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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野孤鸿

[詩文丹青之道]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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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听她这样讲,我心里一惊。
  “是啊,”夏雪仰起头,看看夜空,清纯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忧伤。“我们没有将来。”
  我的脑筋转不过来了:“那你们这是……这是……”
  夏雪咬了咬嘴唇,下了一个决心似地说:“我喜欢他,我爱他!但是,他不能放弃他的一切。那么结果就是我,成了个点缀。”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了她的真实处境,感慨万端:“怀民是我的同学,小白也是我的同学。10年前的小白,就跟现在的你一样。我……我不希望她痛苦,当然,我也不希望你痛苦。”
  夏雪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才说:“你是厚道人,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我。但是,你不了解女人。女人要是爱起来,就不可救药。”
  我挠了挠后脑勺:“是啊是啊,我是不了解女人,连老婆也看不住,跑了。夏雪啊,也可能……你没有错。错就错在,什么都太晚了。这个事情,你,就做个决断吧。”
  夏雪闭了一下眼睛,抑制着内心的情绪:“不,我割舍不了。我爱过他!我在大学里,就没谈过恋爱;我以前,从来就没爱过谁。我知道,他那一面,已经在悄悄退缩了。但是离开他,我不敢想。”她的话音,忽然有些颤抖。“对不起,跟你讲这些。我是怕孤独,我怕……前头是一片黑暗!”
  我们此刻走在公园路的林荫下。夜空明亮、清澈。四海宿舍区的楼厦,每盏窗子都大放光明,远看,就是一座座华丽的水晶宫。夜色美好,夏雪正是绝代风华的时候,然而她却在一步步走向悲苦。我知道那个陷阱有多深,我也知道她大概是没法绕过去了。
  我指引不了她,只好安慰她说:“我了解怀民,他会……会对你负责。”
  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假惺惺。在宾彬酒家吃饭的那晚,我就已经知道怀民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那时,我还以为夏雪只是任性,只是为了玩玩。怀民这边不当真,对她伤害也不会很大。但是,今晚听了夏雪的话,我知道完全不是那样。我的心有些痛。浊世中也有活得很认真的人,尽管人数上很少。
  夏雪很快平复了下来,对我说:“我真是羡慕你们,你和你那女朋友。成不成是小事,你们有真诚。你们的这一段,可以回味一辈子了。”
  “你别悲观,”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坐视。“我要去跟怀民谈一谈。”
  “算了,你别去。”夏雪摇摇头,“他是个成功者。功名利碌,老婆孩子,哪一样他能抛开?他已经不可能再退回铁皮屋里,从头再来一回了。执子之手,是我的梦,不过是梦啊。”
  眼睁睁看见她在滑下去,任何挽救,都是徒劳。我陡然间感到这夏夜寒意逼人。
  我想也没想,就说:“怀民不可以从头再来,你是可以的呀。我五花八门的人认识不少,有些白领小伙子不错,很杰出……”。
  夏雪看看我,稍感意外,她打断了我的话:“你的主意,我再考虑吧。前面我就要到了。”说着,她又友善地一笑,“你看,我们离得这么近。有空,我要去你那里拜访拜访。”
  夏雪停下来,伸出手来和我握别,然后转身,飘然走远。她的背影,婷婷袅袅,渐渐的,走进了一群打工妹中,走进了宿舍楼道里的灯光里。
  我在路边站着,看着她走远。“我们没有将来”,她的话,仍在回荡,仿佛一股悲凉的风吹过,拂落了一些很柔弱的花。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的深圳记忆中,夏雪是一个非常另类的存在。她几乎和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同事都不太一样。当我写下这一段回忆时,整个中国都在为马.加爵事件而沸沸扬扬。小伙子干的事情太出格了。但是我很能理解。在千千万万的人当中,会有这样一些很罕见的人,他们的行为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出于内心需要。只不过,夏雪并不是性格畸零的人,不阴沉,也决不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1989年,她把痛苦咽下,没有加害于其他任何人。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同样经受了毁灭,其身上的悲剧色彩,更甚于现在这个因毁灭而成了媒体明星的的年轻人。
  当深圳的彩虹在地平线上渐渐化为烟尘后,有过这样一个场景:某年的一个夏天,我在北京北三环的一个汽车站上等候320路,偶然看见,人行道上走过了一个美眉。我只看见了她的背影。长发垂肩,白裙飘拂。初夏的风缓缓吹动她的发梢,她的前方是一排碧绿的街树。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这美眉翩然而行,不知忧虑。这个形象,蓦地触动了隐蔽在我心底的1989记忆。夏雪在那个从阅览室回来的晚上,走进宿舍楼道的灯光里,就是这样的一个身影。但不同的是,夏雪是在走上一个将要吞噬掉她的祭台。她那天到阅览室去寻找了一些什么呢?先哲的文字能帮助她理清纷乱的世事吗?她是无辜的,毫无准备地闯来了深圳,在不察觉的时候就走进了泥潭。在生活慢慢绞杀她的过程中,你会找不出谁是刽子手。我们所有的人,恐怕都让她绝望了。在1989年的冬季,当夏雪永远离开深圳时,曾经当着我的面泪如雨下,可是,我们中谁能够真正地救助她?随着她踏上广深铁路的那列火车,我知道,那不仅是一段找错了对象的恋情彻底破灭了,而且还意味着,一个无助的灵魂已经粉身碎骨!
  夏雪在那时候,就那样的走了,拎着两个不大的旅行包。真正该送她的人没有来。她那时所有的神态,所有的临别的话,我都还记得。之所以记得这么牢,是因为生活中有些事情太与常理相悖,太令人心酸。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当一个人有了一把年纪,他就会有一种特别的财富。那就是,他会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满足。春天,不会持续四季;女人,不会永远如花;机会,也不会一生一世都垂青你。
  我所感到满足的是,尽管大半生中阴霾不断,但毕竟有过艳阳天。我的艳阳天,就是那一年的深圳之夏。
  周日的上午,我和小清在国贸的街上走,我拉着她的手,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像情人,又像兄妹。有人投来眼热的目光。其实,我们那时,不过是两个贫穷的白领,但不知为何会那样的踌躇满志。小清正当蓓蕾初放,我未来的时日也还很多。我们有烦恼,但是没有忧愁。
  那天,我们先去的是小商品市场,里面有一些中档的服装摊,是适合我们逛的地方。小清慢慢地逛,慢慢地挑,我毫无怨言地跟着。生活中的琐事,如果是跟你喜欢的人去做,那就一点儿也不感到乏味。
  小清看中了一件浅蓝的套裙,上身是无袖套头衫,下身是一步裙,很短。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要试试这个。”
  从试衣间出来,小清一身短装,清水出芙蓉,完全换了风格。
  “喝喝!”我故意把表情做得很夸张。
  “那么夸张干嘛?”小清脸红红的,一个劲儿地把裙摆往下拉。“会不会太短了呀?”
  “不短不短。要不是你今天穿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你原来也很性感。“
  “去,又学麻辣佬!”
  小清对着镜子反复地看,终于下了决心,和摊主讲起价来。
  摊主开了价:“三百。”
  “一百五。”
  “要逼我跳楼了,两百五。”
  我赶忙插嘴道:“可以了,可以了。”说着就要掏钱夹。
  小清断然用手一挡:“不要你买。”回头又继续砍价,“一百六。”
  “两百。”
  “一百六。”
  卖衣服的中年妇女最终告了饶:“哎呀,男朋友掏钱,还讲得这么狠?好了好了。”
  我再次欲掏钱。
  小清瞪了我一眼:“说了不让你买。”她付了钱,又对我说,“我从来没让男孩子给我买过衣服。”
  “我不同啊。”
  “你有什么不同?”
  我挠了挠脑袋:“总还是有点儿不同吧?”
  “你要是对我好,不用给我买东西。我不喜欢别人献殷勤。”
  “别人是,我不是。”
  “都一样。我不要你现在慷慨。你若有闲心,就琢磨一下今后怎么办,别老这么心不在焉的。”
  “我今后?不就是这样子吗?”
  “你那个公司,哪里行?靠贷款过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就是再混几年,户口也没有,买不了福利房。40万的商品房,我们怎么买得起?”
  “没房子、没户口的,在深圳可是多了,人家也都在活。”
  小清听了,又气又好笑,扭身就向外走。我连忙跟了上去。
  出了商场的门,小清才认认真真地对我说:“那些是什么人?打工仔呀!你要跟他们比吗?”
  我心里一惊,没有作声。过了半天,感到牙齿开始疼起来:“唉,这个户口,真比处女还稀罕哪。”
  小清一楞,紧接着反应过来,一边笑,一边用手袋使劲打着我的脊背:“胡扯,你胡扯!”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国贸逛商场,一逛就是大半天。那一天,阴晴不定,有一点点热。小清拿了一个“尼康”的傻瓜相机,我用起来很顺手。小清就打趣儿说:“这相机,就适合你用。”我反唇相讥道:“对,我就是傻瓜,也只有傻瓜才跟傻瓜谈恋爱。”
  就这样,我们在街上走,在人丛中笑。
  这是个很经典的场面。
  当人心尚未被腐蚀的时候,幸福很容易到来。我们边逛,边照相,无牵无挂。一穷二白的上班族,只有周日是属于自己的。那一天,天上有流云,时而又有阳光,风让人体会到自由。从取景框里看,小清的样子美若天仙。
  在国贸门口,我们走到那个少女手拉手的雕像下,想留下一个合影。小清左右看看,便说:“我去找个人来帮忙。”她走了两步,去求几个打工妹。
  打工妹们很羞涩,一个为我们照,其他几个都似看非看。但是,我知道,少女们的心,已经为我们所打动。我和小清,紧紧相偎。夏日多云天气里的那种阳光,打在我们脸上,温和而又明亮。我知道,我们站在那儿,会有多么的动人。人的一生中,谁都会有这样一次,面对一片广阔天空自由地微笑。那笑容里面,有天国的意味。
  下午,两人都转累了,我提议到国贸大厦的顶层去喝茶。小清望望那高不可及的旋转餐厅,态度有些犹豫:“上去一次,一个人要80呢。”
  我说:“难得来,我们就痛痛快快的享受。再说,省钱,也省不出来房子来。”
  小清白了我一眼:“就你!书读多了,连堕落也要找出个理由。”
  坐观光电梯上去,体会了一回白日飞升。到了旋转餐厅坐下来,才感到累。两腿发酸,再不想逛了。我捶捶腿说:“我还是不行,逛街逛不过女人。”
  小清喝着茶,玩赏着细瓷的茶盅,抬眼看看我:“我总结你就是‘三不累’。”
  “哦?”我喷了一口烟,静听下文。
  “一是,耍起贫嘴来不累。二是,一支接一支抽烟不累。再就是,整天想没用的事不累。”
  我眨眨眼睛,无话可说,便调侃道:“还有,一见了你,就不累。”
  小清撇撇嘴道:“有你累的时候。我们哪,累的日子,要在后面。”
  她侧身扶住椅子背,下巴抵在胳膊上,回头去看窗外。外面是白色建筑的汪洋。远处有青山,那便是香港。下午的深圳,全城都浸在安详的雾气中。
  小清坐在靠窗一边,我看小清,就等于看到她在画中。万家烟霭的背景上,一个略带倦意的素衣少女,出神地在远眺。脖颈后,细密的绒毛和项链,都闪着那种小小的金光。
  我很陶醉,赶快拿出傻瓜机来给她照相。
  闪光灯亮过了几次,小清有如浑然不觉,只是向外面望。
  久久地,罗湖的繁华地带转过去了,外面是文锦渡的茫茫绿野。
  小清才转过头来,说:“我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深圳,真不一样!”
  “不后悔上来了吧?一个人80,总有它的道理。”
  “你肯冒险,而我的性格不同。也许是你对呀。”小清叹了一口气。
  我指着外面说:“你看,深圳这么大。将来,总会有一间屋子属于我们吧?”
  小清笑笑:“它会从天上掉下来么?”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清的这句话,是随口说出来的,但是,在这国贸顶层暖融融的氛围中,它却给我的心头带来了一丝寒意。我凝望着深圳的远山远河,觉得那些美丽的楼厦不再仅仅是美景,它们是山,是巨石。我们在地面上的时候,就像蚂蚁,忙忙碌碌,视野不宽,不知道这个城实际就像山一样,压在我们头顶上。就在和小清欢聚的这个下午,这种重负,我已经渐渐地感觉到了它的份量。我和小清,每天朝九晚五、为人作嫁,终极的目的,都是为了能从这重压底下逃出来。可是,我有足够的智慧能够逃出来吗?小清会有那种坚忍的力量支持她逃出来吗?
  忧郁,就在这美好的时刻里笼上心头。
  我长嘘一口气,对小清说:“你看,从这个地方看下去,人很小,小得像蚂蚁。但是,我们没有蚂蚁那么幸运。蚂蚁凭自己的力量,就能给自己挖个洞。而我们,大活人,凭自己的力量,却挖不出个洞穴来。你说我心不在焉,其实我哪里敢心不在焉,脑袋都要想裂了。我想有个家,但是,我怎么才能有个家?”
  小清说:“你这种心态,就不对呀!”
  “我反正是越干越没底气。这么大个深圳,有200万人在这儿捞世界。人人都想一出门就拣到金子,我能够有多少机会?”
  “你又讲泄气话!跟你说,你这个样子,就是脚踢到金子,怕也拣不来。我们公司有好几个部门经理,刚来的时候都和你一样,两手空空。他们没有退路,什么都干,有借钱炒股票的,有帮人家拉贷款的,还有倒卖彩电的,都是公私兼顾,把资源用足。两三年,就脱胎换骨了,买房子,买汽车……”
  “还有,换老婆。”
  小清踢了我一脚:“有本事你也可以换!你换么!我倒是宁肯你那样子,也不愿看到你垂头丧气。”
  “真的啊?”我想了想,说,“我们公司有个周一鸣,跟我一个宿舍,是上海同济出来的。最近,抠到一个小富婆。”
  小清忽然抓起桌上的酒水单扔了过来:“想什么鬼主意?我是让你自力更生!”
  我故意装做委屈状:“你看,这个话是你提起来的么!我又不想。你说的好啊,自力更生。但是我怎么自力更生?炒股票,总要一万块起家,我得一年不吃不喝。我想过,要是不骗贷款,不走私汽车,不倒卖假发票,我算是脱不了贫,也致不了富了。”
  小清哼了一声:“你就光说极端的!发了财的,都是坏人?你知道吗,我们来了深圳,那是没有退路的。你还回得去吗?所以,首先精神就不能垮,垮了,就是掉进了万丈深渊,谁也救不了你。我在内地,工作比现在舒服,但没有钱,日子苦。为了过好日子,我才来的深圳。要是到了深圳,还是过苦日子,那我们又何苦跑到这儿来?”
  “是啊,没错儿,一定要过好日子。但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圈儿也不是一天画成的。你可不要先就把自己累垮了。”
  小清有所触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唉,我都麻木了。老板都是冷血动物,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动不动就加班,又不提加班费怎么给。我一天忙到晚,是上班机器人,下班木头人。”
  小清的累,我不能体会,但我可以想象到。“我们这是干嘛?才出火坑,又进苦海!”
  不知不觉,璇宫又转了一圈,外头是罗湖联检大楼和火车站了。香港新界那边,是郁郁葱葱的山。山里有雾气在缓缓逸出。我觉得,我们现在,在城市的高处,有了几小时的喘息之机,可以这样谈谈,这样聊聊,舒展舒展。呆会儿下去,走进那人海车流中,惶惑、紧张,还有无助感,就会像雾一样,把我们包围起来,吞没掉。
  我们是什么呢?蚂蚁。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午回蛇口,一路都很凉爽。坐在中巴上看,深圳就是个绿色的海。来这里快一年了,一天天看到它变漂亮。锦绣中华、华侨城、科技园……这一路的建筑和绿地,有不似人间一般的空灵。
  到了招商路下车,小清说:“晚上在我那儿做饭吃吧,我做。”
  我笑:“有这样的好事?”
  “不愿去外面吃了。在公司老陪客户吃饭,吃烦了。”
  我们去了花果山菜市场。下午买菜的人不多,有的小贩已经收摊了,市场里弥漫着鱼腥味儿。小清又是慢慢走,慢慢挑,很有耐心地讲价。
  我看着,感觉很异样,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买一样就接过来一样。
  小清回头看看我,忍不住乐:“不耐烦了吧?再买一样就完了。”
  我说:“很有意思,跟你买菜。”
  “嗯?”
  “一毛两毛也讲价,好久没这体会了。”
  “你都是你们老板惯的,大手大脚。”
  爬上6楼,回到小清的屋子,把窗子推开,马上就清风满室。吊在窗口的风铃叮叮地响起,让人心里踏实下来。我们同时松了口气:“可算到家了!”
  小清洗了脸,靠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忽然说:“不好意思,有点儿磕睡了。”
  我说:“你就睡会儿吧。”
  “那你干嘛?”
  “我呆着。”
  “好吧,冰箱里有饮料,要喝就拿。”
  小清脱了鞋,犹豫了一下,瞟了我一眼,脸微微一红,接着又脱长丝袜。她的腿,很白,而且性感。
  我清了清喉咙,假装找香烟,偷着一眼一眼地瞟。
  “看什么?麻辣佬!等会儿,不许碰我啊。”
  小清和衣躺下,睡了,长发散在枕头上。她的眉头,睡中好像还皱着,紧张感并未消散;但是,一只手却松弛地张开,搭在床沿上。床单很洁净,蓝条纹,有湖水一样的清澈。
  我的小清,是湖上的睡莲。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窗外的风,凉爽而湿润。天上的云仍在流动,好象非要把一场雨下下来不可。招北宿舍很宁静。这是个可以休息、熟睡和让内心安稳的地方。光线渐渐暗下来,小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像童年时的时刻,有母亲的呵护,既安全又温暖。橱柜里的樟脑味儿和床单散发出来的棉织品味儿,让人从心底产生出一种爱意。所谓“静日玉生香”,也不过就是如此罢。
  我坐在桌前,凭窗远眺,体育场的绿茵郁郁葱葱,平整得没有一丝折皱。蛇口,真的是有一种家园感。我想,此情此景,是不是就是我多年来的渴求呢?实际上,我并没有得到什么,但是,你可以说我还缺少什么吗?命运在安排一个人的时候,自有它的公平。它让我受尽屈辱,又让我一穷二白,但是,却出乎意料地对我打开了一扇门。门内的风景,可以让我永不厌倦。这样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就在咫尺之间睡了,她允许我坐在她的身边。这不是命运的垂青又是什么呢?
  对女人,我当然有欲望。但是,一个男人,在两种情况下,很有可能成为一个自觉的禁欲主义者,一是在受到女人极度的伤害之后,一是在真正喜欢上一个单纯的女孩之后。在这种喜欢之中,肉欲并不重要。只要能在她的身边,能时时面对她的音容,就够了。内心的接纳,其实比肉体的接纳要更加难得。在后来,当我离开深圳之后,曾长时间地在南方和北方之间游荡,经历很复杂。我曾和一些不同类型的女人上过床,但是,我从来没有刻骨铭心地记住她们中的哪一个,因为那种肉体的接触并不是出于爱。所以,她们的形象,决不会在清夜里蓦然浮上心头。
  此刻,风铃声声,在催眠。小清蜷曲着娇小的身躯,已睡熟了。脸上的那种表情,纯净而又带着某种向往。我看着她,很满足,渐渐的也打起了盹儿。
  天黑下来,小清猛地醒来,起身下床。我被她惊醒,睁开了眼睛。
  小清拢拢头发,不好意思地说:“让你坐了这么久。”
  “没关系,你睡得好香。”
  她把枕头整理了一下,拍了拍床单,对我说:“你躺一会儿吧,我去做饭。”
  “我不躺,我陪你去做饭。”
  “走了一天,你不累吗,怪人!我们公司的男生,有常来套近乎的,我的床,连坐都不让他们坐。现在,我让你躺,你还不躺。”她推了我一下。“你睡会儿吧,我去忙了。”
  我睡在了小清的床上。枕巾上,有头发的香味儿,床头的墙上贴着些明星小画片。困意袭上来,我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听见小清在厨房里开水龙头,走动,跟别人说话;又听见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把一条浴巾搭在我身上,然后又走出去,又跟人说话……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清进来,轻轻碰了我一下:“怎么样?起来吃饭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使劲晃了晃头。睡了一小会儿后,感觉舒服多了,腿不再酸痛。小清打开灯。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她忙着盛饭,有一种琐琐碎碎的亲切。
  小清说:“我不常做,不知对不对你胃口,我们就对付一下吧。”
  我看看,很高兴:“食堂早就吃腻了,今天,尝尝你的家常菜。”
  米饭的香味儿飘散开来,隔壁房间里电视机在播报新闻,这是往日很熟悉的场景。华灯初上时,小屋里,竟是有了家的意味。
  我心中,有个很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小清,我们就在一起吧,成个家,过日子。”
  小清说:“吃饭吃饭!想这些!成了家,我们还能这么好吗?”
  “怎么不能?”
  “你敢保证吗?在我周围呀,没有一对夫妻是和睦的。隔壁那个北京大妞,天天和老公吵架,半夜三更的还喊救命。你说,人为什么这样?现在互相看不上,可当初又是怎么好起来的呢?家,要是都这个样子,我就不想成家了。”
  “那可不行!你不成家,我怎么办?”
  小清看看我,又想想,最后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那我就认真跟你说,咱们俩的事情,我是想过的。我们,大概不会那样,结了婚,我们会和和气气的,你也不大可能花心。但是你现在的处境,我很担心。你的那个公司,能撑多久?要是垮了怎么办?我不想你大富大贵,但总要稳定下来。稳定下来后,我们再来谈婚嫁,恐怕才是比较现实的。”
  我回味了半天她的话,喃喃地说:“我明白了,明白了……”
  眼前的小清,还是像数月前那样。清纯,无邪,什么都没改变。但是我又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
  “你吃呀,光看着我干什么?”小清顽皮地一笑,笑容仍旧灿烂。
  在听了她的这番话后,我不能像往常那样了,在这光芒底下陶醉并安之若素。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堵墙,我不能够忽略这墙的存在。我穿墙而过的可能性,现在看来还很渺茫。我和小清,尽管可以亲密无间,可以耳鬓厮磨,但这,远不等于就可以在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我们刚刚脱离的那个旧生活,总体上虽然讨厌,但有一点却令我留恋——在那个时候,只要两心相许,就可以谈婚嫁,做夫妻。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我认为男人只有三件事是悲剧:没权,不能说真话,还有就是,和你所不喜欢的女人结婚。
  从小清那里出来,已经快9点了,天上仍是欲雨不雨。小清站在楼梯口,恋恋不舍,目送我下了楼。
  走在回四海的路上,看见四处灯火通明。招北宿舍6楼的那盏灯,就更像是不眠之眼了,冷静中,还是含有热切的。
  我想,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我就是那个希腊神话中被处罚的国王,四周是鲜果累累,但伸手之际,它们却往往化为了虚无。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走过体育场,隔着铁栅栏,看见网球场内灯光雪亮,有人在打球。助阵的人发出喧哗声。我羡慕这些有钱而又有闲的人,始终也搞不清他们是些什么人,无论男女,都那样年轻、自信与靓丽。为什么生活对他们大门敞开,而对我则壁垒森严?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多年以后,我才算弄明白了一点点。原来就网球消费本身来说,当时的我,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即,问题只是,即使我消费得起,也不得其门而入,或者根本不会有那个心情。因为,他们是上帝特别挑选出来的,而我不是。
  世界不乏欢笑,到处欣欣向荣。公园路的路边,又开了一家“大快乐”法式面包店,霓虹灯的红色让路口变得喜洋洋的。在这样鲜活的夏夜里,不会有谁注意到一个小人物的苦闷。而且,都市,也会让你永远不好意思发愁。
  
  回到紫竹园,周一鸣正在宿舍里打蟑螂。手举着拖鞋,准确而凶猛。看见我进门,他丢下了拖鞋,拿起一封信递给我。
  “你的。看笔迹,好像是个美眉哦!注意嫩草不要吃得太多。”
  信封上,落款的地址是布吉镇某某纸品厂。我知道是顾红写来的,就躺到床上,拧亮台灯慢慢来看。
  
  老同事:
  想不到一别就是两个月,没有跟你联系。想约你见面吧,如今可是隔得太远了。想打电话到公司,跟你煲一煲电话粥,又不愿听到电话里有陌生的后来者问:“请问你是哪一位?”那会把心情完全破坏掉。
  我现在情况马马虎虎。工厂不比公司,这里不摆花架子,办公室就在厂房里,像个大仓库。很忙,因为老板不愿意花钱多雇人,所以我身兼数职。电话也不许随便打,只能用来联系业务。
  住的地方更惨,是用木板隔出来的,上面没有顶棚。哪个欲火中烧的打工仔要是半夜翻墙过来,我就面临被强暴的危险。好在目前暂时没有。
  上面说的是不好的,好的方面也有,而且是主要的。就是,我已经开始跑推销了,有提成,老板在这个上还算守信用。看来我的原始积累,就用不着解裤腰带了。
  想念过去在公司的时候,那时跟你老人家隔得多近啊!几次想到蛇口去玩,再去四海看看那家小书店,但前程要紧,还不到怀旧的时候。
  说几句关于你的。我见过的男人形形色色,老的无德,小的无趣。只有你太不一样。我知道你有小清,我又不漂亮,你不会给我一个“春天的故事”,但无论什么人,也挡不住我喜欢和你交往。在公司的那一段,认识了你,也很值得。尽管那晚你逃跑了,逃得我好伤心,但是,还是很美好,基本就是个春天的故事,而且如今已再难得了。
  等我条件好了,就请你来玩。拜拜!勿忘我!
  
  读罢信,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周一鸣的录音机在放布鲁斯,感觉上,周遭一切都是混乱的。生活越来越严酷,我疲于应付,不知将来该怎样把西西福的巨石推上山去。想到顾红已经开始了她的原始积累,我是否也应奋起,去尝试一下积累?小清今天的话,倒并未使我太沮丧,因为我们关系的实质并没有变化,几个月了,一直就在这样“进行时”的状态中。关键是,她今天有一个意思是说清了的,那就是,原始积累,不容回避。
  屋子里很闷热,把电扇开到最大一档,吹出的也是热风,解决不了问题。我汗流浃背,连思想都不能思想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凉时,忽然一阵风起,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对面楼上打工妹一片乱喊:“收衣服啦——”
  这雨,终于是下起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酷暑来临,人心惶惶的那段日子已飘然远引。那一年的事,我今天还在书写它,并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幸福与凄惶,它们并不一定与历史重合。我记忆中的那个盛夏,蛇口清澈如洗。棕榈叶上、后海的滩头、紫竹园和老街的窗扉上,都有宁馨儿的那种纯净之光。
  公司暂时资金充足,老板有100万就恨不能花掉90万,公司彻底沉浸在浪漫主义的狂欢中。海上世界已不能代表老板的水准,一到晚间,他的足迹总要远涉西丽湖、石岩湖。周末,就组织职员到小梅沙海滩去戏水、烧烤,一路开车、一路唱流行歌。职员们都知道这公司是在胡闹,但没有人主动要走,因为,不胡闹的公司哪里会有这么浪漫?
  这样的公司,谁还能有心思去做市场,大家得过且过,靠翻报纸混时间。老板也想通了这个问题,赚钱哪里有“扎”钱来的痛快!他的策略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一家一家的扎下去,源头总有活水。当然,崩盘的一天是迟早要到来的,但谁也不提。为尚未到来的危险而担忧,那是傻瓜所为。在悠闲中,从写字楼的窗口看下去,烈日下居然还有人在奔走。那些晒得黝黑的打工仔和业务员,就是推巨石上山的西西福。推不推得到顶,是很难说的,但首先就得像牛马一样去推。对我们公司所有的职员来说,推还是不推,这成了一个问题。
  我在犹豫。
  有的人却不再犹豫。
  周一鸣有一天对我说,他要跳槽了。
  我并不感到惊奇。对他的此举,我早有预感。抠到了小富婆,还能长久地窝在我们那个陋室里吗?周一鸣此去,是进入他未来岳丈手下的一个公司,办公就在碧涛苑,也有地方住。从这一刻起,我们两人的人生曲线就呈现出剪刀形的差异,他愈成功,则反衬我愈加失败。我们同在一间陋室里起步,结局的反差这么大,其关节点,就在于我们当初在抠女的时候,做了不甚相同的选择。
  周一鸣向老板交了辞职书。消息传开,大家都很羡慕,纷纷跟他说“苟富贵,勿相忘”。他一抱拳:“好自为之,兄弟先走了。”事后,众人品味这番告别的情形,都觉得不祥。难道我们的船很快就要沉了?
  周一鸣在公司里比较能干,老板的猫腻,他多有参与,因此也是最辛苦的一个。辞了职,他并没有着急搬家,而是蒙头大睡,躺了三天。我问他为何不早早去履新,早点儿离开这狗日的地方。周一鸣说:“从现在起,直到我死,像这样的放松那是绝无可能了。”这话,蕴涵着一些极深的哲理,我当时不是很能领会。
  临走的前一晚,周一鸣夜不能寐,双手抱着头,在黑暗中想事情。想了很久,突然对我说:“我算是搭上最后一班‘巴士’了,你呢……多保重吧!”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嘿嘿, 我来拍一砖。
  我在下面用‘我’ 来指代文中的主人公, 因为这毕竟是小说, 直指作者太过不敬了。
  在我看来,这个文中的‘我’ 完全是个LOSER。这个人从根本上就不具备成功的基本条件,不管是事业上还是感情生活。 其实这个人有无数次的机会, 抓住任何一次, 都可以取得比现在好得多的结局, 可是他一次都没抓住。 我们去掉那些浮华的辞藻看看这个‘我’ 这些年干了什么。
  首先, 他的下海是被动而盲目的。 先是与发妻离异, 惶惶中觉得被旧的生活抛弃,却又没有新的目标。 这时, 幸运开始降临在这个倒霉蛋身上。 ‘一个同学’ 在开放之初的深圳向他发出召唤。 此时的‘我’ 对於深圳一无所知,只是一心想逃离令人难堪的窘境。 如果当时这个‘同学’ 不在深圳, 而在任何别的地方, 一番花言巧语之下,这个‘我’恐怕也会欣然前往。
  
  不过这次他倒是来对了。 一个充满机会的全新的开发区, 已经立足的熟人朋友, 一张当时还算吃香的大学文凭, 这样的客观条件对於一个初来乍到的打工者已经非常优越了, 以至于‘我’ 的第一次应聘就‘成功’了。 成功之所以打上引号, 因为当时的‘我’ 根本没有‘双向选择’ 这个概念, 连这是个什么性质的公司都没搞清,就一头扎了进去。 这倒也不能全怪他,毕竟没有经验。 可是进去以后就应该品出味来了吧。 这么个烂公司, 靠骗取挥霍国有资产为生,恶意套取银行贷款 (本人从事金融业, 对这样的行为深恶痛绝) 。 那个‘我’ 居然还甘之如饴,称之为‘浪漫’ 。 老板是诈骗的主谋, 那个‘我’ 就算不是从犯, 也是个知情不报。 猜想是被花花世界迷了双眼,丢掉了是非观念,丧失了判断能力。
  
  可是俗话说‘傻人有傻福’ , 这不, 幸运女神再次降临。这次给这个稀里糊涂的‘我’ 带来了一位天使‘小清’ 。 这真的是‘我’ 改变人生的大好机会,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伟大到可以‘让驴子学会跳舞’ 。 可惜我们这头幸福的驴子居然变得只会跳舞, 连如何拉磨都忘了, 也许从来也没会过。 每天除了上班混日子, 就是谈情说爱。
  
  要说‘小清’ 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孩, 漂亮温柔不说, 头脑清醒,有自己的主见, 又踏实努力, 好学上进。 可就是这样的女孩, 当她要求‘我’ 为两人共同的将来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时, ‘我’ 脑子里想的竟是“我们之间有一堵墙,我不能够忽略这墙的存在”。 真是搞不懂, 难道这样的要求过分吗?难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连这点努力都不能作出吗?难道这一点点的责任感都没有吗? 这样的要求真的是建立一个家庭的最起码的物质条件了。 女孩并没有提出高不可攀的目标, 也没有要求他作什么了不起的牺牲, 不过是要他离开这个明显没有前途,迟早倒闭关门的皮包公司。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希腊神话中被处罚的国王,四周是鲜果累累,但伸手之际,它们却往往化为了虚无’。 其实幸福的果实就悬挂在上面的树枝上, 虽然不是一伸手就能摘到, 但是努力的跳一跳,或者花点力气找块石头垫个脚,很可能就会拿到。 可是那个‘我’ 还没尝试已放弃,唯一做的只是抬着头,对着果子垂涎三尺。
  
  更难以想象的是, 一个37岁,离了一次婚,在深圳混了1年多的男人居然还没搞清楚爱情和婚姻的关系, 还在幻想着‘只要两心相许,就可以谈婚嫁,做夫妻’ , 真是天真得可以。文章中的‘周一鸣’ 固然是个反面的极端,可是这个‘我’ 也太迂腐了。
  
  同样是出来闯天下的打工者, ‘小清’ 一个女孩子, 白天拼命打工,晚上还要上夜校。 生活虽然辛苦,但却充实。 ‘我’ 一个大男人, 白天上班靠耍嘴皮子,对内欺上瞒下, 对外坑蒙拐骗, 得过且过。晚上不是花天酒地, 就是花前月下,大不了上个图书馆, 看两本小说无病呻吟一番, 还不时找个红颜知己掏掏心窝子。 要是这样的人都能成功, 那才是老天不开眼呢。 这样的人, 上,不能报效国家, 为社会创造财富;下,不能安身立命, 为爱人创造幸福。 幸亏‘小清’ 没嫁了这样的人, 否则准后悔一辈子, 因为他根本就配不上‘小清’ 这样的姑娘。
  
  好了,说了这么多该把‘老清’ 的众多FANS都惹毛了吧。 眼看着砖头就要飞来了, 在闪人前再拍一马屁。 其实我还是很欣赏‘地老鼠’ 那篇文章的。感动于作者对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尊重; 更感动于这些小人物奋力挣扎求生的顽强精神。 可是在‘深圳’ 这篇文章里, 只看到一个怨天尤人,不求上进,自艾自怜的小人在无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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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TD></TR></TABLE>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这可不只是搭上了巴士的问题,老弟呀,你是李闯王一步跨进了北京城!”
  “哪里有那么邪?你要把我折杀了!喝喝,我睡不着觉,想的就是这个。这大门是让我踢开了,但是金銮殿坐得舒服不舒服,是个大问题。在老板手下,咱们固然不过是条狗,可毕竟还是独立的狗,不满意可以叫,吃不饱可以跑掉。进了郑家豪门,那可就完完全全是条狗了,哪里还有人格?哪里还有自主?”
  “你是得了便宜又卖乖!郑莲莲不是对你不错?爱你爱得死心踏地。你哪里就成了什么狗?”
  “那是她拎不清,唉,你也是糊涂!我和她之间,怎么能有真爱?她那个模样,我好歹上海滩混过,怎么能爱上她?这不过就是交易。我考虑的,就是利益。”
  “郑小姐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吧,我看还行啊。你小子,基本是财色双收了。”
  “我的风险也大呀,要从此忍辱负重,我忍不忍得了?还有,万一老丈人倒台了怎么办?我会不会连带着倒大霉?你以为娶小富婆就那么简单?”
  “嗯?周崽儿,我今天才知道,你真是又黑又厚啊!”
  “我?这是痛定思痛,摔打出来的。现在,不这样做人,能混出头吗?我倒是非常担心你,像你这么一板一眼地活,最终能捞到个什么呢?”
  “我不想捞什么。随心所欲。”
  “你这样子下去,能随心所欲?只怕是有一天,想吃碗饱饭都要看人脸色。我算是彻底告别下层了,我劝你呀,也如法炮制。你怎么说也是靓仔呀,比我不是更有资本?那个常来公司的香港娘们儿,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你管她那么多,上啊!这年头,光凭本事你就想混出头来?怎么可能!”
  “你就胡说八道吧。那香港娘们儿,你叫我怎么上?捏着鼻子上?”
  “嗳,我这是比方,总之你得瞄准一个差不多的。说真的,我是非常感激你的,没有你的鼓励,我不可能出去抠女,可能这辈子也就潦倒一生了。所以我不忍心看你瞎闯。你和那个什么小清,恕我直言,我看不有出能什么前景。固然你们两厢情愿,但是两手空空结什么婚?我劝你呀,现在就放弃,免得将来痛苦!”
  周一鸣深深地刺到了我的痛处,我翻了个身,长叹一声:“周崽儿,咱们不说这个了吧。你,就给我留点儿希望吧。”
  周一鸣搬家那天,一早起来,他就大放迈克尔-杰克逊。这是他的凯旋曲,又是他的出征乐,我们的陋室山摇地动,迎来了它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早饭后,对方公司来了部车,郑莲莲指挥几个小伙子把行李搬了下去。临别,周一鸣在楼梯口握住了我的手,忽然就百感交集,眼圈有点儿红:“老兄啊,听我的吧!时代不同啦!”
  送走周一鸣,我在床沿颓然坐下,望着他那张空空的床铺发呆。地上散落着废纸、皮鞋盒和破袜子,无比凄凉。我感到头痛欲裂,仿佛迈克尔-杰克逊仍在我耳边大吼大叫。
  是啊,在这个时代,我还能有什么作为?我这个人还有什么用处?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周一鸣的跳船而去,震动了我们公司残余的知识分子。联想到从上个月起,已开始从未有过的欠薪,人们难以安坐了。船莫非要沉?恐慌一旦蔓延开来,就不可遏制。工厂方面的一百多工人出现了骚动迹象,有人在闹着索要欠薪。据报,打工仔们已在偷着在变卖工厂物品了。
  悠闲而浪漫的“玩偶之家”,陡然就有了山雨欲来的架势。
  但知识分子毕竟是精英,不会轻易溃散掉。某日晚,大家在宿舍凑到一起,开了一个非法的会。有一点,众人是有共识的,即是,老板虽不可救药,但公司这架机器的部件并未失灵。我们知识分子职员,完全可以把资源用起来,自救图强。那时,各部门的管事,的确是一时之选,无怪乎连老任都很羡慕。会议有了个结论:只要市场部牵头,拿下一两个大单,公司立刻就能活。
  财务部老李没发表意见,但他谨慎地透露了一点债务情况,不过170万而已。我们的玩偶,介于工艺品和玩具之间,附加值高,说它好就是好,没有价格可比性。如果市场部脑筋活一点,抬抬价,两三个大单做下来,业务不难进入良性循环,从此大家可以高枕无忧。
  这个前景使知识分子们激动得难以自制。秘密会议场所门口放了哨,谨防老板耳目侦知。与会者压低了声音说话,内心洋溢着地下工作者在黎明前准备拼死一搏的悲壮。
  这一切,之所以瞒着老板进行,是怕他不理解,反而怀疑我们阴谋篡权。为了救公司,我们必须鬼鬼祟祟。
  这个奇异的会议开过之后,公司史上一个奇异的行动就开始了。好比一个人大脑已经锈住,四肢却在自主行动。
  
  周一鸣走后,与我前后脚进入公司的元老,已凋零得差不多了。老板把我拔到了行政副总的位置,却并不加薪。就像当年洪秀全困顿时给小兄弟们封王,封不封已没多大意义了。
  就在这时,顾红突然来了电话。与我想象的不同,她毫无疲惫之感,在电话里中气十足,显然是有了好事。
  “哥们儿,你也能当副总?晚上到我这儿来玩吧,让我看看士别三日的副总,到底有哪些变化?”
  “你让我到布吉?”
  “哈哈,哪里敢让你跑那么远?晚上一起吃饭,你到侨社西餐厅找我。”
  “我不知道侨社在哪里。”
  “你自己不会打听?就在和平路。暂住证可要带好,阿Sir(警察)这一段抓通缉犯抓得厉害,给你弄到樟木头去,看你这副总怎么喊爹叫娘!”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侨社见到顾红,我眼前一亮。生活中有些东西在刷新,也有些东西在衰败,人如果能经常看到刷新的东西,心里的郁结会少得多。三个月没见面的顾红,已经进入了另一境界。她短衣长裤,仍是黑红两色。在我的面前一坐,就有热浪扑面而来。
  “不一样了,你跳槽跳得好啊!”我夸奖了一句。
  顾红拿起“白七星”递给我,我们又像好哥们儿那样,一边吃,一边喷云吐雾地聊天。
  “我走后,公司有什么变化?”
  “老样子,就是办公室小姐换得勤。名字还没记住呢,就又换了一茬儿。”
  “老板,暴发户,过去没见过女人,现在想通吃。不过,能被他搞掂的,也都是没脑子的,就像那个杜子美。”
  “不说他了,说你。发财了吧?你先讲讲第一桶金是怎么赚的。”
  “多跑啊,吃苦受累,也得咬牙挺着。我这样的女人,没有漂亮脸蛋能勾人,只能凭诚心跟人打交道。靓女们一个笑就能解决问题的,我得跑上一个月。”
  “你也不错嘛,气质上一流。”
  顾红不屑地一笑,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儿。“得了,夸女人气质好就是她丑。你不要油嘴滑舌地来安慰我。一个傻妞杜子美,就让你神魂颠倒,我给你接了好几个月电话,你居然没感觉。我难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端起一杯矿泉水,赔了个笑,说道:“你就别耿耿于怀啦,这个杜子美,早不知道哪儿去了,别让她影响我们的友谊。来,以水代酒,祝你……对了,你这次弄到了多少?”
  “钱多少,那不是关键,关键是我怎么弄到的。”
  “对,我就想知道这个。”
  “我开始是做文员,跑腿儿。我们那儿,不是有好多港商吗,他们喜好串门,一来二去我就认识了不少。后来我想,这些港商的厂,都是三来一补的加工厂,有的干脆就是组装成品的,他们肯定需要大量包装箱,这不就是我的财路吗?他给哪儿做不是做?我把这些单通通撬过来不就得了?这么一想,我就提出要去做销售。”
  “你太聪明了。不过,撬人家的单也不容易。”
  “多叫几声干爹罗。反正是干爹,又不动真格的。妈的,为了生存,有什么办法?我说,你怎么样?你看你,全套金利来,公司又扎进来钱了?”
  顾红的一颦一笑,此时十分生动。眉眼,是精心描画过的。十指尖尖,豆蔻涂得像花瓣。低胸的红T恤下,乳沟若隐若现。
  我忍住不看,只淡淡说了句:“我你还不知道?我是有想法没办法。”
  “我看你是连想法也没有,整天在公司里混,能混出什么名堂?”
  我叹息一声:“晚了,什么都晚了!”
  顾红撇撇嘴,说道:“什么叫晚?不死就不晚!老板能养你一辈子么?你不闯,就没活路。”
  “我?往哪里闯呢?”
  “你看你,不可救药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顾红有板有眼地切着牛扒,一副很会享受生活的样子。她天生具有一种气质,仿佛生来就该出入于这样的场所。她的那种张扬底下,实际是沉稳,就是要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迈入这个殿堂,坐到中心的位置上去,让人仰望。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看人有一种带蔑视感的意味。我此刻离她很近,看得出这个越来越精致的女孩子,的确满脸写的都是轻蔑——对这个恶俗世界的轻蔑。她要夺取它,却并不是因为喜欢它。
  我想起了她写的那封信,就问她:“你住的地方,还是那么……刺激吗?”
  顾红明媚地一笑:“我倒想刺激,但没人配合我。早换地方啦,呆会儿带你去看,就在城里。”
  “收入还可以?”
  “主要靠提成,基本工资很一般。我们那个老板,嗐,麻辣佬,看长相给钱。长的靓的女孩,就多给;我这样的,就少给。嗳,你说那个香港老板,獐头鼠目的,居然也懂得审美!”
  “你不用愤愤不平,他能懂什么?”
  顾红抓起一支烟,点燃,忽然有了一点幽怨:“就你懂么?”
  
  从西餐厅出来,才感觉到外面仍是酷暑,闷热难当。罗湖商业区灯红酒绿,在夏夜里有一种颓废之美。顾红思索了片刻,说:“我要先去买点儿东西。”
  穿过铁路桥洞,拐上嘉宾路,又看到街上有俏佳人。富贵的人们用完大餐,剔着牙,携着佳人走出来,打开车门,望去宛如仙人。小卖花女一窝蜂地拥上去,缠住了仙人卖花。深圳这个昼伏夜行的食肉动物,此刻已经舒展开指爪了。
  进了友谊商场,我跟着顾红兜兜转转,一没留神,她在前面停下了。我一抬眼,怔住了——原来是女式内衣柜台。形形色色的内衣铺天盖地,各具诱惑,让人的目光无处可放。
  我的脸腾地一热,扭头就走:“我在那边等你。”
  顾红一把抓住我:“别走!帮我参谋参谋。”
  卖货的女孩子有点惊讶地看着,我越发狼狈:“我,什么也不懂!”
  顾红吃地一笑,撒开了手:“你真有趣儿,去吧。”
  她在柜台上挑挑拣拣,细细察看做工,然后选了两套。其间,还故意向我这边看两眼。
  出来后,顾红忍不住笑:“你呀,怎么说你?就是个活化石,身上居然有那么多没用的美德。”
  “我这人,不习惯太开放……”
  顾红又笑:“对对,你简直就是天使!看上帝赐给我多好一个朋友。你就这样吧,不用改变了。我对你的评价,其实挺矛盾的,既希望你别再这么迂腐,又希望你能保留住这份天真。”她仰起头,看了看被灯火映照得通红的夜空,很自然地挽起我了的胳膊。“走,上我那儿去吧。”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了的士,顾红吩咐司机:“去宁水花园。”
  我说:“听名字,地方不错啊。”
  “那当然,妙不可言。”
  驶过深南东路,可以看见“天天渔港”和“汇食街”灯火辉煌,里面仍在沸反盈天,人类基本活动正在旺盛地进行。白日里骄阳似火,人们蔫蔫的都提不起精神,一到晚上,大家就双目放光,牙齿锋利。
  街头很炎热,可疑的美眉们穿起了吊带装,良民则是T恤加短裤,人们在沿街店铺的灯光里慢慢地走,在寻觅,在渴望,在享受生活。
  渐渐地,车远离了闹市,已是走在黄贝路上了。街灯掩在纷披的树叶间,很宁静。
  顾红在车上一直没说话。
  走到半路,我看了看,原来她在打盹儿。此时的她,双目微合,面部轮廓变得柔和,刚才那种女勇士的气概已全无踪影。鬓边有秀发垂下来,很有女人味儿。
  我终于看到了顾红的另一面。生活这个搏击场,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对她显示宽容,她也一样要拼尽全力。在遍布獠牙的丛林里,她这女孩子,如何能不受伤?如何能无往不胜?想必也要喘息,也会有绝望的时刻,也希望有个肩膀能靠一靠。
  我相信,她喜欢和我交往,明明白白地向我示爱,这里面,既有恶作剧的成份,但也含着真诚。在喧嚣纷乱中挣扎得久了,一片能暂时遮阳的浮云也是可贵的。向往宁静,不计功利,人的这种本性,无论社会进化到了什么程度,也是剿杀不尽的。
  到了地方,下得车来,只见林木一片,中间有个小区。远远的夜空上面有红光,可以察觉到这已是在郊外。不远的公路上,有货柜车呼啸而过,声音如涟漪,在夜色中一点点漫开。
  我伸伸腰,顿感神清气爽,便说:“真是好地方,可以修身养性。看来,你是有钱了,就好好的享受吧。”
  “我现在哪里敢享受,一点点钱,够干什么?这房子不是租的,是一个朋友的,空着,我算给他看屋子,他也不收我房钱。”
  “你怎么总是能找到好事儿?”
  “就看你用心不用心。天下之大,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总有便宜可拣,总有空子可钻。你呢,就不懂这道理,又要堂堂正正,又是马大哈,一万个机会,也要让你错过了。”
  我笑笑:“你也这么说?”
  “你那小清,也说过你吧?我告诉你,你得小心了。再马大哈,那个小清,哼!煮熟的鸭子也要飞了!”
  “我没有盲目乐观。不过,鸭子可是没煮熟的啊。”
  顾红愣了愣,撇撇嘴:“跟我讲故事,谁信哪?这年头,还有精神恋爱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在黑暗中辨认着路,走进了小区。小区里很幽静,空气中有露水浸湿草叶的清香味儿。从窗子的灯光看,好像住的人并不是很多。顾红的住处,是在一楼。她开门时,把钥匙摆弄得哗哗的响,在静夜里听起来,很惬意。
  顾红进了门,打开灯,马上去打空调,一边嚷着“好热呀”。这套房子和房内的陈设,如果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中人之家。但在当年,在我这寄人篱下的打工者看来,却是美妙绝伦,无比舒适。
  顾红给我丢了一双拖鞋过来,说:“厅里的东西,都是朋友的,你不要以为我会搞得这么俗气。卧室里的东西,才是我的,你参观一下吧。”
  主卧室果然很温馨。棉布床罩上,有典雅的欧式古典图案。化妆品一大堆,没有一个牌子是中国的。满屋子都是干花、咖啡具、香水座、蓝罐曲奇这类东西。港版的时尚杂志上面,丢着一本小说——《挪威的森林》。我当时是个小资盲,不知此为何物,随手翻了翻,觉得译文还很不错。十年后,它果然在中国大红大紫。
  “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我参观了一遍,不由得赞叹。
  “我带你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打工,漂泊他乡,一样可以好好的生活。”她抓起两个靠垫扔过来,“没椅子,就坐地上吧。今晚咱们俩喝啤酒,我都冻好了。”
  我坐下来,说:“聊聊就得了,啤酒就不喝了,呆会儿还要回去。”
  “回哪儿去?这么远,还回去干什么?就住下吧,有空房。”
  我犹豫了半天,说:“我可不能……犯错误。”
  顾红不屑地一笑:“你少自作多情,谁说了要跟你犯错误?你是活化石,犯错误也不会找你!”
  顾红从厨房冰箱里拿来冻好的生力啤,乒砰两声启开,倒了两大杯。
  我跟她碰了碰杯,说:“我不走可以,但是住哪儿啊?”
  “就睡我床上。”
  “开玩笑,你这不还是要让我犯错误?”
  顾红一指隔壁:“我去住小屋。今晚那屋没人。”
  我吓了一跳:“不是你一个人住?是男朋友吗?”
  顾红吃吃地笑:“瞧你紧张的!什么男朋友?是个女士,小姐。也是在这儿蹭房子住的。”
  我放下心来,说:“你有个伴儿,倒也挺好。”
  顾红说:“这女的,也挺有本事,其实是做二奶的。人家一般的二奶,都是批发的,她呢,是零售。仨俩月,一礼拜,给人零揪着做二奶。”
  “那不就是鸡么?”
  “说鸡难听了,我怎么能跟鸡住一块儿?二奶就是二奶,出入坐宝马、坐奔驰。鸡够不上这个档次。这两天,又坐奔驰去了,回不来。”
  顾红一伸手,打开了小音响,里面放的碟是胡里奥。歌声一起,满世界就全是小资了。
  顾红和我喝着酒,叙着旧,把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往事,都一一翻腾了出来。
  说到周一鸣的发迹,顾红说:“一不留神让他出息了!曲线救国,他小子真太精明了。我们没这运气,就得硬干。”
  我说:“但是我想不通。人,一张床,三餐饭,老了都一样晒太阳,用得着那么拼命吗?”
  “是都是三餐饭,但有的人是人,有的人就不是人。我们厂的打工仔,忙死忙活一个月,才三百块钱。扣掉一百块的伙食费,还剩二百块。这怎么活?能过人的日子吗?晚上七点半厂子大门锁上,不准他们外出,只能跑到楼顶上去看星星。这也能算是人的日子?你别笑,咱们要是不努力,没准儿哪天也成了这‘非人’。”
  “你不至于,我可有点危险。”
  “不是有点儿,是很危险。过去上大学,老师总说什么‘人格尊严’、‘精神自由’,好像财富不是很重要。真是狗屁!没有钱,哪来的人格?我们那个香港老板,找个鸡要是高兴了,红包一甩就是一万块。我得跑多少路,晒多少太阳,磨多少嘴皮,才能拿到一万的提成?我倒是自由的,为了人格,可以不干,但不干我吃什么?所以我们白领,千万不能泄气,拼死也得赚钱。只要退一步,那就是穷人!”
  胡里奥的歌声在屋子里回旋,顾红摘去了耳坠,倚在靠垫上。在这静静的宁水花园,她远离了白日的劳碌,面对着一个在漂泊途中遇到的朋友,尽情释放着内心的压力。我渐渐开始理解了她的狂放,也理解了她为何对我总是有着一份眷恋。是啊,人,可以苦,可以累,但是不可以孤独。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顾红的这个蜗居,跟她在紫竹园住过的小屋一样,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平稳而又温馨,散发出一种细腻的母性。那所有精巧的摆设,都是为了认真地生活。白日里,她风风火火地做事;晚间回来,这里便是安放疲惫心灵的地方。在这样的屋子里坐久了,会生出来一种浓浓的依恋感。
  顾红与我席地而坐,杯子里的残酒在灯下闪着琥珀光。她低头出了一会儿神,慢慢抬起头来,说:“跟你呆在一起好舒服!自从到了布吉这边,就是杂乱。唉,我们为生存而忙,结果生存却索然无味。想当初,在紫竹园,跟你只隔着两个门,互相可以串门、聊天、借东西。那个时光,不会再来了。”
  我印象中,顾红只是个一往无前的人,难得有今晚的这种念旧,听了,不禁也有点儿伤感,便安慰她说:“你们终究是走出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就更难熬。”
  顾红的神情,仍是幽幽的,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早了,我先去冲凉,然后你也洗了睡吧。明早我要进城,咱们打一个车走。”
  
  半夜里,宁水花园寂然无声,好像所有的楼都没有人住一样。开始,文锦渡那边还有货柜车的响动,后来又悄然远遁。只有窗式空调嗡嗡的响,仿佛幼年时火炉上水壶滚沸的声音。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小区岗亭的灯光,屋子里朦胧如梦。纯棉被套触着我的脸,柔软,而且隐隐有香味儿。
  我睡不着,从床头柜上摸到烟,点燃了,浮想连翩。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响起脚步声,顾红推门进来,小声问:“睡不着吗?”
  我一声叹息。
  她走过来,在床边蹲下,轻轻来回地抚摸了几下我的头发,忽然把头靠上我的胸膛。黑暗中,我感到有热泪打湿了我的汗衫。
  良久,顾红抬起头来说:“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有个念头,真的好想要个你的孩子。长大了,他就会像你那样,聪明,帅气。”
  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噤不能言。
  “好了……顾红,去睡吧。我很感激你。但是,我们要……自尊自爱。”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扫兴,说这些!”她哼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早上很早起来,拉开客厅的窗帘,才知道宁水花园原来是一片浅绿色外墙的公寓。草坪和树丛郁郁葱葱。外面的光线反射进来,连屋里都是一派绿意。站在落地窗前,心里不由豁然开朗,有了些“采菊东篱下”的感觉。
  顾红也起得早,一边匆匆忙忙地洗漱,一边对我说:“你看,我每天就是这样,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
  我们一块儿进了城,在深南中路分手,看着她急步走进上班的人群中,准备去叩开新的命运之门时,我又惭愧又敬慕。只能在心头默默地说:
  朋友,也许我无意中伤害了你,但生活本来已不完美,我们就应该做得更完美些。我们维持了纯净,也就保留了一份美好,今后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不会后悔。人世间的鲜花很多,开不败的却很少。已经有很多经验告诉过我,爱情、肉欲都可以化为灰烬,但友谊却不会。
  
  从顾红那里回来,再看我的宿舍,就更如坟墓一般。往日情景挥之不去。在公司里打工,最怕的就是熟悉的同事突然走掉,那会让熟悉的生活变得陌生。那种空荡荡的心境,就是李清照所写,“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周一鸣走了,老板说,我的宿舍暂时不会再安排人来住。但那张空床,我却没有拆掉。我想,让它摆在那儿,多少还会有点儿旧日影像。当然,我也知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消沉了几日之后,便又强挺着振作起来。我把犄角旮旯都清扫了一遍,扫出了一堆旧报纸、广告宣传单,还有周一鸣用过的英文练习册,统统扔掉了。
  藤椅有一个腿的藤条散开了,缠不好。我只好找来铁丝缠住。缠好后,腿有点拐,只能将就着用。我每天还是把它搬到阳台上,坐下来看风景,想出路。
  自从公司职员开过自救会之后,各个部门分头行动,果然就拉来了一个大客户。是湖南的一家名酒厂,推出了新品种,要做工艺品包装。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洪福。这种新酒,酒厂准备一年销100吨,每吨要灌2000个瓶子,要我们做特殊造型的陶瓷瓶。每个瓶子要是赚三块钱的话,那就不得了啦。把这一单做好,这个酒厂,就能让我们一直吃到白头。
  各部门的知识分子,都为这个前景欣喜若狂。财务部做了预算,市场部做了总体计划,厂办做了生产计划,办公室天天陪着酒厂的业务厂长吃海鲜。老板半信半疑,只催着对方赶紧签合同,早点儿把定金打过来。别的事他一概不问,每天不知胡忙些什么。而且,显然他发现了知识分子们有异动,于是加紧了防范。职员们越是干得欢,老板的脸上越是阴云密布,左挑毛病右挑刺,搞得众人皆不欢。大家私下里就感叹,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找死的老板。
  气候炎热,公司的事让人忧心忡忡,私人生活也没有了往日的趣味。小清又多找了一家公司炒更(业余兼职),越发的没有空闲了。我们约会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只在电话里聊聊。
  无处可以宣泄,郁闷异常。饭量也一天不如一天,吃饭就只能吃炒苦瓜败火。有时侯,一些跑业务的小青年会到公司来推销,都是由我出面来接待。有卖保险的,卖化妆品的,卖毛毯的,卖精装大部头书的,还有尼姑跑来化缘的。我都是三言两语,客客气气打发走。看见有的人汗流浃背,就吩咐文员倒杯水,让他们喝完了再走。小青年们对我们这些办公室白领很羡慕。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心里也是苦瓜般不是滋味。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周一鸣在这个时候打了电话来,约我去聊聊。算他还念及旧日的狐朋狗友,没有“侯门一入无消息”。我在碧涛剧院门口见到了他。这小子上下一新,越发的沐猴而冠。他没有带我去看他现在的公司,而是带我去碧涛苑公寓看了一套房。
  打开房门,他说:“老兄,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房。我的!”
  这是他的老岳丈为他和郑莲莲准备的。房子空着,刚刚装修过,气味儿还没散尽。装修上看得出是下了力气,不好用一句话概括,总之是镶金镀银、一派铺陈,没有多大品味但有富贵气。我草草看了一遍,印象最深的,当属浴缸,居然是三角形的,有电动冲浪装置。在此之前,我闻所未闻。我惊奇地用手摸摸,又在那边沿上坐了坐,想必是十足的乡巴佬样子,在周一鸣面前暴露了知识分子的无知。
  周一鸣一间一间地带我看,解释用途。房间很多,没有书房,但有音响室;没有暗橱,但有衣帽间。我只顾张了嘴看,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周一鸣像是初登王位的皇太子,既志得意满,又不是十分有把握。他在空屋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拍拍,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摸了摸K金的水龙头,感慨万端:“这都是真的啊!”
  “像我这样的穷小子,来深圳不过一年,你看看,一套豪宅到手!知识分子,开眼界了吧?你信仰的那些逻辑、真理、原则,有什么用,啊?什么用?”
  大厅里回音很大,周一鸣说话的声音有混响效果,更加大气磅礴。
  我无言以对,看看他,又看看房子。眼前一切如梦如寐,似西片中的鬼魂显形。
  从周一鸣那里回来,我才知道自己有何等落魄。我住了一年半公司宿舍,竟没发觉它寒酸到如此地步。窗上的波纹状铁网、卫生间的莲蓬头、小走廊上的水泥洗涤槽,全都锈迹斑斑,乌黑陈旧。我的住处,恐怕要在非洲难民营的水准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能生出真正的自由与浪漫?在这样的狗窝里生存,不用人家鄙视自己就会丧尽尊严!
  我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在急风暴雨的商业潮流中,我不比弃妇强多少,是被逐出主流的经济难民,永远栖惶,永无归宿,永远要作为成功者的反衬而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小时候父母对我的耳提面命,大学老师掏心窝子的谆谆教诲,从柏拉图起的哲学祖宗们的神圣言论,全都是在害我。知识分子这张皮,一旦披到身上,就如厄运缠身,再也揭不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死命地逼自己的孩子去读书?是“知识改变命运”吗?不错,就是它让我终生痛苦不堪!
  木板床上的凉席在晚间滚烫滚烫,我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不明白为什么人家都有路,惟独我寸步难行?窗外,有虫鸣一阵猛似一阵。亚热带的夏天,夜里也有这样凄婉的虫鸣,我同样不明白是为什么。繁花还在盛放,凄凉的秋意就这样向我突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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