挺爱读书的呢。”
  “爱是爱,但是,我更爱……钱!”
  夏雪吃吃地笑了:“你真逗,钱有那么可爱吗?”
  “好久没见怀民了,他好吗?”
  “他呀,好得忘乎所以。”
  我看看夏雪那副无邪的样子,在心里叹了一声,便说:“怀民是个好人,你眼光不错。但是,你们,你们将来怎么办哪?”
  这句话,其实我忍了很久。见到夏雪,实在忍不住,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出来。
  夏雪一怔:“什么怎么办?我和他,哪里有什么将来?我,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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