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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草色风烟

[詩文丹青之道] [转帖]长篇小说——凤起阿旁(连载结束!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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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5 21:0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窦冲站在楼下,两撮激流不停地从他眉梭两侧流淌下来。他的双睑在水光中眨动,雨水与他的眼仁融合在一起,于是他的眼睛也似不停的溢出眶外。他嘴唇青紫,却无一语。

  “唉,总是不肯说一句话的。”慕容苓瑶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微笑,将身子伏在护拦上,低下头去,用一种无庸置疑的语气道:“你喜欢我。”

  猛然又是雷声浩然,仿佛可以击穿了天,击沉这地。窦冲从身体到头脑都被什么法术制住了一般,心中却好象破开了一切的束缚,异常轻松地说出一个字“是!”

  慕容苓瑶扔下酒壶,壶在空中翻滚落地,酒液旋着飞出。慕容苓瑶向他伸出双臂,一对冰丝般的袖子与雨一同随风而动。“你带我走吧,打开城门,迎我弟弟入城,好么?”

  声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满了醇酒的芬芳,瀑布般的雨水一时变得黏稠滑腻,裹住了窦冲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唇上的滋味如蜜般甘美。窦冲的整个身躯里有昏乱的妖魅的气息迅速酿酝和散发,少年时的绮思经了用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去蒸酿,每一滴都酿得可以醉倒千人。

  但窦冲慢慢的摇动着颈项,他觉得那象是一件生了锈的机枢,格格作响。慕容苓瑶再笑了,然后那双雨丝般的纱袖抱起了楼角上的鸱吻,她整个的身躯从碧瓦上横翻了出来,轻盈得象是一瓣梨花,随风著雨,自在洒落。

  洁白无暇的身躯尽情的畅展于空中,在窦冲眼中凝固着一个飞天之舞的姿式。然后仿佛是一道最为亮丽的闪电垂直劈下,纯净透亮的昼光将窦冲震得目盲神失。窦冲疾冲上去,他以为自己可以快得超越人世的一切,他以为自已的手穿过了湿漉漉的长发,以为自已臂弯中沉沉甸甸的接到了一具柔软的身躯,以为还有些事可以拯救。

  “砰!”地一声,水花高溅,象一道幕布,蔽去了他的视线。他浑身僵住,等他再度能看清时,慕容苓瑶就以一只熟睡的仙鹤般温顺优雅的姿态,横陈于他脚下。她身下的水洼中血线洇开,缕缕的乌发象许多根柔细的手指,在水上抚动。

  窦冲在愣愣地站了半晌后,猛然跌跪下去,捞起一束发丝,疯了一般狂吻起来。

  在窦冲出宫后,他看到华阳街上尽是行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人人脸上都有饥饿的痕迹,而双双眼中,全是仇恨的神情。他们都叫着:“白虏就要过来了!”“在那里?在那里?”“等一会,就来了!”

  看着他们,窦冲突然极度地疲倦了,对身后的人道:“我累了,我要回家去。新平侯府上的事,有副将操持就行了。”便不听部属的叫唤,直往家里走去。可是这条路太漫长了,而每条道上,都如此的拥挤,窦冲混混沌沌的顺着人流的方向勿东勿西,都不知道身在何处。恍惚中有人一把抓紧了他,象找到救星似的叫起来:“将军将军!可找到你了!”窦冲终于的分辨了一会,方才认出这是他家上的仆人,神色慌乱,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仆人叫道:“二夫人被他们抓走了,还有小公子!”

  窦冲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惑然问道:“谁?谁抓他们?为什么?”

  “唉呀,我的将军!”仆人急得打跌,道:“你忘了?二夫人是鲜卑人呀!小公子被她抱在怀里,就一齐让人抓走了!”

  窦冲一把攥紧了他的领子,吼道:“我的部下怎么会冲进我的府邸的?”

  “今夜全城的兵都动了,不止将军的部下呀!”

  “那他们是被谁抓走的?”

  “不知道!”

  “他们到了那里?”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窦冲将他摔到墙上,吼道:“你来干什么?”

  仆人可怜兮兮的苦笑,道:“小人只晓得来找将军,将军定能有办法的!”

  窦冲喘着气,看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依稀是在东市。拳打腿踢的排开旁观的人,不顾后面的报复,挤到了街心,一队队鲜卑族人被秦兵用绳子拉着,当街拖过。他们身上的衣裳大半破裂,还有许多人用去虚弱的身体中最后一丝气力拥到他们身边,用指甲在他们肌肤上掐出一道道血水。有鲜卑女子的头发,被硬生生扯了脱下来,尖叫声一时压到了所有兴奋的叫嚷。父亲将儿子高高驾在肩上,闺中少妇从窗口探出头来,将手时所能抓到的一切硬东西——从石头到金银——扔到他们身上,比雨点还密。屠夫操着雪亮的长刀,趁着秦兵不留意,冲进鲜卑群中乱砍一气,在他被扔出来前,已经有十来人捂着肚子,肠子顺着血流在了污水中。有人叫道:“别杀了他们!太便宜了!”屠夫狂笑,道:“笑话,我这手刀准着呢,一时死不了!白虏的肉,谁要吃?”高高的将方才割下的皮肉举在半空。“我要我要!”无数人向他拥了来,顿时形成一个旋涡。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8 21: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街头狂欢的人数怕只有元宵灯会参差可比。旁边里坊深处,不时有人家的大门被踢破,平日里和善的街坊引着兵丁闯进去,叫道:“白虏白虏!”男男女女抓住被捆走的家人痛哭,可马上就被看热闹的百姓给打得不辨东西。孩子们吹着口哨,在人腿缝里钻来钻去,连猫犬也不甘寂寞的冲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前身后撒着欢儿。

  雨仍然如许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见不到人的面孔。窦冲茫无目地的叫道:“小悦!小悦!小悦!”可是他的声音就象滴水汇入这江河之中,连他自已都听不到。他叫了许久许久,有一次仿佛听到有人在回应,他狂喜着往那进边赶去。但人群的力量这样的大,正向相反的方向卷来。他一掌可推开十人,但马上有百人压在了他身上。等他终于想道:“我是晕了头了,在这里找不到的,我要赶到新平侯府上去。”时,道路已经全数堵死,任你战场上十荡十决千夫莫敌之勇,也毫无用处。他心头越来越凉,绝望的吼着,但嗓子已经哑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在失音的那刻,他胸口最深处,有些什么东西“铛!”地破碎。巨大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身躯,将他推掇到了人流边缘。

  其实窦冲没有听错,小悦确是就在他不远之处,她紧紧的抱着孩子,为孩子挡去迎面掷来的杂物。她惊惧交加,又是养尊处优多年,早已走不动了,只是被绳子强拉着靠在前面人的背上移动。小悦起先还盼着窦冲来救她,可后来也绝望了,她将孩子高高的举起来,叫道:“这不是鲜卑人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他呀!”可是只有一口浓痰向孩子吐来,她连忙护下,看着一张张饥渴的面孔,发亮的眼,觉得象是沦入了野兽群中,竟不敢相信自已竟在这里城里住了十多年,一时心神不定,被从一旁伸出的腿绊倒,孩子竟脱手飞去。“宝宝!”小悦抱着头狂叫,可是她马上被人踩在了脚下,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没能够再发出来。她也未能看到,那孩子在人群头上手上颠簸数次后,落入了一双手中。

  陈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趁着坊时无人,拐了两三个弯,跑回自已租的房里。那孩子哭得累了,有气无力只是睁着双眼睛盯着他。他倒了倒自已的壶,里面已是涓滴无存,不由跺脚,想道:“不成,这孩子被雨淋透了,若是不洗个热水澡,一定活不到明天。”于是下了决心,抱着孩子溜到了下面朱家店子的厨房里。店里的人尽出去看热闹去了,他在里面东翻西拣,终于找到了一口热水。正在他准备给孩子喂下时,身后门栓拉响。他还来不做什么掩饰的动作,就见到朱家老板娘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就要出口。

  陈辨一把捂了她嘴,扑上去关了门,栓上杠,转过身来,“卟嗵!”给老板娘跪下。老板娘好容易醒悟过来,吓得一哆嗦,连忙去拉他,道:“陈兄弟,你这不是存心要找死吗?这是白虏的孩子,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

  “可这不过是个孩子!”陈辨哀求她道:“才三四个月呢,你看你看……”

  “不成不成,白虏都是些养不熟的狼,不能留下来,”老板娘就要放声叫起来。外轰笑声更大了起来,象是马上就会有人闯进这屋里。

  “朱大姐!”陈辨连连给她磕头,死死的拉了她的袄袖,不顾她的挣扎,将孩子硬塞到她眼皮下面,叫道:“你看看他!”你也是养儿养女的人,那些小子们那一个不是这么点儿养大的,你看看他,和你的娃儿有什么不一样!”

  老板娘终于被他迫着瞧了一眼孩子,这一眼瞧过,就再也硬不下心来。和陈辨僵持了半天,终于叹着气,道:“罢了。”于是在灶上取来热水和盆子,给小家伙洗了身上泥浆,又端了一碗麦粥喂他,可孩子怎么都不肯吃,哇哇的哭着,尽数吐了出来。看着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儿,老板娘也怪心疼,道:“不成,他得吃奶。”陈辨一听可就慌了,急得直跺脚,接连道:“这上那儿给他找奶妈去!”老板娘将门开了一道缝儿,向着外面瞅了瞅,雨已经小了些,左邻右舍都跟着押鲜卑人的队伍过去了,坊里冷冷清清,连人影也没有,可对面开粮铺的宋家小楼上,一个窗子里倒还亮着灯。她回过头来,道:“宋家媳妇才生了半年,还在奶孩子,将小家伙抱过去求求她吧!我先去瞧瞧她男人在不在。”陈辨连忙道谢。

  老板娘将要跨出门去,却又犹豫了,瞧着他不说话。陈辨立时会过意来,道:“若是被人发觉,无论如何也不会扯上大姐您!”老板娘被说中了心思,脸上微红,道:“那里的话,我去了。”

  她过去片刻就返了回来,慌里慌张地在门上绞了一跤,险险跌倒。她推开陈辨扶过来的手,道:“还好,宋门督不在,你快去!”“是是,多谢了!”陈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大姐日后会有好报的!”“原来你还信这个!”老板娘嗤笑了一声,道:“你是读书人,不是不敬鬼神的么?”陈辨摇头,道:“鬼神未必有,可象今日造得这般罪孽,终有一日要得报应的。”然后喟叹一声,撑开伞,便偷偷跑到了宋家楼下。

  他叫开了门,让丫头带着去见宋家媳妇。宋家媳妇倒底是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心软,连忙他在外头等着,解衣哺乳。孩子在里面哭得渐渐有气了,然后又静下来,象是睡着了。陈辨先是高兴,却又想道:“这往后可怎么办?”正在发愁,猛然听到外面有男人叫门,他知道是宋家门督回来了,不由大惊。宋家媳妇显然也是听到了,一面叫丫头慢慢下去开门,一面将孩子塞到陈辨手里,教他往后门走。那里知道到了后头过堂,就听到门后也有人在取钥匙开门。宋家媳妇色变道:“不好了,定是我家叔公来了。于是将陈辨一推,塞进了旁边一个杂间里。陈辨才闪进去,就听到宋家媳妇带惊笑着招呼:“叔公今儿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这两位先生是谁呀?”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8 21: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尖细的嗓子道:“春儿呢?我有事找他。”“他方才回来呢!”宋家媳妇一面让他们进来坐下,一面向外间叫道:“叔公来了!”

  马上传来履声嗒嗒,显然是宋春进来,第一句也是很惊讶的问道:“叔叔,这两位是谁?”尖细嗓子的叔叔道:“他们有事找你……你出去。”这后半句显然是对宋家媳妇说的。宋家媳妇唤丫头给他们上了酪浆,便退了下去。

  宋春的叔叔压低了声气和宋春说了句什么,“咕咚!”什么东西狂倒在地,吓了陈辨老大一跳,怀里方才吃饱了睡着的孩子也被这声音吓得睁开了眼,陈辨连忙捂住他小嘴。“不成不成,绝不成!”宋春声音直哆嗦,道:“快让他们走,我不去告发都挡了天大的责任。”

  “春儿!”宋春的叔叔将什么东西倾了出来,陈辨隔着帘子,都觉得骤然亮堂。被他带来的人开了口,道:“这是此小谢意,若能蒙相救,日后当得重报!”宋春的叔叔忙加言道:“眼见长安的情形不好,我们一家子得图个后路呀!”宋春不作声,屋里只听得他浊重的气息。陈辨好奇,伸长了脖子在门缝里瞄,见到几个背影,有一个隐约见过两三次,是宋春在宫里当差的叔叔,还有两个……他瞧得了神,手不自觉就松开了,那婴儿憋得久了,立时小嘴一张,“哇”得哭出声来。陈辨脑子一“嗡”,还没等他有任何反应,门已经“嘭!”地大敞,陈辨眼前晃亮。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尴尬无比的面对着宋春疑怒交加的面孔。

  他忙赶在宋春发问前道:“我这小子饿得极了,找嫂子讨口吃的,您千万莫要误会!”他说完就想打自已的嘴,知道是越描越黑。宋春的神色显然更是不善,一把拎着他的前襟压低了声气吼道:“你上那来得孩子?”陈辨正情急,突然看到堂前案上一堆金玉,还有那两个神情惶张的人,脑子里灵光一闪,也不知是怎么就想通了,指着那两人叫了起来:“我这娃儿来路不明,可这两个更是来路不明!”

  堂里四个人都是脸色大变,齐道:“你说什么?”陈辨越发晓得自已想得没错,“嘿嘿”笑过两声道:“你身为守城将士,却私通鲜卑人,胆子不小呀!要不要我这里大声嚷嚷出去,大家一拍两散?”陈辨其实也是虚言恐吓,就算此事确如他所料,在屋里他叫嚷起来,外面如何听得到?可宋春分明是被他镇住了,慢慢放开手,道:“你休要胡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陈辨笑得格外真诚,道:“我这就走,不扰你们正事了。”宋春神色惊疑交加,在权衡未定之中,眼看着他倒行退出屋去,并没有阻拦。

  陈辨战栗着走出宋家小楼,方才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这时已有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拖着兴奋过后格外饥疲的身躯,在满街泥泞中划回家来。他抬头看天,一滴水从树叶上摇落,挂在他脸上,然后,雨就全然停了。陈辨想道:“十二月的天了,往年都是落雪的日子,却下了这么一场大雨,实非祥兆呀!明年的长安,也不知会如何呢!”一股莫名的凄凉侵上他心头,他不由得浑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是夜,符坚坑数杀千鲜卑族人,慕容喡慕容评慕容臧等尽没其中。唯有慕容垂子、孙逃脱,往报慕容冲。得慕容喡死讯,慕容冲于次年正月在阿房即位,改元更始,史称西燕。

  注:与慕容喡合计密谋的是慕容肃,同样为了减少走过场的人物,我改成慕容评了。唉,慕容评这家伙本来是不成器的,叫我写得神气了许多。

(十三)

  几场风雨过后,便又是一度春秋。这个元春,在晋,是太元十年;在符秦,是建元二十一年;在姚秦,是白雀二年;在燕,是更始元年。慕容冲上尊号于阿城的消息,不久后,便传入长安。

  “称帝么?”符坚哈哈一笑,整了整裘衣,在张整的陪同下步入金华殿,道:“朕曾有天下十之 *** 尤不肯言‘称帝’二字,如今的一众竖子,未有立锥之地,倒是个个都急着过上皇帝瘾了!”寒风凛冽,将一重薄薄的雪雾拂到了张整面上,他默然不语。符坚顿时醒觉得自已这话,颇有些“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酸气,不由住了声。好在这时已到了殿上,他正了正容,大步踏进去,在御床上坐下,道:“让他们进来!”

  他的话传了出去,不多时百多人跟着内侍鱼贯上殿。这些人都是粗壮汉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乱发,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打头的一个腿上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是精神抖擞。符坚从御床上站起,似乎要迎下来,那些人一看,立马慌了神,齐刷刷跪下,参差不齐地道:“冯翊草民叩见天王陛下!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便行那三跪九叩之礼。这些人显然只是方才经宦官们调教过,礼仪学得不甚熟练,这时有些紧张,更显得手脚都没个放去。

  符坚站定了,等他们行完大礼,方才温言抚慰道:“你们于虏贼横行之时,不避危难运粮入城,当真是忠心可嘉,此来辛苦了,都起来吧!”便近前先欲要扶那个领头的起来,那人膝行后退,连连叩头道:“草民等身为大秦子民,待奉君父仍是本分,何敢当天王嘉许?”疾忙自已爬起来。

  符坚看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汉子,年少时当极精壮的,可如今双颊深凹,发已半白,尽是风霜之态,他便问起姓氏来历。他道:“草民姓窦,在家行五,早年从高祖皇帝征战过,受伤后回乡。”他一面说,一面剧咳起来,虽然是极力按捺也不能够平息。

  符坚听着就有些奇怪,记在心里,先去一一问过其余百姓。这些人历了千辛万苦,徒步负粮数十日,骤然入这华堂宝殿,见到符坚天颜咫尺,闻得他玉言纶音,都是茫茫然,飘飘然,脸泛红光,浑身是力,恨不能马上回去再负粮米而来。可说起一路辛苦,同行五百人只得他们百多人得以生入城中,其余无不是死于白虏之手,或是劳损至死。又说起叛匪虐行,磬竹难书。如今三辅之地,只余下三千余堡结盟相守,其余尽没于贼,都忍不住悲从中来,齐声痛哭。

  长安城里人虽然对慕容冲和姚苌的所作所为尽有耳闻,可这时听到在铁骑刀枪之下挣扎求生的人们一一控斥,也不由尽都骇然。符坚听了站定许久,嘴角一阵阵抽搐,回御床上坐下,重重击在床沿上,直击得牙床都欲要塌陷。他粗重喘息良久,以袖掩面道:“朕无能,累百姓蒙难,如何还能坐享父老们的血汗!”

  “天王只是糊涂一时,”那樊五突然道:“天王不过是让那干下作的白虏们给迷昏了头。”他这时言语蛮撞,显然起先的话,是宫人刻意教过的,这时被领他们进来的内侍瞪了一眼,不得不讷讷的住了口。符坚想起方才的疑惑,问道:“你姓樊,应是当年我族酋帅樊氏后人吧?又曾从高祖皇帝战,当有受封,为以方自称草民?”

  一听到这个,樊五面色就变,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好一会方才在嘴角挂上一抹冷笑,慢慢道:“我家先人当年得罪了王丞相,遭贬斥。后来负伤归田,也确实受过封。不想一日与白虏起了些争竞,又让王丞相给听到,草民是个粗人,心急之下说了天王几句坏话……也不怕今日当天王面前说出来,草民骂天王只晓得风流快活,将那些妖里妖气的鲜卑男女瞧得胜过亲族。王丞相大怒,让人重重惩治。于是职位革尽,被没入虏奴之中,正遇上那年秋冬开修白渠,冷泥水里滚出来,伤了肺,便得了这么个病侯,咳,咳……”他又是一阵剧咳,殿中人听得呆呆得,就连那些与他一同进城的百姓,也都讶异无比,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段往事。

  “天王呀,如今您总该知道,那些异族都是白眼狼,真正靠得住的,跟着你血海刀山里趟过来的,可都是我们氐人呀!”樊五说到这处,眼中老泪纵横。

  符坚的面色一阵阵红起来,未了却转为木然,他安静地等樊王口沫横飞说完,方道:“从确实对各位父老有所亏欠,略是日后能清去贼氛、还靖家国,朕当思补过。”

  张整在一旁看到符坚的眼睛越来越深,不由觉得殿中如此空阔,以至于冷风潜隙而入,侵逼凌人。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毕生的信念和骄傲可以经得起多少次践踏……他现在一点也不敢往深里想符坚的心思。总算等樊五说完,张整马上命他们行礼下去,樊五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抖抖的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郡守让草民带与天王的密信,草民险些忘了。”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8 21: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喔?”张整马上接了过来,奉与符坚。符坚挥手让樊五等人下去,然后展信而阅。张整在边上歪着身子看,却是姚苌手笔,想是托冯翊郡守转达的。他自述从前叛逆纯是迫不得已,眼下但盼能歼灭鲜卑立功自赎。然后细细写了燕军的驻防行动习性,以及他的计划。最后说他有把握拖住韩延高盖两军,而乞秦军出长安,一举击杀慕容冲。话倒是说得很好听:“陛下宠养鲜卑极深,而鲜卑负陛下至切,臣特留此獠与陛下手刃,略纾陛下雷霆之怒,稍表臣子尊奉之心也。”

  符坚将信一点点揉在掌心,漠然笑道:“姚苌这人,最放得下身架,难得他竟还肯出这谄语。”张整急道:“陛下切不可轻举妄动,当与朝中文武细细商议,姚苌他绝无好心!”“这朕自然知道,”符坚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再困守城中的话,便是一丝指望也没有了。”张整听这话,也不由默然。

  当初慕容冲进逼长安时,长安城中粮秣兵马还不象眼下这般困窘,也有不少人力主出城寻战。只是因为燕兵兵力胜过长安护军禁军,因此半数将领都觉得以守为上。侯得些时日,别处兵马来援,鲜卑师老无功,自然容易击败。孰知自淝水一战后,谢玄下彭城,刘牢之伐兗州,慕容垂困邺城,吕光拥兵西域,竟是四处吃紧,再也没有一个率兵勤王的。虽有仇池公杨定等人遣使来过,可从仇池到长安,路途断绝,也是至今未至,不知下落如何。如此一来,拖得愈久秦军士气愈低迷,也确不是办法。

  “便是全无时机,朕也会出城一战,”符坚站起身来,道:“如今竟有此机会,如何能放过。”“可这一战吉凶难测!”“喔?”符坚挑眉问道:“你竟以为朕会败给那个白虏小儿么?”“自然不是,”张整急道:“可姚苌定是想坐收渔利!”。“他肯定是想坐怍渔利的,”符坚昂首一笑道:“可也未必就由得了他!”张整不便再强谏,只能闷声退下。

  他想了一会,便去求见王嘉,将事情说了,道:“请道长测一测此行凶吉。”王嘉微笑道:“待中大人不过是想让小道去劝天王休要出城罢了,即非诚心,所测自然无用。”张整听得他一语道破自已心思,不由赧颜。王嘉见他窘迫,叹息一声道:“也罢,道人昨观星象,天王此去似无大碍。”听王嘉这么说,张整多少安心些,便辞出。

  符坚与诸臣商议后,便定下由太子守城,符坚亲率左将军窦冲前禁将军李辨等出击。符晖上次大败,符坚深觉失望,因此不肯用他。他跪求殿外,诸将相劝,符坚方才允他领数千步卒为后援。当下让粮仓敞开,由兵将们饱餐一顿。诸兵勇困在城中多日,早已是不耐烦了,得知要去杀白虏倒是个个兴奋莫名,无一怯战。符坚夜巡营中,见军心可用,心中略安。

  是日大雪彻夜未竭,至平明时分,长安城外瑞雪无边无际的伸展出去,掩去了田亩沟壑,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三万余骑分作三军平行在如此广邈的原野上,只如一只鸿爪不经意划过留下的爪痕般微渺。在城中闷了半年的骑士们见景不由胸怀大畅,直欲放声啸歌。可在他们走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依旧只见到洁净无暇的雪地时,却不由得慢慢肃然起来。如此死寂的世界,真的是三辅,是关中,是繁庶的帝都脚下么?

  一座又一座的村堡,一片又一片倒塌的房舍,在雪下还能隐约看出轮廓,而那些嬉闹的孩童、倚门含笑的老人、忙着拍尽孩子身上雪屑的妇人、聚谈明年收成的汉子们现在何处呢?他们消失得如此彻底,让将士们不由想到,此时他们脚下,也不知道踏着多少具尸骨。

  当暮色四合,唯有雪光指路时,符坚见到仇班渠躺在前方一箭之地,蜿蜒如一道冰丝搓揉的长鞭。他在渠边勒骑,两三里开外,有火光闪烁,烧红了他已麻木的眼睛。

  探马回报,与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正是慕容冲亲率军队在攻打仇班堡。仇班堡是三十盟堡中最大一座,也是盟主所在。慕容冲曾攻过数次,均未得手。符坚不由再度想起了姚苌的话,“臣当留偏师佯攻新平,自率一军赴安定。慕容冲觑新平已久,得知此讯定会遣手下大将来攻新平,此时慕容冲兵力己散,陛下定能一战而胜。”

  符坚脑子里浮出姚苌狡诈的眼神,他此时正在某处窃笑吧,可是那又怎样?符坚从鞍上提起自已的长矛,矛身浑以镔铁所铸,握在手中直如一段坚冰,可是他的手熟悉而留恋的在上面抚过,突然间,如同又回到了少年跃马长河的岁月。他举矛,向身后的诸将厉声道:“全速进击!”

  三万马蹄将雪踢得四溅,前面很快出现了一大片黑影,还有零星的火把。听到蹄音的燕兵们纷乱的叫着跑着,返奔营寨。符坚传令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留下,监视营寨,等后面的步兵上来,再行围困,只让营中燕兵无法与城下之军汇合便是。自己所率的骑兵已是绕了个大圈,从左边向仇班堡包抄而去。窦冲和李辨等人从右边呼应,两军象如同将要合拢的双齿,将仇班堡含在口中。

  符坚在疾奔中抬首,掠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可见到坞堡上下鏖战正酣,浑然忘我的嚎叫声灌满了他空虚己久的耳朵。高达十丈的堡头上点着密密的火把,跳动的火光将墨蓝的天空割得破碎。巨大的黑影突如其来将火光压尽,然后是轰然巨响,堡墙上出现了许多无人的破口。云梯马上竖了起来,可是凭空探出数柄叉竿将就要搭上城头的云梯推了下去,叉竿锐利的尖端顺势滑下,云梯上燕兵的手腕轻易的断开,嘶叫着坠下。

  “仇班堡似乎足以自保……”符坚方这么想着,数名发觉不对的燕骑已向他冲来,他正欲动手,亲卫们早从左右擦身而过将他们砍在马下。这一打岔,符坚略将心思从攻打坞堡的战事上移开,看到正对着自己的燕兵中一阵骚动,马匹的嘶鸣声大了许多。这些燕骑没有参战,似乎是被燕军放在侧翼防备坞堡中突围而用的。有个将领正极力将散漫的部下排成冲锋的阵形,他不时的回头向符坚这边张望,粗鲁的脸上带着一丝惧意。

  符坚知道自已最大的优势是出其不意,因无论如何不可以给燕骑整备的时机,他吼道:“跟我冲!”于是双腿猛夹,那马匹如箭般弹了出去。禁卫亲兵们为防有失,立即跟了上来,紧紧护持在他身侧。“冲呀!”连绵不绝的喊杀声在他身后象一股巨浪,推着符坚直逼那燕军将领而去。燕军将领兜鍪下压着两只失措的眼睛,他身下马匹的蹄子在雪上踢踏着,已是是转身而逃的姿式。

  就在这时,坞堡下突然爆出一声狂响,可响声顿时就被两种喊叫淹没了。一种是坞堡上的,许多守堡之民趴在堞墙上向下张望,沾满血污的面孔上尽是绝望的神情;另一些是在城下发出的,燕军的枪矛高高举起,欢呼声响成一片。随着这些嘈杂之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符坚脸上,生生作痛,符坚伸手一摸,竟是些泥士石屑,似乎是坞堡的墙被撞开了。他微怔后果然听到了燕军中的欢呼,“破墙了破墙了!”许多步卒往坞堡下涌去,而此时,败逃的燕骑已经汇入了步卒阵营之中。城头有人发觉秦军的到来,倾刻由惊惧的叫喊化作狂喜的跳跃。所有人都在大悲大喜的浪峰上巅簸,堡上堡下的混乱便是同时生了一千张嘴也无法说得出来。

  “段随,你给我滚开!”符坚听到有人暴喝一声,银亮的盔甲绛红的战袍和如夜色般黑的马穿插进入骑兵与步卒间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隙,手上的长矛象驱赶牛羊一般把骑兵们往一旁赶去,略有不从者都被毫不留情的从马上挑落。步卒中似乎推动了什么东西,然后便有数十方石块从那里面迎面落来,挟着“呜呜”啸声。

  “天王小心!”亲卫们拥上来想护着符坚,不过显然多此一举,那些石块全都茫无目地的砸在了空地上,并没能伤到一人。这时两军相隔已不过十丈,燕军中的投石机没有时间校准,想投中全力冲刺的骑兵,不啻痴心妄想。可是石头落地时溅飞的积雪迷糊了秦军马匹的眼睛,他们的攻势也不得不略略延缓。此时那受斥的燕将段随醒悟过来,带着骑兵们在步卒阵前急骤地转了个大弯,反而从侧翼向秦军抄去。

  但终究是迟了,符坚一马当先,已是闯入了燕骑之中,将本就溃散的燕骑阵形一切为二,然后不再迟疑,纵蹄踢开正欲竖起结阵的皮盾。随着他长矛连抖,盾后的兵丁们捂着喉咙无声的倒下。符坚根本收不住向前猛冲的势头,眼角的余光隐约看到了两侧的燕兵在飞腾的马匹下零乱地伏倒,知道秦军此时已经全部突入了燕军步卒阵中。

  符坚寻找着着方才那个银铠绛袍之人,却见到许多高矮不一的黑影排成十多丈的一列,横冲直撞而来。那是许多轮车,最近的一架上面,吊着三人合抱粗的大木,显然是一架撞车。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些是攻城的器械,想是方才就凭这些,燕军方才破了坞堡的城壁。

  符坚立即下令让开这些急就章设下的路障,他正从旁绕过,突然眉心一乍,有刺痛之感。他瞿然抬目,只见得二三十步远处,一双寒星似的瞳子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令漫野雪光为之失色。符坚曾用过那么长久的时间去着迷地凝视这双眼睛,因此虽然是过去多年,还是毫不费力的认了出来,如此纷乱的战场顿时静得有如死域。直至听到弓弦弹动箭矢破空之声,符坚方才惊觉挥矛拨开箭支,再看去时,那人趁势汇入后撤的燕军之中,而数千箭支已如砍破颈侧迸出的血点,洒满了符坚眼前的天空。不过透过箭影,他看到一队骑者出现在了燕军退却的方向。符坚松了一口气,窦李二人终于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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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31 20: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自是松了口气,可慕容冲却是大惊,秦骑疾冲而来,溃败的燕兵象纸糊一般纷纷坠地。他再后望,只见段随所部正与符坚率领的秦军纠缠在一起,略为滞缓了秦军的动作。可显然只要窦冲阻他片刻,前后两支秦军就会成就合围之势。可这时一支四五百人的小队燕骑突然从营寨方向冲了出来,正正横在了仇班渠上,那支人马虽少,却凶悍异常,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过于突进的秦军后路。“刁云!”慕容冲马上就认出来那是留在营寨中休息的刁云,他来得正是及时。

  卷霰云的马蹄踏破仇班渠上血污的冰面时,刁云正将一员秦将挑下马去,他瞥到慕容冲身影,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慕容冲看了看还勉强维持着阵形的骑兵,估算大约有五千余,心知绝不能与秦军敌,于是吼道:“快走!”“皇上,等段将军吗?”刁云带骑跃过堆垒于一处的尸身跳到慕容冲身边,一面问道。“不等了!”慕容冲毫不犹豫地道,已是渡渠而过。

  如此奔去数十里,方才有暇环顾四下,前方是伸绵不尽的雪野,天上无星无月,深邃幽远,冷寂无声,唯有秦军追逐的喊杀不远不近的吊在数里之外。慕容冲已在这一带居停了些时日,通过遥遥起伏的山势,辨出正往西北方向而去。他先是松了口气,知道没有走错,又懊恼起来,心道:“我只防了姚苌,却没料到符坚会突然出城,真正是失算。”

  慕容冲早知长安城的攻坚会十分棘手,于是这数月来用心督造炮制许多攻城器械,如临冲撞车木驴车之类。再借着攻打比较大的坞堡,给兵丁们练练手,以后再打长安,就容易得多。他前些日子得知姚苌留偏师围新平,亲身率兵入秦州,放出风声说是去取安宁。慕容冲便觉得他此举有些蹊跷,于是一面让韩延带了步骑各一万去佯攻新平,一面让高盖率主力二万五千骑与二万步卒在西北池阳县沿泾水布防,若姚苌果来偷袭,正可以合而击之。余下的兵力,交由慕容桓坐镇守阿房。

  孰知姚苌不见踪影,符坚倒在破堡的之时突如其来,他在东面全没有防范,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些时有些懊悔将本来跟着他的的慕容永遣去新平。对于韩延他总有些不能放心,因此才让慕容永率所部五千骑前去,明为厢助,暗是监视。如此兵力越发分散,在仇班堡就只余下八千骑,与万名步卒。这兵力单只为攻这个坞堡倒也够了,但遇上秦军大举进攻,自然惨败。若非在营中休息的刁云发觉不对,及时击破秦军的围困来援,情形只怕更加不妙。

  他虽一时脱困,可此去池阳,尤有两三日路程,秦军始终尾随于后,如此长途奔走,只怕终究会被追上。慕容冲与刁云略加商议,觉得无论如何要小小伏击一下,让他们有所顾忌,方才能从容脱身。

  这时已近四更天,远山近廓略见形貌,前面一垄浅丘如银蛇摆尾,斜斜拦住去路,形成一个极狭窄的漏斗形状。刁云一挥鞭,道:“皇上,那后面就是雀桑镇,我们要不要进镇?”慕容冲心念一动,将马勒住,道:“这样吧,朕带二千箭术好的上山,你携马匹入镇,秦军会以为我们全军都已进镇上。他们追了这么久,肯定也不能全阵压上来,先头人马至多四五千,定不敢贸然追入。你将多余马匹留在镇口上让他们瞧见,然后绕出镇来,从后掩袭他们。而朕携箭手凭山放箭,此地如此狭小,你将后面口子一封,定可尽歼先头秦师。后面的得了消息,自会胆怯。”

  刁云觉得此计可行,点头称是。他于部卒所擅最熟悉不过,立马分派好人手,二千人迅速跟着慕容冲下马转入山间,慕容冲将卷霰云让与刁云带去。他们留在雪上的足痕由刁云带了一队人在马后系上树枝扫平。可这时夜里寒冷,雪已上冻,数百马匹纵横跑了好一会,地上依旧是靴迹隐约。刁云略皱眉头,索性用上疑兵之计,全军上马,在原地盘旋一圈,踏得满是蹄痕,方才投入镇中。

  慕容冲寻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沟壑,命全军动手,小心翼翼的将沟中雪掘了起来,在沟后垒成一排。他将箭手分作三队,第一队伏于沟中,第二队在雪后,第三队护持于上山的要道之侧,以防秦军遣骑上山。这时沃雪经半夜结冻,其质脆中带韧,正合适筑成掩墙。只是诸将士作战竟夕,浑身汗透重衣,这时又在雪里打滚,饶是一众精壮汉子,也有些吃不消,于是诸人行动都有些倦怠。慕容冲见状拔出剑,将那些神情萎顿窝在地上的一个个踢起来,厉喝道:“这是生死之境,你们谁敢不出死力,立斩无赦。”他虎视之下,各人不得不强打精神,卖力干活。当他们终于在掩垒后藏好身影之时,数个黑点已经从那边狭口冲了过来。

  慕容冲俯在雪垒上,心提到了嗓子眼。数那队人马,果然队形有些稀松,只不过三四千骑的样子,并无旗号,因此也辨不清是由谁率领。等他们疾驰到镇口时,显然有些傍徨,将领勒了骑,里面驰出数名探子,在雪地上寻踪觅迹了一番。那些探子纷纷回报,将领侧耳听了些时,往山边踱了数步,眼光就向丘上扫来。这时离得近了,那人向着山上瞥了一眼。慕容冲有些吃惊,这一眼竟是对着正对着他而来,仿佛看出了他的藏身之地似的。

  果然那秦将挥手,秦军迅速聚成整齐的方阵,纹丝不乱地从山腿下退去。慕容冲一怔神就想到是那里漏了馅,方才山下雪地上固然被踩得稀烂,可是上山的岔口,倒底是留下些微足印来。他一时失悔,觉得适才正该当机立断,此时若是追下去,以步卒敌骁骑,定是有负无胜。秦军退去得极快,原先计划全盘落空,可刁云却不知晓,定然依旧是在从镇后绕过来的路上。他马上唤来小六,教他带几个人,披了白衣,从镇前穿过去,只盼能在来路上堵住刁云,可他也自知多半是来不及了。

  小六应声而去,他们行动得十分小心,借着不时出现的雪堆或跃或伏,即便在慕容冲眼里,也如同与这雪天浑成一体。秦军比他还要远,想来是不能发觉他们了。就在他们下山不过十多丈时,小六猛窜了起来。这一动真是突厄非常,虽说他旋又伏下,但秦军若向这边瞟上一眼,定然就暴露了。慕容冲一时着恼,再细看更惊疑不定,小六他们居然转了方向,往山上回来了。而且,好象还多了一个人。

  慕容冲命所有的弓手全都上箭,对准了上山之道,他自已也握紧了剑。这一行人回转山上时,小六向弓手们打了个手势,他带来的人将风帽略掀了掀,就有压低了的欢呼传入慕容冲耳中。慕容冲在雪上一撑,长身而起,却见弓手们不等他发令就已让开。那戴风帽的三步并作两步,已是窜将上来。

  “皇上!”那人在雪垒上一按,身子飞旋而起,跳到了慕容冲身前。慕容冲的近卫们一见这人跳脱的身法,都含笑松驰了手上的弓。这人将帽子扯了下来,却是慕容永了。他一把抓住了慕容冲,左右瞅了又瞅。慕容冲打开他,急问道:“你小子怎么来了?”慕容永却不答,夸张的抚着胸口,前仰后俯,“呼哧呼哧”了好一会,方才满意地道:“幸亏没少了根毫毛,若不然,臣这项上人头可不保了。”

  慕容冲不解的瞧着他,他就再认真的补充道:“尚书令听到秦军异动,让臣火速来援,道若是皇上少了根毫毛,令我提头去见。”正当危急之时,这小子还如此饶舌,慕容冲想笑又想骂,问道:“高盖现在那里?”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31 20:2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永这方正容,述起缘由。原来高盖早就认定姚苌心思叵测,觉得等他先行发难未免憋气。正慕容永要去新平韩延那里,经过他驻地,他觉得若是打掉姚苌,韩延自不会有什么异动,于是作主让慕容永去追蹑姚苌踪迹。慕容永在中回道上四出寻觅,发觉姚苌果然没有去安定,就马上飞骑报与高盖。高盖得讯,立即起兵前往,与姚苌交锋一次,小挫其师。姚苌明知所谋不遂,于是故示亲善,告知他们符坚或可能出城寻战。高盖大惊,当即弃了姚苌,传柬邀韩延,一同东返。高盖唯恐有失,让慕容永先来接应。慕容永携来五千精骑此时正藏匿于镇上,眼下高盖与韩延距此应还有四十里开外,不过一日路程。

  慕容冲听了,心中方在默默算计,喊杀之声己是惊心入耳。慕容冲往山下一看,退却中的秦军向北侧冲袭而去,数千骑从那里冒了出来,自是刁云所部了,两军阵脚都有些松散,看起来俱是猝不及防。

  “小六!”慕容冲想起让小六去通知刁云之事,厉喝一声,小六忙跑过来,向慕容冲禀道:“方才在镇口上遇见了右将军,他让我不必去惊扰刁将军,就跟我上来了。”慕容永在败符晖取灞上一战中立下大功,因此慕容冲即位后,便升了他作右将军,独当一面。

  慕容永一拍腰上刀鞘,笑道:“请皇上下令,由臣与刁云合击!”此时胜负之数已然互易。虽说山上箭阵的无用,但有了暗藏于镇上的五千骑伏兵,胜算比先前的谋划更大。慕容冲正要点头,在丘顶树上的警哨打下一个手势,他看出来那是说明东南方向有秦军后援上来了,不过不多,只四五千骑。慕容冲不由皱眉略加思忖,慕容永见刁云一军连连后退,显然落在下风,不由着急道:“皇上,机不可失!”

  “不,”慕容冲这时已拿定了主意,断然道:“你先不动,朕下去救援刁云,侍我二人溃散后,你接应我们逃走……”慕容永听到这里已知其意,道:“是,那我们要引秦军到那里决战?”慕容冲手中折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划起来。慕容永认得他划的是附近河渠图。先是泾水,然后引出一渠,大约是白渠。白渠引泾水向东,至下卦注于渭水,与泾水形成夹角。慕容冲皱眉凝视片刻,随后决然起身,道:“马上遣快骑去高盖韩延处,着他们在白渠引水口处设伏!”“是!”慕容永应下来,却又犹豫,道:“还是让臣着皇上衣甲,代皇上……”“秦军中识得朕的人甚多,”慕容冲摇头,道:“你去吧!”

  慕容永起身,欲言又止了看了他两眼。在慕容冲上尊号以前,不管旁人如何,他总是叫“冲哥”的,可自慕容冲称帝,他也跟着在私下里改了称呼。不全是身分变故,只是如今的慕容冲总让他觉得有些喜怒无常,于是也不得不将素日的亲昵放诞收起了几分。他此时不再多话,行礼道:“请皇上保重。”然后对着小六作了个眼色,小六一按刀,透出果敢之色,慕容永便不流连,疾步下山去了。

  俟慕容永下山,慕容冲便命二千将士飞奔而下。在冰雪积成的坡道上行走,着实滑不留脚,不时就有人跌倒。慕容冲却不管掉队的人,命前后各自抓住衣襟,以手扶树,只求其快。一到山脚,慕容冲就命止步,布成前后高低四行整齐的阵式,以利于轮流放箭。再命百多人,前去镇中,将留在镇中的马匹牵来。

  秦军中已经有醒觉,于是分兵来攻。燕兵布阵完成之时,秦骑踢飞的雪沫正出现于他们箭支射程之中。“放!”慕容冲测度时势喝令道。兵士们虽然全都疲惫不堪,手足僵冷,可是毕竟是一路打出来的老兵,在此要紧之时,依旧个个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群矢所集之处,一匹匹马胸腹中箭,悲嘶着四蹄翻倒,马上骑士有的见机脱手滚开,有的被重重的马身压在身下,顿时就挡住了后来之骑,秦军驰骋之势不得不顿了下来。秦军发觉前面地势无遮无挡,而间距正有利箭矢,于是立即停下,也在马背上取弓射去。两厢都是骑兵,都没有厚重的盾牌,秦军虽有一些小圆盾,可是护得了人也护不了马,燕军好处在于蹲伏于地,比起秦军还是隐僻些,对射之下,倒是燕军略占上风。

  秦将很快就发觉了失策。燕军的目的是救助友军,他们跟本就不必赶过来,只需等燕兵自已靠拢北侧战场,燕兵无马,一跑动起来,也无法再成箭阵,当即可轻易杀败。于是秦将指挥人马后撤,可在密集的攒射之下,要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秦军边放箭边走,而燕兵则在慕容冲的指挥下小步小步的向前蠕动,如春泥软腻,沾身难去。秦军直花了顿饭功夫,方才退开了十丈之远,能射到此处的箭已稀疏。秦骑加力回奔,燕军再也无法威胁到他们。慕容冲本是作了佯败的准备,自然亦步亦趋的赶了上去。秦骑时不时作出反攻的架式,等燕军顿步放箭却又再往前跑,如是几回,燕军箭支便将告磬。秦将一喜,正欲冲杀过去,突然后队大乱,哀叫连连。

  慕容冲看到一团白光破开了秦军,雪团似的愈滚愈大,秦军的头颅肢体与那刀光一触,顿时就被卷了进去,消溶无迹。秦军被这一冲,整个裂开,那白光当头而出,整支燕骑有如天兵突降,出现在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一笑,看着刁云翻身而下,将战马缰绳塞进他手中,道:“请皇上上马!”卷霰云兴奋地在慕容冲身上蹭来蹭去,慕容冲拍了拍它几成赤红的身躯,滚鞍而上。刁云的部属马上给他另匀了一匹马来,两人合兵一处。

  刁云向他简略禀报了一下,道:“皇上引他们分兵来攻,恰此时秦军有兵来援,两军混于一处,反倒混乱。未将便趁机赶过来了。”慕容冲草草点数了一下跟着他杀出来的部下,也不过千余骑,全都如从血水中捞出来的来一般,刁云这三言两语,不知略去了多少惨烈厮杀。

  这时秦军被刁云这措不及防的一冲,混乱未息,无暇来攻他们。而往镇上去的燕兵,己经赶着马匹过来,燕军趁着时机上马,慕容冲将慕容永之事勿勿告诉了刁云。这时秦军已与援军整队完好,一旗轻捷如风般掠来,原来援军却是窦冲。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31 20:3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忙道:“快,快撤!”刁云道:“请皇上先行,刁云断后。”慕容冲点头,一带百般不情愿的卷霰云,三千燕骑不再入镇,从方才刁云包抄秦军的小道上疾驰而去。然而窦冲已经过来了,他所领之军,虽然也奔走了一日一夜,可比起才卖命厮杀过的燕兵来,还算是生力军。精骑飞掠之处,好象平地起了阵飓风,将浮雪卷起半天,风雪大作,更添来军几分威势。

  不及上马的燕军纷纷倒在了秦军矛下,听到身后哀嚎之声,跑在前面的燕军有些心神不宁,慕容冲挥枪喝道:“不得回顾,违着斩!”他话音刚落,刁云已将一名张惶后望的燕兵斩下马来,他的举动干脆利落,慕容冲很是满意,于是放缰纵马而去。

  喊杀和惨叫声不断的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了慕容冲的鼻端。似乎跑出了两三里地,臂上热辣辣一痛,却是一支流矢划过,低头一看,袍袖已裂,血迹泌出。“皇上!”小六惊叫一声,慕容冲道:“朕无事!”却又听到刁云呼喝。

  慕容冲疾忙返过去看刁云,只见他距自己已不过二十余步之遥,正与窦冲激斗,他面上和臂上分明各中了一矛,鲜血汨汨而下。这时燕骑者不足千人,全都陷入了与秦军的混战中。窦冲恰在此时抬首,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窦冲立即舍了刁云,前来攻他。刁云挥刀取窦冲颈项,可右臂已伤,被他长矛一架,“铮”的一响,刀险些脱手飞去,那股巨力之下,刁云纵不想退,可马匹却承受不起,狂嘶着高抬起前蹄,往一旁避去。

  窦冲顿了一顿,暴喝一声,加力猛冲,人与马化作一团乌沉沉的影子,小六上前欲拦,被窦冲长矛振去。两人交手一合,小六枪折,人却不退,拨腰刀直扑窦冲心口。窦冲视那刀如无物,毫不理会,催马疾上。小六刀上刃口触到窦冲甲上之时,却已力竭,一头栽倒,另外几名亲兵斗志全无的散开。

  慕容冲在窦冲出招之时,也将浑身的劲力爆发而出,卷霰云与他心意相通似的,灵巧的闪过。他上身长出,枪堪堪从窦冲矛下掠过,斜挑直取窦冲喉咽。窦冲舌乍春雷般吼叫,一把攥住了慕容冲的枪,他象是被某种疯狂的情绪主宰着,爆发出沛然莫可抵御的力量。慕容冲大惊,他也与窦冲交过手,窦冲的气力就算强过他,也决没有到了能空手夺他之枪的地步。慕容冲欲弃枪拨剑,可没料到两骑紧挨在一处,鞍上挂的剑竟被夹住了,一时拨之不出,他有了一丝慌乱。

  这时两人相距不过半尺,当真是气息可闻。窦冲眼眶通红,象是处于极怒之中,喉咙里嗬嗬有声,如同妖魔附体。慕容冲听到了慕容永的声音,他欲要答应,那矛尖挟着巨大的风声而来,气息竟被逼住似的,吐不出去……

  可就在此时慕容冲觉出手上突然略为松动,他不假思索的抽枪挺刺,命悬人手的狂怒和惊恐也让他使用了出从未有过的力量。枪支变得迅捷无比,象有灵性般以毫厘之差避过了窦冲的矛和护肘,直戳到了他的左胸口上。枪尖被灌钢精甲阻了一阻,然后如蛋壳压碎般的脆感传到了他掌中,就再无滞碍的贯入。窦冲的眼神在这一刻清明起来,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慕容冲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慕容冲这一刻真的怔住,就连他的枪刺入窦冲的左胸,窦冲策骑闪开,险些歪下马去,几名秦骑惊叫着护他逃走,慕容永率兵追逐……都变得虚虚浮浮。方才生死间于一发,气力仿佛完然用磬。慕容冲心中隐隐明白窦冲的狂怒和哀恸是为了什么。他有两次在秦王游宴之时,看到过慕容苓瑶和窦冲交谈只言片语。在他们两人,或自觉无懈可击,但是慕容冲眼中,窦冲侧身闪避时瞳上流过的光影却是如此的醒目,以至于久久不能忘却。“难道是姐姐在死后还是救了我一命吗?”

  慕容冲许多天来都刻意不去想慕容苓瑶,不去想她柔弱的身躯与数千男女一起,被厚厚的污泥覆上,不去想她临死前的心境。他觉得她应该是很欣慰的,因为自已终于起兵复国,完成了她当初的意愿,可他倒底不敢肯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欺,因为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不愿再见到慕容苓瑶。

  他不愿再回想起那日复一日,秦宫窗外薄凉如纸的月色,在刺槐或静谧或狂舞的枝桠间注视着他。他痛到极处时,慕容苓瑶伸给他的手,被他咬出永无法消褪的齿痕,比纤甲上的凤仙花汁更为怵目。这种记忆已经生根入髓不能拔除,但至少可以不去触碰,可以假装遗忘,而后骗自已真的忘切。他很能明暸当初慕容泓对他的心情,因此他其实并没有自已以为的那般恨他。

  这些芜杂的思绪,直到慕容永挟着受了伤的刁云,冲到他身边叫道:“皇上!”时,才被他从脑中赶走。这时加上慕容永带来的五千骑,秦军兵力还是胜过他们,于是依旧在穷追不舍。他们也就依先前计划,直奔白渠而去。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0-31 20: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阴雪多日后,云层渐渐散开,丝丝缕缕的日光漏在了白渠与泾水之上。渠面有涓流如线,在冰层融裂处淙淙作响,地上的雪已不若数日前那般莹洁。高盖看到数抹暗影在初被曦光的皑皑雪原之上遥遥升起,不由重重的舒了口气,想道:“终于来了!”虽说一路都有斥堠传递消息,可直至此时真的看到慕容冲,方才放心。慕容冲跑在前最面,慕容永领着不足三千骑紧随他后,两日奔波后,他手上的枪依旧舞得虎虎生风,将一个个穷追而来的秦军挑下马去。

  似乎是因为眼见敌人已自投死地,追来的秦军有些兴奋,冲在前面的已经不成阵形,侧翼毫无防备的暴露在高盖的脚下。高盖暗自估算,秦军袭仇班渠时是三万兵力,而一路战下来,虽胜也至少折去了五千,路上肯定还有掉队不能成行的,此时赶到这时的,至多二万有余。他看到了李辨和其余将领的旗号也一一出现,却没有窦冲的,想是他受创未愈。乌云尽头金光一闪,符坚的大纛赫然在目。因为地势被河渠所限,秦军后续人马不得不越来越挤,直密集到战马无法伸蹄。

  高盖一带马缰从原上驱下山,奔慕容冲而去。慕容冲看到他,笑道:“可准备好了?”他此时笑得欢畅,高盖眼前微温的日头似乎乍然一亮。他定了定神,方道:“臣与韩延军共三万五千骁骑,三万精兵尽侯皇上之命!”又在马上略一欠身道:“臣身有胄甲,不便行礼。”慕容冲点头道:“我们上去吧!”高盖道:“遵旨!”然后一举手,小旗晃动。原上的兵将早已预备,顿时箭支如骤雨,奇准无比的越过燕军,落进秦军阵中,秦军措不及防,成片倒下。

  慕容永等就此脱身而来,高盖看了看他身边的人,不由奇怪,问道:“刁云和段随呢?”慕容永脸色不豫,道:“段随在仇班堡下就与皇上失散了,刁云前日伤在窦冲手里,经不得一路颠簸,我让几个兵带他先躲起来,此役后再去寻他。”他们说话间,秦军中爆发出惊惧的叫喊,旗帜纷纷打出疏散止步之意。但这时两侧有河渠,后面还有骑军不断涌入,又那里办得到?

  高盖一面驰上原去,一面将手上小旗劲挥。玉树琼枝间“嗡嗡”作响,数万支箭应声而出,绵绵不绝,象是大块大块的乌云,笼在了秦军之上。这场面不但让秦军合不拢嘴,就连慕容冲也一时被镇摄住了,竟目眩神迷。而此时,原上密生的树木全都以一个方向倒下,腾起漫天雪粉,白雾迷朦,在半明的阳光下,有如天降异象。

  秦军回过神来,也在往这边放箭,可是在此情形之下,自然十不中一。秦军大溃,乱糟糟地奔走成一团,自相践踏,全不听将领命令。甲胄刀枪与侧倒的马匹混乱堆叠在一起,象是突然生出一只大手,将这些东西随心所欲捏成一团。可惜弩箭的攻势只持续了片刻,便稀松下来,一些精悍的秦军在刹那的空隙中已经脱身逃出箭程之外。慕容冲恨声道:“可惜!”原来燕军中弩弓不多,只有不到五百具。想要趁秦军未反应过来之前给予迎头痛击,就不得不完数用上,无 *** 流换箭,不能持久。

  “秦军已乱,臣要出战了,”高盖道:“皇上连日与敌军交手,已经辛苦之极,就请坐高而观,督臣等取符氏人头,奉于驾前。”慕容冲摇头道:“你明知我不肯的。”高盖笑了一下,道:“那就请皇上略休息。秦军力乏之时再下阵作战吧!”慕容冲也是真的疲倦了,于是点头。再看慕容永,早已经钻进了高盖为他们准备的帐篷里,想是大口喝酒吃肉去也。慕容冲怎么也不能如他那般轻松,于是只让人牵卷霰云去喂料,另取了酒食来,边果腹边俯视战况。弩箭又射了起来,投入许多不及退走的秦军中,惨嚎声伴着明显乱起来的阵形,一波波传上原来。

  而这时原上树木已经倒尽。摞整齐的树木间,空出一条条两三丈笔直的驰道,早已扫净积雪,二万多燕骑分三路,由高盖自领,冲秦军后阵,切去了他们的退路。两军拥挤成一团,不时有步骑被挤入泾水之中,河虽上冻,可冰结得并不厚。骑踏冰上,冰面大片陷下,失控的秦军沉入了刺骨泌寒的水中。人马的挣扎,将片刻前还是平平整整的河渠,扰得有如沸汤一般。慕容冲默默饮酒,树木倒尽,空中箭息,眼前地势平阔如枰,两水纵横其间,似经纬交织,原下四万余骑的血战隔远看去,也不过一场游戏。

  战了一个多时辰,秦燕两军纠缠极紧,秦军始终未能冲破高盖的拦截。不少秦军弃马丢甲,往白渠散去,就连符坚的大纛也往那边移去。白渠引水口泥沙淤滞,勉强可以涉渡,若是秦军意图逃走,这当是唯一的出路了。可就在少许秦军投身进入渠之时,渠对岸有成列的皮盾如波浪般次第竖起,顿时象雪地上凭空生出一列矮墙。“韩”字旗在墙后高挥,又倾刻间被漫天的箭雨遮去了。

  逃在最前头的秦军几乎每人身上都中了三至四枝箭,象纸屑被风吹过,纷纷扬扬落在冰水间杂中。后面的秦军未明形势,收不住脚还在往前涌动,尸骸一层层铺上,不多时,那河渠中的尸身竟不再沉,原来已将渠水堵塞住了。渠面上浓重之极的红色,象一大块染料,占据了两三里的渠面。散逃的秦军先是愣了,然后发出非人的惨叫,返身回转,他们这一冲不打紧,却将紧围在符坚大纛周围的约有五千人的坚阵给冲得有些散动,并暴露在了韩延军面前。韩延军中起了一阵骚动,本来齐整如墙的盾阵突然出现了一个破口,有数千骑向着渠这边跑过来。

  慕容冲见状一惊,酒囊离开了口,酒液溅泼出来,他气得发抖,似乎想将皮囊往地上掷去,好容易才忍住了,哆嗦着骂道:“韩延在干什么?”这分明是自乱阵脚!

  果然,方才散乱的秦军马上回聚来,只一瞬间,就将贸然出击的韩延军中骑兵给吞噬,并有渡河之势。

  “皇上请上马!”不知何时,慕容永牵着卷霰云过来了,神色郑重,显然也看出了此时的局面。慕容冲看了看卷霰云,只片刻休息,它已是精神抖擞,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中,满是渴求之意。他将酒囊里的余液尽数倒入卷霰云的口中,然后翻身上蹬,喝道:“举纛!”言罢一抹唇颊上的残酒,葡萄美酒染得他面色醺红,有如浸血。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8:4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纛席天卷地一展,其声如鼓,四下将士精神大振。慕容冲举起鞍上长枪,卷霰云双蹄腾空,玄鬃无拘无束的飘飞,清越悠长的一声嘶鸣有如龙呤虎啸。奋战求生的秦军一惊抬头,望见慕容冲俯冲而下。他身形流畅如风,平素看来俊美中带着三分姣柔的姿容,爆发出令人血气澎湃的杀性。这杀性象一粒小小的火星,落在了油锅之中,燃起焚尽人心的巨焰。八千后备的燕骑吼叫俯冲,有如山崩地裂,浊流如注,长驱千里。

  燕骑冲锋成斜形阵势,先头薄削,只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已楔入秦军阵中。静立于地的秦军侧翼在疾速飞纵的燕骑撞击下,全无回旋余地,先是回缩,然后破开了一道口子,再然后裂口如扯帛般毫无滞碍地扩大。慕容冲被千名精兵紧紧守护于当中,没有轮到他出手的时机。不过他并不着急,他与符坚的距离正在飞快的缩短,从上千步到数百步,那滚金的“秦”字,被他牢牢锁在眼中,没有片刻疏离。

  这时他们已经深入秦阵,陷入缠战之中,亦失去了方才的冲锋形势,盔甲和枪戈在空中密密交错,异样的拘促。突然压力骤减,秦军分往两侧,当中空中一块平地来。这阵形变化时,给了燕军极好的机会,他们抓紧时机大大杀伤了敌人。可是无论受到多大的损失,这些训练有素的秦军骑兵还是完成了将领的意图,硬是在避无可避之中,让出了这么一块开阔之地。

  慕容冲吼道:“快!冲!”可没能等他们先踏上这宝贵的驰道,一阵秦军就从当中猛扑过来。这队秦军的马匹极为高大,甲胄精细,蹄声敲在污雪浆中,竟然还带着脆劲,慕容冲想道:“喔,这是符坚的禁军了!”卷霰云奋蹄狂跃而去。

  两军都竭尽全力的冲锋,这时只要那一方面能多跑一小会,甚至只是十步,就可以决定胜利谁属,可他们却几乎毫厘不差的在当中相遇。慕容冲清清楚楚的看到,最前方的燕兵将枪刺入迎面扑来的秦军咽喉之上,而同时也被秦军的一刀,给生生剁下头颅。两人的身躯同时被无法收脚的同袍给撞翻了,然后沉入了由马头兜鍪枪刃汇成的激流之中。因为人马如此紧密的挨在一起,所以每一招出手,敌手都难以闪躲,只能以瞬间绽放的勇力来决定生死。无论是大将还是小卒,只要有了半点犹疑和畏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前面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当慕容冲前面最后两名护卫与秦军死死扭打在一处时,一槊乘隙削入,已是对着慕容冲的头面而来。那名秦军显然认出慕容冲的身份,面上带出狂喜的神情,为将要手刃敌方主帅的激动不已。慕容冲看出了他喉下破绽,枪尖轻轻一挑,从他护颈与前甲间刺进,枪尖传来骨肉剖离的韧感。慕容冲收枪,那秦军满脸犹是笑意的栽倒下去。

  慕容冲一提马,陷入了杀阵之中。他是如此的醒目,同时有十多名秦军放弃了正在交战中的对手向他冲来。而燕骑发觉此事,也马上向这边聚拢。也不知战了多久,眼前一柄偃月刀削来,慕容冲昂倒鞍上,那刀呼啸着掠胸而过,慕容冲眼角窥到敌手胸前失防,拨出剑来,轻划而出。剑抵上了他的胸甲,一时不能穿过,而重重的折弯了起来。那人怒张的双眼中,却有了一丝绝不合宜的的欣慰笑意——慕容冲一怔神间,已觉出不对,有千钧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呔!”慕容冲还剑,手上绰枪,已是看也不看就反刺过去,枪上传来一股巨力,那力量冲击在他的寸关之上,滚流般掠过他的肌肤,直教半边身躯都化为酸麻。慕容冲借这一招之力,驱马后跃,卷霰云一掠三丈,生生踢倒数人,也不知是友是敌。慕容冲未等卷霰云转过身来就极力的扭头去看后面的敌人,矛影追在他身后,晃成一片铁灰色的光幕。光幕之后符坚的的面容被扭曲得极不真切,象是隔着一层水面看到的倒影。

  慕容冲枪击出手,熟极而流,这情形在梦中出现过千次万次,完全无需思索。卷霰云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在空中生生折断去势,反扑而来。“咔!”一声爆响,枪与矛结结实实架在一处,人与马被因这股巨力,竟一时停滞在空中。这乍然的一静,让他们看清了对方。

  曾有数年的时光,慕容冲竭尽全力的去揣摩这张脸上的一喜一怒,因此他几乎是不自觉的就开始细细审视起来。符坚眉头紧收,将一双眼睛逼得尖锐如箭,双目中布满了血丝。他比起慕容冲记忆中瘦了许多,松驰的皮肉挂在腮上,随着全力的爆喝,在颧骨的两侧震荡起来。“小贼!受死吧!”他身躯一倾,马匹向后退去,慕容冲的枪随着这一让与他错开,而那长矛已经在一转之后再刺向了慕容冲的面颊。

  慕容冲听到了那汹涌啸至的风声,他俯低身子闪开,眼角余光扫过了符坚通红的瞳仁,那里有滔天的愤怒汹涌而来。慕容冲起初或有的一星星茫然和感慨,也在这怒意中倾刻蒸腾无迹。“你凭什么恨我,你凭什么?被折辱至生可无恋的人是我!是我!”他将这句怒吼紧紧地咬在唇上,腥甜的气息弥漫在了他的口鼻之中,他手中枪反挑而去,再次与矛架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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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8:4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隔着枪与矛,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彼此较量着,两双胳膊上的肌肉都绷到了将要断裂的地步,直到再也不能支撑,方才分开。两人再度冲而上,八只马蹄在凌空飞踏,两样兵器全无间歇的连连撞击在一处,仿佛有一团团雷火在二人间炸开。灼人的气浪翻卷出去,似乎可以将意图插手的人掀得皮开肉裂。所有人不自觉地让开了,空出一方地来,让他们两人作一次忘我的拼杀。

  这时慕容永领着骁骑纵横于符坚本阵,秦军精锐禁军因为燕军的拦腰冲击,已经首尾不能相顾,呈溃绝之势。这危局中,符坚便是太上忘情,也不能全然置之不顾。激战数合后,慕容冲感应到了他片刻的心神动摇,顿时再挟马,从肺腑中砰出最后一口气狂喝,将符坚的矛身微微挑飞半寸。符坚连忙侧下身去,却已来及,慕容冲那一枪,已经刺入他护颈与兜鍪之间。符坚的坐骑显然也是不逊于卷霰云的良驹,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伏低猛窜,慕容冲的枪尖上顿时一空,只将符坚的兜鍪挑起。他马上变招,改刺为横击,实打实地击在了错身而过的符坚背上。

  符坚止不住身形,马匹悲鸣带着他连奔出十余步,慕容冲疾忙追在了他身后。符坚那一下显然受创极重,此时整个佝偻在马上,剧咳声在嚣杂的喊杀中依然听得分明。他似乎回首顾盼了一下,慕容冲看到他唇角上,亮晶晶的红,仿如盛夏时云层下面未及逝去的最后一抹暮霞。他满头乱发随着坐骑起伏而纷飞,拂过去沾染了血色,又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扫回到脑后,那发丝竟然有了些斑白。

  此时战事正酣,喊杀声直动云宵,无数男儿炽红的热血在刃口上闪烁,环绕着慕容冲身前身后。那些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枪,此时变得湮漫不清,有如深秋层染的霜叶张扬摇晃。叶间的一团散发,象是苍凉的火焰,已经没有了光与热,却还固执地保留着燃烧的姿态,跃动于他的眼中。“他老了!”慕容冲心里这样想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全没有本以为的狂喜,反而滋生起无来由的空虚,

  他抬头移开目光,日头已经整个破云而出,象枚金币似的悬在眼前,明晃晃的光芒将他裹在其中,可却全不觉温暖,反而有种破肤的冷意。狂热的杀机如被雪水泼了一般,慢慢低下来。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刻,突然杀声又起,一队秦军切入战团。领头的两三名秦将见到符坚,大喜过望,疾忙上去护住了他。慕容冲骤然一醒,暗骂自己方才鬼迷心窍,居然没能抓紧时机结果了符坚,这一来,又添变数。慕容永也发觉不对,马上冲了过来,慕容冲虽然有些失悔,却还并不慌张,此时秦军已近强弩之未,符坚就是一时能够脱身,也断逃不远去。可没料到前面竟然发出一阵欢呼,然后秦军如开闸放水一般泻去。那去势浑不能挡,似乎是前面韩延阵形已经被秦军击穿。绝境逢生的秦军战力倍增,不顾死活的往白渠涌去,竟连燕军也无法止步,身不由已的顺着乱军奔涌的方向移动。

  慕容冲连杀了三四名挤向自己的秦军,也不能稳住身形。数万人求生的奔走中他象是顶着瀑布站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长枪连刺不迭,被卡在了一名秦兵身上,身后又有一骑冲来,眼见就要无可避挡的与他撞上。卷霰云咆哮一声,后蹄猛蹬,飞纵而起,马腹堪堪与来骑擦过。慕容冲顺手一枪,将那个险些要了他命的家伙贯顶刺死。

  “皇上!”慕容永脸色煞白,冲到了慕容冲身边,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汗水顺着额上一绺绺的散发,淌了下来。慕容冲无暇与他谈叙,喝道:“快追!”他们一边顺着人潮方向跑动,一边极力收拢被冲散了的燕军。突然他们马蹄猛陷,各各一惊,足下踏着的,竟是一具具被踏得稀烂的死人。水从不成形的肢体间漫出,没蹄三寸,原来已是到了白渠之上。

  白渠先前就已经堆满了尸骸,这时积得更多,竟如陆地,可以奔行而过。他们抬头一看,原先挡在那里的韩延军此时居然退了三四里,乱成一团,仿佛有人马从阵后掩袭。两人对视一眼,怒气冲天中又不由得生出一丝疑窦来。据他们所知秦军只有数千步卒由符晖率领在后接应,符晖的那点兵力,怎么能让韩延军丧乱若此?

  慕容永道:“难道是姚苌来了?”慕容冲摇头,道:“姚苌若是来了,绝不会现在还在与韩延纠缠。”“那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永大惑不解,慕容冲面色阴沉,盯着韩延军中营垒,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神情,慕容永已明白过来,慕容冲是疑心韩延有意纵逃秦军,若是如此,则其用意之险恶着实难测。

  有了这分提防,两人便不敢轻渡白渠。此时高盖军犹未追来,而他们所带领的精骑折损虽不多,可惜是全然打乱,若韩延骤起发难,只怕还难以抵挡。于是万般无奈的打消了追逐的念头,拨骑让避于侧方,眼睁睁地看完胜从手指缝间漏了出去。

  慕容永气得将兜鍪从头上摘下来扔到地上,口里呼出大股的白气,冲着韩延的方向挥臂吼道:“韩延,你给我等着!”慕容冲默然不语。等逃跑的秦军渐稀之时,高盖的旗号拢来,然后便见他打头冲到渠边。见到二人,高盖略略松驰了一下脸上神情,。他还刀于鞍上,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道:“皇上,韩延那里是怎么回事?我们快去……幸好皇上无事。”

  慕容冲点头道:“不要急,他那里看来支持得住。”“就请皇上与臣一同前去他阵中!”高盖道。“不,”慕容冲方才已经想定了主意,道:“朕留五千骑,你马上率余下骑兵,前去袭长安!”“长安?”高盖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是,”慕容冲断然道:“此时长安守备必然空虚。秦军溃散,符坚重整部下,无论如何也要用上一二日。你趁消息尚未传到长安,相机而入。朕将这里处置妥当,随后便来接应。”

  “遵旨!”高盖一边一听边点头,道:“那臣去了!”

  慕容冲道:“你小心些,不要贪功,能成功固然好,不能也当一击而走,休要恋战。”“是!”高盖在马上行一礼,马上带着尚成阵形的部下,径去了。慕容永传令在原上的弓弩手和步卒于白渠面对韩延军布防。然后举起慕容冲的大纛,零散在整个战场上的骑兵看到了,都自行前来归队。慕容永劝说慕容冲回高盖搭在原上的营垒中小睡片刻,慕容冲见眼下无事,便道:“你遣人去韩延那里,着他来见朕。若是他亲身来了,再叫朕起来,若是他遣使来,便不必了。”慕容永答应下来。

  慕容冲连战三日,精神一直很亢奋,这时松懈下来,竟连骑在马上也觉得摇摇晃晃,方知是筋疲力尽。及到帐中,两个亲兵来帮他解下甲胄,他一头栽倒褥上,便睡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在千军万马中激战,他一枪将符坚刺下马去,看着他大骂而狂笑。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当儿,符坚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身躯骤然涨大,象只有翼的神兽似的浮在空中,一把将他从马上攫起。他大惊失色,用尽气力去推,可是手脚突然变得纤细而柔弱,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时侯,完全没有了气力。那双抓住自己的爪子略用劲,就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他这时方才惊讶地发觉他身上穿的不是铁甲,而是轻柔如无物的锦袍。袍子化作千万只诡丽的蝴蝶在他身边盘旋远去,他的皮肤愈来愈多的露在充满了血腥的风中,被粗砺的空气磨得辣辣作痛。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08:4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战场上渐渐漆黑一片,所有的喊杀声都遥遥隐去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和颈项间,含糊不清的赞叹一声声钻入他的耳内,越来越大,直似响彻了整个天地。

  他开始害怕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以为自己很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这时他方才明白,不,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鲁莽得可笑,那根本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绝望地求救,可是夜色如一整块的羊毡轻易地吸去了他的声音。他的眼中模糊一片,只微红的光镶出面前人脸庞和肩头的轮廓,有如地狱尽头的火焰映在上面,拓出亢奋忘形的晃动。

  在那冥王的焰火中,有些影子浮现出来,他拼尽全力的伸出手去,叫道:“父皇、皇兄……”但他们漠然地注视后,就再不停留地一一转身而去。就在这时,沛然不可抵御的巨力压得他浑身的骨骼作响,扭成种种千奇百怪的样子,头脑全黑,然后又迅速分解成虚无的旷白。

  “让我死吧!”他的鸣叫终撕破了胸肺而出,将那捂死了天地的羊毡扯出一道裂口,象是乌云密布的天宇中绽开血红的电掣。

  “哈哈哈!”狂妄的笑声中,力气好象又回到了身上,他暴喝一声,一拳打去。“唉哟!”一声入耳,拳头好象击中了什么,传来一阵痛楚。这真实的痛楚让他终于清醒过来,耳边传来慕容永的叫声:“皇上,是我!”慕容冲张眼,见慕容永捂着嘴跳个不休。他低头看自已的拳头,上面居然齿痕殷然,不由好笑。谁知颊上肌肤一动,竟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他展开的掌心。他一怔,抹了把面颊,满手都是湿漉漉的。

  慕容冲伸袖搵干面颊后,慕容永犹自在那里咧着牙满帐转来转去。慕容冲皱眉道:“一拳就把你痛成这个样子?”慕容永抱怨道:“睡着了还掂记得打人,力气比醒的时侯似乎还要大些。”慕容冲整了整头发,问道:“什么事?”马上又想起自己睡前的吩咐,再道:“是韩延来了?”慕容永点头,神情很是郑重,道:“请皇上随臣来。”

  慕容冲更衣而出,与慕容永一起到了议事的大帐里,只见地上放着一只担架,旁边肃立着数十兵丁。担架上面躺着的,分明就是韩延,只见他大半个脑袋被裹在绷带里,血迹从里面沁了出来。听到脚步声,他似乎在极力转动着头颅,哑着声音道:“皇上,臣伤重,误了皇上大计,请皇上斩臣以正军纪。”

  慕容冲见状不由吃惊,蹲下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韩延张了张嘴,好似发不出声来。待立的亲卫忙代他答道:“我家将军正在阵前督战,孰知符晖和联堡中人打着姚苌旗号从后偷袭,将军不意受了重伤。其时军心大乱,敌军不明,副将军不得不下令撤退。”韩延缓过气来,断断续续的挤出几个字,“请……皇上……治罪!”然后状作勉力挣扎起身。数十亲兵齐刷刷跪下,刀鞘蹭在靴帮上,“锵锵”脆响,他们同声道:“求请皇上赦免韩将军之误,我军一万五千弟兄,愿立功相赎!”

  韩延疾忙摆手道:“你们……给我退下,在皇上面前如此聒噪,成什么样子!”

  慕容冲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嘴角略翘,一个笑意若隐若现,双瞳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韩延面上。他慢慢道:“符晖这小子能耐大了不少呀,竟能在大军严阵以待之时伤了韩将军!”

  韩延的亲兵头领马上道:“也是因卑职们失职,请皇上斩卑职以示众!”“你是韩将军的人,如何处置,自不由朕裁决,”慕容冲不理会他,淡然道:“去,找朕的御医来,让他好生服待韩将军。”“是!”慕容永应声出帐。

  慕容冲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俯下身去,为韩延掖了掖压在身上的羊毡,道:“即是事起突然,也怪不得卿。符坚迟早总是朕剑下游魂,且让他多惶恐些时日便是。倒是卿为朕之臂膀,倘若有个闪失,才是朕一大恨事呢!”

  “皇上仁德,臣感铭于心,万死不足以……”韩延又欲支起身,被慕容冲按住了,道:“卿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这时慕容永引了御医来,慕容冲吩咐他好生给韩延医治,韩延再度叩谢,慕容冲不免又宽慰几句。

  送他出帐来,夜色已深,地上残雪余冰如一坨坨的盐晶,踩上去“格格”作响。慕容冲状似随口加了一句,“卿有伤在身,不便劳神,且将部下暂交由慕容永带着吧,卿且归阿城休养些时日。”“谢皇上垂顾,臣立即回去阿城,”韩延毫不迟疑地道,却又口风一转:“臣伤虽重,可是臣副将跟着臣久了,指挥起这些人来,只怕要顺手些,便由他追随皇上为臣戴罪立功罢!”慕容冲背手观天,被雪拭尽的寰宇澄明如深蓝的宝石,星子象是石蕊迸出的光点,他吁了口气,道:“也好。”氲氤的白雾后,面庞一时模糊不清。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发表于 2005-11-9 18: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P>姐姐分下段吧...否则感觉差很多呢</P>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0 10: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P>呵呵,是啊,主要是原作者也分的不是很清楚。因为她的文章里面穿插了她写作时候的想法和观点,所以,都是一段一段的,有点乱。亲</P><P>梅梅既然这么说,我回头来分个段吧!哈哈</P><P>亲</P>
发表于 2005-11-10 13:52:26 | 显示全部楼层
<P>很好看啊...</P><P>不知道宝锦怎么样</P>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3 20:4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高盖领着人马在白渠大战后次日入夜时分赶到了下杜城。下杜城坐于杜陵之下,渡渭水便是长安南出东头第一门覆盎门,水上有桥,据言为汉时公输班所作,精美绝伦。入覆盎门,正对着的,便是长乐宫。一路上并没有遇见秦军,可是剧战半日后长途奔走一日一夜,将士也都疲惫不堪。高盖自知已将符坚等远远甩在后面,不必争一时一刻,下令全军入下杜城扎营。方才安顿,就听到有人报说抓到一些奸细,高盖唤来一问,首领是个瘸腿的半老汉子,只是大骂于他,不肯多出一言。高盖命人押了他下去,再审问其余人,那些人经不得恐吓鞭打,交待出来,说是冯诩郡 *** 粮入城,寅初一刻,长安南门会打开接应。

  高盖得了此讯,自然欢喜,当即下令全军不用炊饭,只以干粮和雪水咽下,收敛足踪,严加守备,其余兵丁好生休息。如此歇了半夜,次晨寅初时分,衔枚弃火,埋伏于渭水河畔。另在军中精选五百精兵,由关中口音的兵丁引头,扮作冯翊民前去叫门。不多时,有个门督在城上搭话,询问几句,未起疑心,便让手下兵卒开门。门轴转动之声一响,便是哨吹如刀,惊破长安城懵懂的安宁。桥上蹄声似鼓,结着薄冰的河面若镜,映出一道道出鞘的厉光。

  城下守兵大惊,急欲关门。可城门中的燕兵已是从粮袋中抽出大刀,砍杀过去。这些燕兵勇武冠绝全军,又是有备而来,不数下便将门口守兵尽数杀毙,已夺下外郭城门。城上门督见状,自然急命关闭内城。燕军却将粮袋尽数扔出,随着一声声将整个城墙震撼的巨响,守军们眼前尽是霹雳扯过后刹那的昼色。然后他们就见到通红的火光将整个内城城门笼罩,刺鼻的白烟让他们泪如泉涌,不复视物。

  高盖冲进外郭时,争夺内城门的战斗正在要紧当口。守军毕竟众多,在门督的指挥之下,已是将火用土袋隔开,一面挥矛作战,一面设下拒马鹿角。若是再给他一时半刻,或者能够略阻高盖前行,可却没有时辰了。高盖一马当先,带着数名长枪手,挑飞路障后的守兵。那先头五百精兵,此时疾忙过来,移开了那些尚未设置完备的工事。前面道路一畅,燕军顿时长驱直入。高盖从垒好的土袋上一跃而过,刀已向着那门督劈头砍去。门督反戟一架,手戟脱手而飞。

  “宋门督!”守军们惊叫,那人却就地一滚,贴着高盖的马蹄闪过。他吓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已再无一战的勇气,撒腿便逃。见主官弃守,余下的秦兵也一并溃散。

  高盖率众往安门驰道上跑去。长安城里的兵马差不多都已跟着符坚出城了,方才城门上的守军个个体态孱弱,显然是长久不得饱食,战力不强。高盖胆子因也大了起来,很想就此拿下未央宫,如此一来,秦军将再无斗志。

  孰知方才踏上驰道,笔直空旷的长街上,一彪人马从死气沉沉的黑夜里浮现。那领头的将领未着甲,身上犹束着绷带,似乎受了伤,疾冲而来,长矛仿佛与夜色化身一体,在高盖发觉之时,锐风就已经袭到了他的面上,让他不自觉的闭眼。高盖好不容易提马避过这一合,大刀背出,挡开此矛,手上剧震。他拔回马头,方才看清与自已对阵之将,不由吃了一惊,叫出声来。“窦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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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3 20:42:09 | 显示全部楼层
窦冲右手执长矛,左手束在绷带中,不能控缰,全以双腿驭马,却依旧灵活。正吃惊的当儿,窦冲便又杀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招架不迭。

  虽说高盖与窦冲交手处在下风,可燕军却轻易的杀入进了窦冲军中。那些秦军们个个皮包骨头,出手缓慢无力,连马匹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的连兵器都拿不动,自已会掉下马来,不多时就被燕军们们驱赶得七零八落。燕军起初时还很认真,但马上就发觉秦军不堪一击,杀戮变得有如儿戏。一名名秦军被他们踏来踩去,听着他们的的哀嚎声,燕军个个哈哈大笑。

  他们不知道,这些看上去不堪一击的秦军却都是未央宫中精卫,本来个个武技出众,却因两日来只得一碗稀粥度日,已是全无气力。原来符坚出城时命备给三万骑饱食,便将长安城中不多的积食消耗了十之六七,城中饿馁满地,太子宏与城中文武商议,不得不下令厉行节粮。守军在城门当值者尚日有三两燕麦,不当值者只有清水薄粥一碗。因此,方才城门口上的守军倒尚有一战之力,而他们却反而差不多是任人宰割了。

  这时一名燕军正挑飞一名秦兵,却因大意,被从后掩袭的秦军给砍了一刀,摔下马来。他正要起身,不成想却被在地上打滚的秦兵从后死死抱住。这燕兵连连肘撞,秦兵只是不松手。燕兵正在奇怪这些饿殍们怎生这样的气力,就觉得被被砍伤处生痛,他低头一看,那秦兵竟是一口咬在他的伤处,啧啧有声,齿间血肉模糊。秦兵一时来不及觉得痛,只是吓得魂飞魄散,手脚酸软,分明听到身后刀声劈来,却全无闪避之力,竟被一刀斫去头颅。

  而那刀并不就此罢休,连二连三的砍下,两个秦兵一人抱着一只手臂,坐地大嚼起来。炸糕似的指头被他们“卟卟”地吐在地上,燕军被这声音吸引着去看,却见到光骨头在秦军的咬啮间,飞快的从血肉中突显而出,白得刺目。有些坚韧的筋膜挂在骨头上轻易咬不断,在他们牙齿与骨头间撕扯成一条条络络。

  旁边的秦军见到了,如同闻到了血腥的海鲨似的,蜂拥而上,各抢一块。倾刻间,地上已空,只余下污浊不堪的一块印子。来得迟了的秦兵只抱得住一个头颅,有个燕兵醒悟过来冲上去就砍,那秦兵从头颅上抬起头来,一只眼球象熟透了的葡萄在他齿间炸开,饱满浆汁直喷到燕兵的唇上,那冰凉只带着咸味的感觉让燕兵失声狂叫着窜出数丈。

  有秦军为了抢一块肉而彼此打起来。当下有人劝道:“还有这么多白虏在,怎的不去割了来吃?”这话顿时提醒了所有的秦军,方才还萎顿无比的秦军一下子嚎叫着向燕军们扑去,双双眼珠如冬日里的独狼,闪着绿油油的光,贪婪饥渴无比,真就仿如将燕军们视为腹中之食了。

  燕兵因着方才漫不经心,队形变得很是散乱,就有不少失陷在秦军当中了。秦军们蜂拥而上,将燕军从马上扯下来。任燕兵如何砍杀,那些秦军浑似不觉,有的被砍死了,手依旧攀在他们身上。而一旦被拖下马,就是四五人合身扑上。似乎连杀都等不及,就露齿咬去。有的燕兵靴子卡在蹬里,被马匹带着拖走,秦军也抓着不放,跟着拖出十丈八丈,至死方休。连自已被一刀捅破肚子,肝肠流了一地的,也要在燕兵身上咬一口,然后狂笑道:“这燕兵身上好肥呀!”“这家伙今天吃得是芥麦,看,胃里还有呢!”手里抓着被泡软了的一团,胃液淋漓地从他们指间淌下。

  燕兵们想起自已今天所吃的食物,有一个受不了了,呕吐起来,就有两个、三个……高盖见势不妙,忙从与窦冲的打斗中逃开,去收拢部下。他大声喝道:“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不过三四千人,远逊于我军。而且个个都快没力气了!”可眼前满地爬着的骷髅一般的人,漆黑的魅影中獠牙金眼,一时长街如同饿鬼之狱,尽是森森黑气。燕兵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人,不是人!”

  就在这时,道人又跑来乌鸦鸦地一群,看服色全是长安百姓,他们手中执着菜刀屠刀,扑了上来,也要前来分脔。恐惧开始无边无际地传染起来,然后就演变成了无可扼制的溃逃。高盖带着亲兵冲进秦军中,连杀名长安军民,却也无激励部下作战。又斩杀多名临阵脱逃者,亦不能约束,未了见身边兵丁愈来愈少,再下去只怕自已都会陷入重围,只得长叹一声,狼狈往城门外奔去。

  他在返身逃窜的那一刹那,回头看了一眼窦冲,只见他抱矛静立在道旁。对部下的所为即不阻拦也不赞赏,面孔上泛着青黝黝的光,并无一丝神情,双眸如同木刻漆描般呆板,高盖见了,不由心上发怯。觉得若不是方才与此人交手数合,自已会以为这是一具僵尸。

  奔走一程,高盖看到了覆盎门前未熄的火光在青灰的城墙上忽闪不定,正松了口气,就发觉先自已逃遁的燕军尽拥挤于门前,似乎有什么不对。他在马上手抬凉篷一观,只见一柄旗帜由城下探出头来,上书一个“李”字,他脑子里略为空了一下,“哈哈哈”地失笑出声来。亲兵们以为他看错了,急忙叫道:“尚书令,这是李辩呀,秦军回城了!”

  “我知道!”高盖停了笑,呵止了他们,觉得身上发冷。他心道:“胜负之变,竟是如此之易!两日前方是大胜,可眼下气势已夺,退路被封,只怕不得不成为败局了。不过,无论如何,想来秦军新败后,也没这么容易重新整顿好,此时来的兵怕也不多吧?”

  前面的燕军在惊恐万分之中又迎面撞上了李辩,进退失据,已是死伤狼籍。不过这时的秦军却不如方才那般择人而噬,因此打了一阵后,燕兵们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燕骑兵力毕竟远过于秦,李辩回长安,亦是措手不及的遇上,冲杀一阵后,秦军倒见不敌。

  高盖正要奔出内城,突然一柄手戟向他坐骑腿上插来。他低头一看,却是原先那个宋门督,面色青白,张惶着向窦冲看去。想是此时见燕军将败,怕因擅弃职守而受责,便又打回来了。

  高盖冷哼一声,一刀劈在他肩上,他倒地滚开,向着他叫道“我有功于……”未等他说完,高盖随手再加上一刀。刀入胸时,高盖似乎听到那人在叫着什么。“慕容……叔叔……答应过……”却也没什么心情去细听,纵骑而过。

  他的蹄影之下,那宋城督昂起发青的面孔,眼球上晃动着杀戮的人群,万般错愕之后,最终凝固成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3 20:4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在白渠大战后次日一早前往长安。因为大部骑兵都被高盖带走,他手边只有韩延的一万骑和原先慕容永手下部分骑兵,余下都是步卒,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得很快。这一路上来,并没有接到高盖军中的消息,虽然接连击溃一些秦军散兵,可也未能找到符坚的明确行踪。臣下都道秦军新败,高盖身边俱是精骑,人又持重,便是小小遇挫,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慕容冲其实也是这般想法,但是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此时满地翻浆的泥泞,沾乎乎的,裹在了他的心上。他终于忍不住,冒着再度分兵的危险,从不多的骑兵里面,拔了三千骑,命慕容永率领,前去探看。

  三日之后的夜里,慕容冲被叫醒,看到的是慕容永苍白的面孔。

  “全军覆没?”慕容冲倒后几步,跌坐在毡上,两眼有些发直。

  “是,尚书令本已经攻入长安城,可是却让窦冲和李辨前后夹攻不得不又退出来。他不死心去攻渭北诸垒,想截断符坚逃归之路。可符宏早有准备守得极严,一时未能得手,符坚归返又极快,竟让他们合围上了。”

  慕容冲听着慕容永犹喘息的禀报,不自觉地晃了晃头,将凌乱的发丝甩到了敞开的上衣领内,似乎希望自己还在梦中。他茫然道:“他死了吗?”“不,”慕容永道:“尚书令被臣救下来了。”“还活着?”慕容冲此时已经醒得清楚,不由勃然大怒,起身喝道:“他还活着干什么?”“皇上,”慕容永应手势给他取过甲胄来,道:“他此时正在帮臣挡住一伙秦军,让臣能得以来报讯,秦军前锋距大营已不足三里!”

  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是因为震惊过度,慕容冲倒没了言语,急急甲出帐。这时圈中入眠的万马已经被不祥的气息惊动了,此起彼伏的嘶鸣在冷冽的空气中荡开,由前至后,一座座帐蓬在诅骂与询问声中揭起了皮帘,兵丁们不稳的身形中犹残有三四分梦中意味。

  慕容冲将情形赶紧对着赶来大帐中的将领们说了,下令做好准备迎敌。营寨两侧本已扎下拒木鹿角铁藜蒺和陷马坑,他便让长矛兵在其后布阵,将所有的弩弓都集中到正面秦军出现的方向。

  随着他一声声冷峻而略带躁意的喝斥,大营里顿时如同蜂巢蚁穴般动起来。这时敌情不明,尚还不得知秦军来了多少,若只是与秦军前锋猝遇,那手头骑兵尚可一战,若是符坚大军已到,便只能据阵地坚守了。慕容冲见兵丁们虽然慌乱,但还是大体有条不紊的完成了他的意图,于是略点头,便对慕容永道:“由你去领骑兵营……”顿了一下,似乎是方才想起的加了句,“韩延的副将若有丝毫推阻,便杀了他夺过兵权来!”

  慕容永迟疑了一会,方才答道:“是!”他心中打鼓,觉得慕容冲此时疑心也未免大了些,若是在这当中还闹起内讧来,只怕是要一败涂地。好在韩延的副将并无什么异议,很干脆地道:“未将听从左将军之号令!”慕容永方松了口气。数万骑兵牵马上马的嘈杂正烈,谷口方向,已有一彪人马急啸而来。

  随着慕容冲的一声清叱,弩弓的弓弦被全力压下,弩箭化作密不可分的一团厉风,向着秦军裹卷而去。前头的秦军象迎面撞上了透明的冰川般,硬生生地从马上跌下。在打头的二三十骑混乱成一团后,秦军发觉了燕军已做好准备,于是拨转了方向,从侧翼削来。

  两翼矛手在数千骑轰地声中,忍耐着恐惧,将长矛竭尽全力的刺出。飞跨过前面的陷坑拒马枪的少许悍骑被串在了矛上,矛兵们自身也被那加力狂奔后的巨力震得狂吐鲜血,胸口深隐下去,然后两肢亦曲,在连串的“格格”声中,破碎扭曲后软倒于地。受伤的秦军马匹疯狂的翻腾,将深扎入地下一尺的拒马枪也踹得松动起来。

  慕容冲立在搭起的台上,一眼也不去看就在咫尺的攻守。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环视四方。此时最要紧的是能判断敌军有多少人马,能战能守只在一念之间。秦军的冲锋已是三度,原先坚固严谨的阵地了开始有了些残破之处,只怕是很难再度抵御骑兵的下一波攻击。慕容永第二次让人向他请示是否要骑兵出击,他见只这支人马,不过六七千的样子,再无旁的异象,终于下定决心,道:“出击!”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7 16: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忍了许久的燕骑从箭阵中一跃而出,秦军因为连战不克,声势已沮,在锐气方盛的燕骑冲锋下,有些抵挡不住,收缩后退。慕容永看着眼前状似纷乱的秦骑,有了一丝犹豫。这些秦兵虽退却并不见彼此阻挡,自相践踏,不知是否在引诱自已追上去,但如有击溃敌军的时机误过,只怕就再也脱身不得。他一时难以决断,便没有强行勒止手下兵将。燕骑正尽情斩杀散落于后的敌人,已冲去三四百步距离。突然谷口中又有秦军杀出,慕容永身上一痉,怒喝道:“快!快!撤回来!”然而两支秦军恰成钳势,正是最有利于利夹击的方位。慕容永手在发抖,近乎绝望地看着那谷口中冲出的秦军,向自已照面逼来。

  可就在这时他觉出了有些不对,一名燕兵本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埋伏吓得不甚灵光,那打头的秦军可以轻易将他一斩而落的,却在紧要关头歪倒。那燕兵乍过神来,胡乱递出一刀去,秦军居然应刀而落。燕兵看自已手中的刀,上面点血未沾,不由莫名其妙的呆住了。

  那些秦军起初看来是为了防止箭阵而显得散乱的阵形,这时却让慕容永心头生出一丝不实在的欢喜。而这丝欢喜,在看到又一队骑兵追逐着从谷口散出的秦军而来时,迅速的膨胀起来。而当一支箭从一百五十步远处射出,挟着“呜”地尖呤,贯入一名逃窜秦兵后背时,慕容永终于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颜,撮指在唇上,啸歌一声。

  谷口处有悠长淳和的一声哨音回应,然而与这哨音的节拍绝不相合的,是连珠似的箭支,迅如电掣,支支扎入逃窜的秦兵后心。“刁云!”慕容永心怀大畅,这箭射得如此有力,他的伤势想是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永放声大笑,喝道:“跟我来!”于是率军衔尾追向先头的那队秦军。而刁云亦向那秦军侧面奔袭,放任那些原在谷道中埋伏、已经溃散的秦军没头苍蝇似的撞到严阵以待的燕营箭阵上。

  这时慕容永与刁云两军夹击,恰如方才秦军对慕容永之势,不多时就已杀得秦军大溃。慕容永在混乱成一团的秦军后阵来回冲杀,已经毙敌逾十,终于消去一腔闷气。他看到刁云的皱眉喝斥的面孔,一面叫一面冲上去,却见刁云正在与一名秦将打得激烈。慕容永方才隐约觉得那秦将有些眼熟,就听到他暴喝一声,舍了刁云向自已扑来。慕容永先怔后笑,吹了嘹亮爽脆的一个口哨,拍马上前接过他的一枪,道:“是平原公么?久违了,贵体无恙呀?”

  “小贼!”符晖两眼中似欲喷出火来。两枪在空中紧挨着交错而过,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慕容永却不想和他拼命,撤骑让开,口里却不肯让步,嘻笑道:“那日灞上一别,未能拜领平原公的赏赐,小人一直愀然不乐呢!”

  这言语让符晖面色苍白。他一言不发,手上却是一枪紧似一枪,向着慕容永周身招呼而去。符晖不受激,到是慕容永自已想起当初符晖在郑县一战后对他的千恩万谢,越想越好笑,不知不觉有了些心浮气躁。符晖觑准一个破隙,斥喝出枪。慕容永竟没能招架住,眼见那一点如萤的枪尖向自已眼上飘来,不由大惊,全力下鞍侧身,一时间只听得到枪尖劲刺的尖鸣。突然杀气一顿,他听到在一旁掠阵的刁云惊叫出声,符晖闷哼退开。慕容永的马匹带着他连连退开十多步,方才能让眩晕的眼睛清明起来。他看到挡在自眼前之人,却不是刁云。他先是一怔,继而又是大惊,叫出声来:“段随!”

  那人回身,胡子掩了半边脸,甲胄全无,战袍脏乱不堪,象从野人堆里爬出来的,果然是段随。他大模大样地笑道:“自然是老子,否则谁救得了你这条小命!”刁云跑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看他无恙,僵硬的两颊也平缓下去。慕容冲有一肚皮话,这却不是详问的时机,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合兵一处,欲要将这支秦军整个包围起来。

  符晖己知不敌,万分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拨马返身逃走了。他的衣甲在前面乱马纷纷中浮现了两三下,就不再看得到了。追逐出了三四里地,依然未能将他们聚歼,刁云唯恐有失,便向段随和慕容永提议收兵,两人斟酌了一下,便也同意。

  回去的路上,刁云和段随把事情和他一一道来,原来段随那日与慕容冲失散后,不敌秦军,带着一二千人落荒而逃。符坚急着去追慕容冲,也没有费力搜杀他。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泾阳境内无所事事的闲逛,顺便也收拾起了二三千散兵。刁云本来是和小六等几人躲起来养伤的,恰符坚败退,从他们藏身的地方经过。他们几个休养两三日,多少好了些,便潜蹑于后,与段随相遇。他们得知高盖大败,于是也兼程赶来通报,正好撞上了那支理伏在山谷中的秦军。

  慕容永突然想起来,急问道:“那尚书令呢?他方才在那边为我们挡住了秦军,你可救下他了?”“救是救下来了,就只怕他情愿我们不能救他下来。”刁云叹了一声,他伤势未愈,面色本就黯淡,此时更加难看。段随在一旁道:“胜败仍兵家常事,皇上自已也打了败战的,不会责他过甚吧?”慕容永听他口气,看他满腮乱颤的胡须,觉得他对于慕容冲在仇班渠中扔下他逃走,总有三四分怒气难消。这连刁云也听出来了,他道:“当时情形,你又不是不晓得,若不是皇上一走,引得秦军追去,你又如何脱身?”

  段随住了声,慕容永眼前亮堂,他抬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营寨之前。他们下马,交给兵丁侍弄,再走上几步,就见到慕容冲负手立于寨门内一箭之地,眼神变幻不定,高盖跪在他面前,浑身浴血。小六站在高盖身后,一幅惶急无措的神情,见到他们几个,方才略为松了口气。

  “请皇上赦尚书令之过!”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三个一齐跪下,大声道。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7 16: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慕容冲本只是静静地瞅着高盖的,却好似被这一句求情给激怒了,眉心皱起,瞳仁的越发黑不见底。“你倒还有命回来!”他咬着唇笑,不紧不慢也不大声地道:“朕交给你的三万鲜卑子弟呢?他们现在在那里?”

  “请皇上杀臣以儆效尤!”高盖话声干涩,象一个字一个字从磨出来的,慕容永看到他的身下,有一团污迹在渐渐扩开,随着那污迹的来源看去,他捂在胸口的手上,鲜血一缕缕,分外醒目。

  慕容冲在他身边来去转了两步,盯着高盖,气息粗重,“杀你?杀了你就能赔回我三万大军?你有这么金贵?你走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一击不中,休要恋战!你倒好,你本事大着!有主意!好气魄!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我那里敢处置你呢?”他一句接着一句,愈说愈急,辞气尖刻,慕容永不由起了个念头,“倒底是兄弟,他训起人来,倒是和慕容泓不差什么。”

  不由想起来,他从未见过慕容冲这么对手下人不留情面。慕容永抬头看他神情,只见他颧上和唇上泛起红晕,瞳子黑亮,正是痛快无比的样子。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似乎他很愿意有这次败绩可以用来斥责高盖似的”。这念头荒唐无比,他马上摇摇头,从脑子里甩开了。

  慕容冲这番申斥,旁边的人听着,都有些不平。因为低估了秦军回长安的速度,方才是致的根源——这却是慕容冲自己的失误。可高盖却不置一言,他慢慢抬起脸来,好象在苦笑,眼底深处又隐含一丝忧愁,面孔苍白镇定,无怨怼亦无羞愧,有种近于死的宁静,似乎那些话,一句也没有听到他耳中去。刁云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一步,道:“皇上……”

  就在他的话声里,高盖保持着那种神情一寸寸,歪倒在地上,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似的平缓安然。“尚书令!”周围的人一直惊叫起来,打断了慕容冲的喝斥。所有人都向上一次,却又顿住了,眼光一齐凝注在了慕容冲身上,他静默立在原地,似乎余怒未消,又有一丝犹豫。

  高盖胸前的血迹在地面上愈洇开,有什么绵柔透明的东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觉得鼻尖上一凉,他用指头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见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已经一重重半掩了峡谷丛林,越发显得幽暗冥深,凶险莫测。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话头来,他状似轻松的上前行礼道:“秦军不久就会来了,大军快些起程吧?”然后看了一眼围在高盖身边的刁云和段随,道:“如何处置这次失利,等回到阿城再说吧!”

  本以为还要费此口舌的,可慕容冲好象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点点头,便大步向自已帐中走去。见总算将此事揭过,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便开始准备拨营。骑兵们倒是全副装备,不需多理,但是三万步卒和箭手动起来,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军从后掩袭,如何探路,粮草辎重怎生处置,都得边动边筹划。几个人一面听着慕容冲接连不断的遣人传话,一面应付各位偏将军裨将军林林总总的问题,忙得脚板生烟,不知不觉竟是浑身冒汗。并遣快骑往报慕容桓,让他做好守备之务。这数月来他一意经营阿房,宫内建了多道墙垒,更备有数月来储备的所有粮草,只要进入,当可无虑。

  冬日,又是雪天,天亮得极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着总有辰正时分了,慕容冲看到了泾水瑟缩于雪风之中,方才长吁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烦躁,一路下着雪,三万大军的足迹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时他们所恃的,只唯有一个“快”字了,于是他再度否决了要求停军休息的请求。又赶了两个时辰,当阿城的城垒在他们面前打开,慕容桓放下心来的笑意从那上面现出,燕军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此时,另一种声音压倒了这叹息,传入了燕军们的耳朵。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金色大纛从白中泛青的阴雪晨空里招展而出,似乎世间颜色都被它夺尽,只余得这天地萧落。

  慕容永与刁云对视一眼,上前道:“请皇上下令我二人出击,阻得秦军片刻,使大军可以安然入城。”慕容冲却摇头,道:“你们先入城。”对小六道:“速去通报左仆射,让他大开城门。”

  “是!”慕容永与刁云彼此对望一眼,应声而去。

  慕容冲让部分步卒就地设置拒马,排下阵势,其余的循序入城,并不露出赶急的样子。秦军看到慕容永与刁云的动静,显出现了一阵骚动,似乎想马上追过去,却又被约束住了。慕容桓赶出城来,已是面如土色,不及向慕容冲行礼便一把拉了他道:“请皇上速与臣一同入城!”慕容冲挣开了他,道:“不急!”“皇上!”“不急!”慕容冲沉静的眼神让他渐渐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军,也收了声站在慕容冲马畔。

  这时燕军若急于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军便能杀至。到时兵卒在恐惧之下,必然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恐怕还会阻止城门的关闭。虽然阿房周遭三里内,都有明碉暗堡,设下弩箭陷坑铁蒺藜,可这时因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挡住秦军,反而阻碍了自家兵马的进入。但秦军并不清楚阿城内的兵力,他们也知道阿城这数月来经燕军精心布置,多少有些提防,这时他们伪作镇定,摆下这个空城计来,只怕反而能嘘得秦军不敢轻入。

  步卒们在将校的弹压下,强忍下拔腿狂奔的冲动。行列在远处看来甚是齐整,可近处细瞧,却个个瑟瑟发抖。那秦军中终于忍不住有一支人马离阵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却听得慕容冲道:“我们进去!”起先他以为慕容冲是终于怕了,可那声音依旧镇定,他在想了一刻后也明白了慕容冲的用意。知道这一来,更启秦军疑窦,马上延身引请,慕容冲一行就在秦军锋镝之前坦荡荡转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摇,径往阿城中去。秦军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紧冲进来,而就在可以达到阿城最外围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却又被鸣金声召了回去。

  慕容冲听着秦军中嚣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城中可布置好了?”“都已尽全力迎战!可若是诱秦军入城内交手,”慕容桓犹豫了一下,道:“臣并无胜算。”慕容冲点点头,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说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下马登上城头。

  慕容冲站在城头,看着秦军所在的方向。数万大军静默如亘,旆旗一面连着一面,绚烂得有如西天锦云,绵延无尽。其后万千枪尖上闪烁出的锐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的细眯起来双眼。可是数万雄师此时如囚笼中的猛兽一般,笨重而又拘谨,那巨大的躯体内当可杀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缩缩中,一点点耗去。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7 16: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还敢攻进来吗?符坚!”慕容冲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象这个雪晨的气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时手握重兵,白虏小儿在你面前全无防范,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他浑身的血象烈酒一样烧得滚热,他盼望着符坚当真会冲杀进来,在这样一个明净的早晨来个干脆的了断,似乎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想到到符坚此犹豫怯惧的眼神,慕容冲就已经有种极境般的欢乐,这种欢乐比起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时所有的将领,连同重伤未愈的韩延和方才清醒过来的高盖,全都聚集在了城头上。慕容永与刁云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觉的扇动着,一团团的白气,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个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见分晓。慕容永被这种凝滞的惧意给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紧紧盯着慕容冲,想知道他有几成的把握。慕容冲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无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剑而立,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仿佛与只是这盈满风中的雪花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渺的影子。

  这时突然听到女子的娇啼之声,让城头的精神绷得快要断开的人都是一惊。他们看过去,只见贝绫被几名兵丁拦着,秀发散乱,面颊通红,焦急万分的向着慕容冲看来。慕容永看了慕容冲一眼,见他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没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贝绫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说句话!”“不行了?”慕容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出,“什么不行了?”贝绫听到这话,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无可忍的口气,狠狠地摇着他的手臂道:“她难产!”

  “难产?”慕容永和舌头和脑子一直打结,而拦着贝绫的兵丁听了这句话,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吗?”贝绫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听到失利的消息,受了惊吓,因此就……你千万得帮我递这句话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说到这里,多时的忧急终于让她整个人不胜其荷地软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声将要从她口中发出时,慕容永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道:“我去跟他说去,别急,好吧?”贝绫平时的镇定干练已经完没了,顺从的频频点头,靠在积了雪的城堞上,眼里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几步,到慕容冲身边将事情原委说了,慕容冲蹙了眉头,往下一指,那边秦军犹在蠕动不休,难测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开?”他看了一眼贝绫,道:“让贝绫回去等着,若是秦军退去,朕自会去看她。”刁云在一边听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离开,让未将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这要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冲和慕容永都睁开大了眼看着他,他却浑似不觉。刁云从来都是个无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来,那种温厚的神情就分外让人难以拒绝。慕容冲怔了一下,吐几个字来,“那……你去吧!”

  刁云方才下了城头,金色大纛开始动弹了一下。城头的人都绷直了身躯,气息窒在喉咙里,脑子里都有些发懵,可在下一刻,却又放松了下来。那金纛向后转去,灿烂的光芒显得有些落寂和委屈。庞大的秦军队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缓慢而凝重。他们每走一步,城头上的人气息就会悠长一分。慕容冲看着符坚的消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多些。可随着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虚妄的热度已尽从慕容冲身上褪去,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想是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双腿才开始发软,象是支撑不住身躯,有点想不管不顾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来,心道:“原来我居然还是怕死的。”

  这时诸将心思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都笑得极是友善,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慕容冲对慕容桓道:“尚书令与右将军都有伤在身,防守重任,尽委卿了!”慕容永听到他又以尚书令称呼高盖,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墙角的高盖,淡淡的笑着,却似有些凄凉。慕容桓应命后,慕容冲又对慕容永道:“你速领骑军一去,蹑秦军之后,观觑去止,小心从事!”“是,”慕容永答应下来,自去领军。

  慕容冲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觉得有几分牵挂,于是带了小六等一干亲卫,径往后宫去。说是后宫,其实也不甚严密,只是将最内面的两重殿子隔开了设下关禁,里面也不过二三十个女人。他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后妃,多少是因为这个皇帝,他自己当的也不怎么认真。这一年掳来的女子不少,慕容冲大都赏了下面,自己只是偶尔留上一两个。穿过两道青灰色的冬柏夹成的小道,贝绢住的院子已经在望。里面女人们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来晃去,吵闹声中有一丝异响分外醒耳。

  慕容冲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过了许久,听到小六他们在身后雀跃起来,“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里说了句:“啊!没有听错,是婴孩的哭声,是……我的儿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却见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柏树下,刁云盘膝坐在雪地中,昂头张大了嘴,象是在发呆,任那些雪片掉进他嘴里。他听到步伐,低下头,看到是慕容冲,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诞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冲正欲直冲进去,却又想了起来,侧过脸来问他,道:“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刁云垂首,道:“即然夫人无恙,就请她亲自告与皇上好了!”慕容冲觉得这是道理,于是点头,勿勿进殿。殿外间站满了女子,听到通报齐齐跪下,欢天喜地莺声燕语的道贺响成一片。慕容冲尚还在被一屋子锦缎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经送到了他眼前。

  那丝绸文绣中一张小小的紫红色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仿佛已经知道他所涉足的这个世间是何等苦楚。一片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给皇长子起个好名儿呀!” <BR line-break"><BR line-br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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