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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荒野孤鸿

[詩文丹青之道] 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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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屋里有走动的声音。小清趿拉着拖鞋,手里拿着纸笔,走到阳台上来了。她看看我,坐下揉揉脸,不好意思地说:“不像话了,怎么睡了一下午?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不知道,反正坐了半天了。”
  “我们命苦,睡个好觉也不容易。”说着,她低头在纸上写起来。
  我问:“不是说,不管工作的事儿了么?又写什么?”
  小清抬头,说:“有三天时间呢,我拟个菜谱吧。”
  “开玩笑,搞那么认真干什么?”
  小清也忍不住一笑:“就是,我做事都习惯了。算了,不写了。”她扔下纸笔,远望山色。“你看,舒服吧?‘悠然见南山’。你就好好努力吧,等有了钱,天天都可以这样享受。”
  “只怕有了钱,就想更有钱,哪里还顾得上看风景?”
  “顾不上和看不到,那可是两个概念啊。哎,我今天要你认真地跟我说说,你那公司要是不行了,你有没有打算?”
  “我是打算跳槽啊,但所有的槽,都已经满啦。”
  “一个位置都找不到?”
  “有啊。底薪二百,做贸易,业务关系网要自己去打开。我干不了。”
  “苦一点,可以试试么。”
  “在公司,人际关系都熟了,公司的套路也都熟了。再去一个新地方,低三下四,从头来,万一失败,立刻就要流落街头。这不是很恐怖吗?”
  “哎,我说,那你们公司又好到哪里?我看你现在成了金丝笼里的鸟了。”
  我长叹一声:“我不是不想闯啊,是所有的路都已经堵死!年龄优势,我没有;专业本领,我没有;过硬的文凭,我没有。让我去铁路上扛包吗?力气也没有。我知道,早晚是个死,我只不过不想马上就死罢了。”
  小清有些惊异:“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你看你文质彬彬的,我们宿舍的人都挺崇拜你的呢,眼红我眼红得要命。你怎么会……”
  “我确实不该悲观,但总要给我一点儿乐观的理由。”我蓦然想起高磊的话,更加愤然。“我有什么资源?我哪怕就是像你一样会做账也行啊。我不会,我只不过念了几年古文。跟你说,我爱深圳,我也恨它。在这个地方,两手空空,我到哪里去捞钱?哪怕就是勤劳致死,也发达不了啦!”
  小清以手支额,默默听我讲。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能理解,你是不容易,我真的很想帮一帮你。可是,怎么办呢?”
  “我就算了吧,过一天算一天,我会撑到底的。你现在怎么样?”
  “还好。我们财务部走了一个副经理,有可能会让我来接。与我竞争的人有一个,是个男孩,但他业务不如我。另外,女孩子嘛,威胁性也小一点儿,所以极有可能是我胜出。”
  “争这个位置,意义在哪里呢?”
  “当了副的,就有可能当正的。当到了部门经理,工资才能翻上去,还能给配车,跟一般打工的概念完全不同啦。”
  “你怎么就一帆风顺呢!”
  “哪里,忍了多少气啊?牛马一样干活儿,而且要特别小心。想提经理,不光是业务好,其他因素也多。做人,要一点儿破绽不能有。天天就为这些事,想得头疼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拍拍她肩膀:“你看,我们怎么又说起工作的事了?不说了!”
  小清嘻嘻一笑:“可不是,我们来猜谜语吧。我问你,见水就化的花,是什么花?”
  “你把我当弱智了。我来问你吧,见火就烧的花,是什么花?”
  “是……烟花。”
  “错,是刨花。”
  “不,烟花,就是烟花!”
  小清脆生生的笑声,在阳台上回旋。此刻,庞大喧嚣的深圳完全隐退了,我们面对的是童话一样的田野。我始终相信,只要红尘稍稍远离,童心就能够恢复。小清换了一套家常的棉布衣裤,头发散散地披着,舒适地叠着双腿。我和他,就像青梅竹马的小儿女,嬉笑打闹,不藏心机。生活中最美好的一朵花,就这样悄悄开了,它和80年代末的深圳无关。它只来自我们心中那纯美的根芽。
  天边夕阳的光芒已见橙红,小河对岸的原野变为深绿色。暮色苍茫,牛羊该归家了。炊烟该升起了。
  我看见,一群收工的农民聚集在渡口的对岸,正在上船。
  “那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那就是下步庙的村民啊,每天过去种田。那边虽然是香港,但田地却是属于这边的。”
  “就这么自由往来么?”
  “你看,有兵嘛。”
  果然,船拢了这边的岸,渡口出现了一个穿绿色制服的武警,逐一验过了农民的证件,放他们进铁网。
  上了岸的农民推着自行车,三三两两,散入村中的绿丛中去了。
  “看见了吗?他们拿的是《出境耕作证》,几十年都这样,早出晚归。”
  在绿野之中,农民们看上去很渺小,但却很悠闲。那份悠闲,让人神往。我慨叹,无论何时何地,世界上总有不一样的人,也总有不一样的生活。
  晚霞这时已烧红了秋空,流浮山似雕刻一样生动,虫鸣在树下四起,晚来有带野草味道的微风。小清靠在椅背上,沉醉无语。额头上的一缕柔发,时而被风轻轻拂起。
  有这等意境在身边,有这样的人儿来做陪伴,我只能说,今生今世,夫复何求!
  
  晚上,我们在一起看香港明珠台的电视。小清说:“等会儿,给你在书房打个地铺吧。”
  “不用,就睡在这沙发椅上,挺好。”
  小清吃地一笑:“半夜不要掉下来。”
  看完了一个西片,已是过了半夜。小清伸个懒腰:“不好,又磕睡了。这样下去,每天要长一公斤。”
  “好,那就睡吧。明天早起,出去散步。”
  小清起身翻她带来的东西,找毛巾和护肤品,忽然惊叫了一声:“呀,不好,没有带睡衣!光顾躲那个家伙了,给忘了。”
  “不穿也行啊。”
  “麻辣佬!色迷!不穿怎么行?”
  “去二奶衣柜里找一件么。”
  “不,我不穿她的。”
  “那,就穿我带来的换洗T恤吧。”
  小清抓过我的白色T恤,进了卫生间。
  电视里在播《晚间新闻》,我关了电视机,走到阳台上去。卫生间的水声,是悠长动人的音乐,令人心里熨贴。四月份她从长沙回来时,那个重逢的晚上,也是这样子,她在冲凉,我在等待。不过仅仅过了春、夏、秋,我的憧憬,就化为烟雾了。人生,就这样让人无话可说。华丽的东西,都很冷酷,温柔的东西,都不长久。
  对面的山后,港九灯火腾起一团巨大的红雾,如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我手扶栏杆,久久凝望。
  小清从卫生间出来,喊道:“外面凉了,进来吧。”
  白T恤穿在她身上,长及膝盖。里面娇小身躯的细部,都隐约可见。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
  小清的脸猛然涨红了:“看什么?羞死人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仍然没有说话,双手搭上了她的肩,把她轻轻拉近,紧紧地搂住。
  小清的嘴唇新鲜红润,有一股天然的甜味儿。我们长久地热吻。窗帘在轻拂,芭蕉叶在悉窣,肉体的接触像经典镜头一样令人窒息。
  小清紧闭双眼,情不自禁地呻吟。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这样无人知晓的美好之夜,一切语言都已多余。我的热血已难抑制,我想立刻就得到怀中的这个娇小身体。
  “小清,小清!”我在她耳边轻轻地唤着,猛然抄起她的后背和腿弯,把她抱离了地面。
  小清惊恐地睁眼看了我一下,随即又紧紧闭上,双臂抱住我肩头,头靠在了我的怀里。
  在卧室的床上,她两颊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用双手无力地抗拒着我。
  我抚摸着,吻着,自顶至踵。小清身上新鲜的汗味儿,此刻,是原野上最甜美的露水。
  猛地,她从狂迷中清醒过来,不再抗拒了,冷冷地盯着我说:“你听着,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我茫然地停了下来,久久凝视她。那娇小白皙的身体,是一朵洁白的花,在秋夜里开放,香气满室。
  又过了很久,我叹了口气,给她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坐起来,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小清侧过身,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阖了眼,久久不再说话,宛如已熟睡了一般。
  
  夜里,躺在客厅沙发上,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下步庙的不眠夜,久久搅扰着一个流浪者的心。窗外,远远的有狗吠,小河的水腥气弥漫了过来。我摸过打火机,点燃,看了看表,已经是后半夜两点了。我还是睡不着,爬起来到了阳台上,看原野竟然如墨一样深沉。十米外,小河腾起了白色雾气,凝滞在空中。我忽然觉得,大地在摇晃,时光在倒流,我仿佛回到了男耕女织的时代,稻花的气息熏透了这个安详的夜晚。
  从那时起,不知有多少时日过去了,青春已走得无影无踪。我记忆中的这个下步庙之夜,仍是那样地湿润和鲜活。熟睡了的小清,仍然近在咫尺之间。她卧室里那一缕不灭的微光,隔着山遥水远的岁月,仍在照耀着我苍凉无依的心。
  我的小清,你睡吧。愿你的梦中永远有风和日丽,愿大地的深远之爱长久地这样围绕着你。
  我的小清,我的爱,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姑娘。如今,我的呼吸,再也吹拂不到你的面颊了。我的手,再也触不到你的长发了。你是否依然安睡如故?你心中是否仍旧常有欢笑?你还能听见我对你说话吗?我要告诉你,我此生的热泪,只为你流,只为你流啊!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恬淡中度过的。晨起,我们沿着深圳河边的小路散步,呼吸芭蕉叶下带露的空气。黄昏,我们跨过一条马路,到近旁的赤尾村去,看民居里的琐碎生活。下步庙的日夜,时时有鸟鸣和虫鸣相伴。田野中的一片葱茏绿意,就这样,浸透了两个都市疲倦者的身心。
  小清找到了一副跳棋,我们就坐在阳台上,不多说话,一盘接一盘地玩。小小的输赢,或喜或嗔,能把人带回童年时光。玩够了,小清就托着下巴沉思,过好长时间,才忽然开颜一笑:“我想好了,下一顿,做什么菜。”
  平凡的日子,是无伴奏的童声合唱,清澈,悠远,无忧无虑。我们的肌肤可以感觉到,它缓缓地、丝绸一样地滑了过去。
  转眼到了10月3日下午。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梦幻即将结束,每一个细节都让人留恋。下午,坐在阳台上,看到湛蓝的天上积起了高高的云团。景物很空旷,心也很空旷。
  我说:“真舍不得走啊!”
  休息了几天的小清,恢复了最初的美艳,唇红齿白,睫毛如秋毫,历历可数。她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轻吁了一口气:“时光一去不再来。”
  “等我有了房子再说吧。”
  小清转过脸来,看了我一会儿,说:“那时候?那时候,还不一定是谁陪你呢!”
  “只要你还没嫁人,那就是你。”
  小清眉毛动了一下,向远处看了很久,说:“我,都不想结婚了。”
  “那我也不讨老婆了。”
  “讨厌呀!我可不是你的林妹妹。”
  天上,有一架驻港英军的直升机正沿着边界飞过,声音越来越大。从楼前掠过时震耳欲聋。小清捂住了耳朵,望着那飞机走远。
  河边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蕉叶沙沙地响。
  她若有所思,斟酌了一会儿,对我说:“认识你这么久了,不知你怎么看我。其实,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要打拼,不动心计根本不行。我承受得太多,有时简直觉得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可是,还要撑下去。我今天想跟你说,你是个男人,应该比我坚强。”
  “你已经找到了梯子,正在稳稳地往上爬。而我,是连个板凳都没找到。”
  “不,你太懦弱了。只要勇敢一点儿,什么都有可能得到。”
  “我不能承认懦弱。这是命,是命中注定。我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你太固执了!我们俩的事情,我到今天还在想。我在深圳这个地方,未来的老公,应该是个有能力为我遮风挡雨的人。而你……不是。”小清停顿了一会儿,望着我,又说,“你是个好人。跟你在一起,就觉得亲,好像我们有血缘。这跟婚姻没有关系。我们像这次这样在一起,一生中,大概只有这么一次了。下步庙这个地方,我忘不了。这几天,也许……可以抵一辈子了。”
  “小清!”我拉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我将来,就是有了老公,生了孩子,也不会忘掉这几天……”
  “小清,你……不要再说了。”
  忧伤的秋风浩荡地吹拂过来,小清的头发在飘动。不知不觉中,热泪渐渐模糊了长天阔野。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清真像个英国女人冷静清醒,她到底爱过他没有?匪夷所思的是,一个女孩子会带着一个大男人到那么暧昧的地方躲避性骚扰,她把这个男人当作是什么样的人呢?兄弟?父亲?但事实上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肯定是决定了要接受另外一种骚扰?可是都拒绝了。她的清纯对他是残忍的,足以令一个男人生命力萎谢的吧?独身的女子需要保护,如此这般的享有一个男子的爱慕的目光,和实际的陪伴,体贴的保护,又能够使他为自己的欲望而羞愧,这是多么厉害的手段啊,又是多么幸运的选择。会找到一个宗教徒般的“爱人”,而且这又是个有正常欲望的人,这真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爱情!
  如果有人这样跟我恋爱,我也会哭。我会学那个童话中被狗舔的兔子:“要么你别舔我,要么你别咬我。”呼吁给我一个痛快吧!即使爱使我变得卑微,但是我需要尊严,也需要向未来前进的力量啊!
  不知道人们都是如何理解爱情的,爱情是需要带着信念的吗?带着对人性的尊重的吗?还是单纯的一己之私,爱上了的就该很惨,没爱上的就很牛?我不知道。当然爱欲总是和无明相系。《费加罗的婚礼》上有一段歌词,是升华爱情的。唉,可叹!这个结局还真的让人看不下去呢。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过了国庆节,公司情况陡然严峻,“讨债团”一拨接一拨,哪个屋子里都坐了几个。老板很少露头,但债主们有耐心等,他们跟我们一块儿上下班,俨然是公司里的一分子。职员们跟债主无冤无仇,彼此倒还都有一份谅解。我们接待客户,债主们就帮着我们吹牛。讨债团也清楚老板自己拿不出钱,他们恨不能我们马上就把别人的钱“扎”到手,好还他们,只要自己的钱能拿回来,怎么坑别人他们不管。
  公司这个样子,职员们就更加沮丧,溜出去见工的人不少,真正走掉的不多,可见饭碗不是那么好抢的。有的人干脆不管,只要公司不垮,就心安理得地干,好歹还有个宿舍住。每天上班来,沏茶、看报、跟债主聊天,如果见老板偶一冒头,立刻操起电话,装成急猴猴找钱的样子。人走到绝路,就会有异态,不去自谋出路,反而赖在要沉的船上,别人看是我们脑筋出了问题,我们的人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怪。死刑犯被判了死刑后,是没有几个绝望到当场撞墙而死的,只要还没有行刑,就照常吃喝。
  我知道,跳船的时候应该是到了,就打定主意先去找高磊。怀民那里,因为出了夏雪那样一件事,我去求他,总觉得不大对。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备去劳烦他。
  我见到高磊时,他正在家摆弄当年的一种大碟机。碟片很厚,比老式黑胶唱片还要大。
  我神情懊丧,说明了来意。
  高磊叼起雪茄,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说:“老兄,你这是第一次跟我谈实际问题。你这情况,我了解,你那公司要不垮,没有天理。但是你的情况,又比较特殊。我不是没替你想过。你是个男的,岁数偏大,又有城府,了解你的人,知道你是一块宝;不熟悉你的人呢,你对他们就是一大威胁。我要是给你介绍个老总,现在的老总哪有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你去了,他怕你了解了内情后讹诈他。我要是求副总一级的帮忙,人家又怕你最后抢了他饭碗。所以,你这岁数,找工难于上青天。”
  经高磊这一指点,我如梦方醒:怪不得我求职四处碰壁。问他们原因,又都含糊其词。“楚人无罪,怀璧其罪”啊!我历练多年,自以为已经练成人际关系高手,不料想这“屠龙术”,却成了老板们深为畏惧的东西。
  当下我更是懊恼,就说:“这么说,我完了?”
  高磊说:“我这儿呢,是个小公司,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来,资历浅,一时上不了手,待遇若高了,会冷了我那些小兄弟的心。待遇低了,你肯定有想法。况且我不赞同朋友伙在一起干,闹不好连朋友也做不成。”
  我心里又是一惊,原来高磊对我,早已想得很透彻,只好做罢。“算了,算了,山穷水尽,我只能撤。”
  高磊诧异:“往哪里撤?回去?死都不能那么想。从猿到人可以,从人到猿?还不如死!”
  “可是……”
  “你先挺着,万一不行,再来找我。起码不至于让你流落街头。”
  我心里哀叹一声,知道朋友也不能无偿索取,这样的承诺已属不易,就赶紧打住话头,不再提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求人帮忙是个尴尬的话题。这世界是否充满爱,我们这些游走在世界上的人,想必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朋友的意义,如今也就是臭味相投,拔刀相助早成了古老的传说。
  我和高磊一块儿看了一会儿影碟,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高磊问道:“你跟那个小清,怎么样了?儿子都快有了吧?”
  “胡扯什么?完了,我们。”
  “什么叫‘完了’,跟别人跑了么?”
  “我总不能倒第二回霉吧?这个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是经济基础有问题。”
  “你总算是清醒了。不过你也不简单。你们相处有一年了吧,空手套白狼,你比我厉害。”
  高磊的话触到了我伤心处,我又去掰他的雪茄来抽。
  高磊心疼得直咧嘴:“老夫子啊,那是古巴雪茄,一支就几十美元!别抽两口就扔啊。小妞跟你掰了,也用不着那么伤心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丈夫何患无妻!走,咱们上深圳兜兜风。”
  开车门时,我发觉有异。细看,车已换成了“宝马”,我不禁呆了一呆。
  高磊大笑,说:“宝马雕车香满路,我不享受,谁享受?哈哈。”
  一路狂奔,月在中天紧紧随行,好车的感觉,连傻子也能体会得到。人在这种车上,心情好的不得了。我看见,深南大道处处都有辉煌感。深圳湾海面上,边境灯是一串诡异的水晶珠链。华侨城楼厦上,“康佳电子”的霓虹灯牌红透了半个天。
  高磊问我:“你们老板怎么回事?钱都干嘛用了?”
  “那是个傻瓜,除了干妞他就不会干别的。”
  “他是有点傻,像现在这种扎钱的机会,中国千年一遇。扎了钱,就得做点儿正经买卖。先当土匪,攒下家底;后当劳模,扬眉吐气。像他一条道扎到黑,那不是个死?”
  “看来,你是要做正经买卖了?”
  “正是,我马上就要搞一个期货公司。”
  “这期货是什么东西?”
  “不懂了吧?有空儿我给你启蒙启蒙。期货就是赌博,我要跟全世界最狡诈`、最贪婪的人赌一把。办杂志,那不过是搂小钱。搞期货,才是大手笔,我非把资产过千万的人抽筋扒皮不可。你信不信?”
  我笑而不答。
  “你不用笑,伟人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敢想。庸人之所以一事无成,就在于他连想都不敢想。”
  到了深圳,高磊把车泊在新都酒店,下了车,就带我直奔咖啡厅。我一把拉住他,问:“你又要干什么?”
  “让你二次革命。”
  “我不能去!”
  “女人傍大款,男人打野鸡,很正常啊,大家都有个合理追求嘛。你来,你要是实在不干,我让你开开眼界。”
  咖啡厅里,很古典。坐了一些淑女,还有一些跟淑女聊天的大款。
  我左看右看,心生疑惑:“哪里有鸡?”
  “这不都是鸡。”
  “搞错!这不是良家妇女么?”
  “你细看,好人跑这儿聊什么天?吃饱了撑的她们?”
  我仔细分辨,果然又不像是完全的淑女。女子们举止虽端庄,神态却嫌暧昧。正邪两端,浑然一体。于是问:“你让我看什么?”
  “别急,王老五先生,咱们先上咖啡。”高磊胸有成竹,微微一笑。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新都咖啡厅不是个俗地方,坐一会儿,不觉神清气爽。我和高磊喝着蓝山,继续谈我们那狗日的公司。
  高磊说:“你呢,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那老板,没有他,你怎么能在深圳留下来,一呆就是一年?他这是给了你入门许可证,余下的,得靠你自己去捞。怀民给不了你这条件,我也不能。所以有时候,恶人也能起点儿好作用。”
  “人,总要做一点儿事业。难道我的深圳奋斗史,就是帮老板蒙钱?”
  “不是帮他蒙钱,是要为自己蒙钱!我听说你在公司,多一块钱的车票都不报,那么廉洁干嘛?能捞就捞,花一千就报它他娘的一万!他蒙银行,你就蒙他,反正那钱不是好来的。不这么干,还怎么原始积累?哪天他要是让你去取款,你给他卷了就跑,原始积累就算完成!”
  “我干不来。他违法可以,我不能违法。我见警察就哆嗦。”
  “嘿嘿,我祖父有一篇小说,写的就是你这种人。既羡慕作恶的人,又不敢作恶,只好痛骂。但那痛骂,听起来却好像是赞美。”
  “作恶也罢,行善也罢,先不谈。为什么我眼睁睁成了一个对社会没用的人?”
  “不要给我提社会。难道人活着,是为社会而活的么?你给我说说,社会是个什么东西?长几个脑袋几只手?错啦,人活着,社会就有义务让他活得好。社会要是做不到,你就得自己去蒙,去坑,去骗。你老老实实,有什么好结果?你看看这屋里,哪个大款不是你们老板那路货。你看看人家,嫩草吃都吃不完。哪像你,吃不着,还搞得丧魂落魄。”
  我又要去掰他的雪茄来抽,高磊一把按住:“行了,别糟蹋了。我给你叫一包好烟吧。”
  一巡咖啡喝过,高磊神情悠然,忽然感慨道:“好久都没喝夏雪煮的咖啡了。这小女孩子呀!”
  “知道她最近的消息吗?”
  “是在深圳。给我来过电话,说表示感谢。是在个什么手袋厂,估计是做文员吧。”
  “怀民让我转交一笔钱给她,我没干。”
  “不用啦,我那钱,够她度过难关了。怀民这事,干得不地道。小白也可能保不住,要离。他两头怕都要落空。”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孩。女孩气质超凡,纯白西装套裙,黑低胸衫,披一个豪华大披肩,一望而知是从大地方来的。满室的目光一下聚在了她身上。
  大披肩女孩是一个人,落座,点了饮料。
  高磊一直在津津有味地看。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老兄,你猜猜,这妞儿,是干什么的?”
  “记者?艺术家?大公司公关经理?前卫女作家……”
  “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你看准了,是——鸡!”高磊说着,举起右手,食指向那女孩勾了几勾。
  那女孩的目光,恰好也在这时转了过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连忙制止高磊:“你不要搞错了,一万个人是,这个也不可能是。”
  高磊向前俯身,很有兴趣地说:“哦?你说说理由。”
  “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哪能这么随便就卖?”
  “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证明?就那大披肩?就算她是研究生出身,那也是鸡。不信咱们打赌,你要是输了,你跟她在这儿聊半小时。我要是输了,我去给那妞儿跪下。”说到这儿,他眉毛一扬,“你抬头看看。”
  那女孩果然翩然起身,端了饮料,一扭一扭走了过来,“嗨”地打个招呼,就在我和高磊之间坐下了。
  我目瞪口呆。高磊则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小姐,你气质不错,我们这哥们儿对你挺感兴趣。怎么样,聊聊吧。”
  披肩小姐摸出女士香烟,点燃,优雅地抽了一口。“聊天,咱们改天再说。明天我就要交房钱了,二位,咱们就务实吧。”
  我眼镜一跌,知道是输定了。
  高磊会意地笑笑:“小姐爽快!不过,务实,咱们改天。今天我们这哥们儿疲软,就想和你聊半个小时。”
  小姐的脸立刻变色:“捣什么浆糊!我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跟你们聊天?”说罢,起身要走。
  高磊一抬手:“慢!”他掏出一张大票,“哪能让你白聊?陪我哥们儿说半小时话,不耽误你务实。”
  小姐迟疑着接了钱,看看表,便重新坐好,脸上笑容一片灿烂:“好吧,聊什么?”
  高磊马上离座,拍拍我肩膀说:“我出去转转,你们交流。”
  高磊走后,一时冷了场。小姐虽然笑容可掬,但我知道那是应付。乡村里出来的女孩做鸡,其情倒还可悯,但眼前的这位,简直就是自甘堕落。此时在我眼里,那美艳忽然就化做了无物,半句话我也不想对她说。
  那小姐却比较敬业,把披肩取下,甩了一下头发,问道:“先生,很斯文嘛。生意好吗?”
  “没有你好。”
  “我?不能跟你这老板比。”
  “我不是老板……我是个老师。”
  “老师?老师也跑到这儿来抠女?学生不要被你带坏哟!”
  小姐幽了一默,化解了僵持的空气。我心想,罢罢,那一百大钞也不要花得太冤枉,索性就聊聊。于是叫服务员续了咖啡。
  我问她:“你,是做什么的?”
  批肩瞪了我一眼:“你说做什么的,就是做这个的罗!”
  我知道她会错了意,便连忙说:“我是说,你在老家是做什么的?”
  “我呀,在幼儿园,是做幼师的。”
  我大惊:“幼儿园老师也……我搞不懂了,那不是挺好?”
  小姐不屑地笑笑:“有什么好?哪里有做小姐钱多?”
  我心里又开始隐隐有些作痛:“钱,又是钱!”
  “嗳,斯文同志,钱多了能烧手么?”
  “不烧手,你做得对。但是,要珍惜青春哦。”
  “我一点都没浪费呀。哦,你是说……我说,斯文同志,你看现在哪个人不是在卖。我们女人有青春,我们就要卖青春,等成了黄脸婆了,哪个还会管你?”
  “那么,男人又能卖什么呢?”
  “卖智慧卖头脑啊!没有头脑智慧的,就卖人格卖良心。就跟我们女人这宝贝一样,不卖有什么用,藏着掖着,难道还能升值么?”
  真理都是朴素的。这一张美丽的嘴里发出的振聋发聩之声,忽然使我有所悟。我知道了自己的欠缺在哪里。我南下深圳,并不是无所作为。一个中文系书生,只念过“之乎者也”,进了公司后,业务很快就上了手,人际捭阖也不差。像这样的努力,本应扶摇直上,但在现实中,却日益困窘。我所欠的,原来并不在头脑,而是在舍不得卖掉良心和人格。我学不了我的老板,学不了高磊,也学不了张怀民,面对无辜者,我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捅那一刀。
  批肩小姐很冷酷,但也很可爱,这一百大钞,看来并没有白花。她的也许是无意中的几句话,终于帮我找到了症结。余下的事,是我自己能否克服障碍,让自己明天就厚黑起来。
  谈话有了收获,半小时就显得珍贵起来。我和批肩互相赠烟,俨然好友,又听她聊了些做小姐的惬意和难处。
  我给她算了一笔帐:“你一天可以赚三百,一年365天,就是十万块。十年的话……”
  批肩吃吃地笑:“哪有那么干的?那不成了亡命徒?那么干,机器都要废掉了。一个月,最多十七八天,扣掉水电、房租、打的费,还剩多少?遇见扫黄的话,给你抓到樟木头去,还要倒搭钱。斯文同志,还是你们当老板的舒服。银行的票子,那都是为你们印的。”
  时间到了,高磊准时出现。见我们聊得投机,他哈哈大笑,对那批肩小姐说:“我们这哥们儿,有智慧吧?知识分子,永远是老百姓的指路灯。怎么样,干脆开房务实算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批肩小姐是场面上人物,察言观色中,早已把我身份、秉性、以及我与高磊的关系摸了个大致,此时她矜持一笑:“谢二位,等这位大哥什么时候坚挺了再说。这地方我常来,后会有期。”说罢,伸出手来与我握握,“不过,斯文先生抠女,还是蛮可爱的哦!”
  高磊目光炯炯,盯住我,别有深意。我连忙起身送客,竟感到意犹未尽,手足都不免有些慌乱。“小姐,保重。出门要看气候,保住资本,最重要。”
  小姐嫣然一笑,又向高磊丢了个媚眼,批肩一旋,走了。
  回蛇口的路上,高磊车开得不快,敞了车窗吹风,享受名车的惬意。
  我对他说:“今晚不好意思,你干嘛要躲出去?”
  “唔,我不是躲,见了个人,敲定了一件事。期货公司快开张了。等一上正轨,你要不嫌委屈,就过来。”
  我心里一松,有了着陆的感觉:“那真不错!今晚,咱们是各有所获。”
  高磊扫了我一眼:“今晚上,恐怕不是你教育那妞儿,是那妞儿教育你吧?”
  “是啊,有感悟。挣钱是个乐事,为什么到了我这里是痛苦?”
  高磊又说:“你看那妞儿,气质好吧?你猜得也有道理,当公关,当作家,她都错不了。为什么她不干,来干这个?因为她聪明,这叫直奔主题。赚钱么,就是赤裸裸。什么事业心、敬业心、忠诚度、清白、正直?放屁!见钱就拿,才是真家伙。你现在……还看书吗?”
  “看一点儿,比如川端康成。”
  “你把那老家伙给端厕所去吧,看一页,撕一页,擦屁股。我见的知识分子多了,被书坑害到像你这种程度的,绝无仅有!”
  我叹了一声:“这世道,众人皆醉……”
  高磊猛加油门,超了一辆车,然后扭头说:“你呢,再不变,就是白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高磊与我理论,总是这样口无遮拦,我也不以为杵。在深圳,能有一个可与之倾诉的人,实为不易。我能碰到的,恐怕也就高磊一个了。高磊思路生猛,又能指点迷津,我也就愿意把胸中郁闷一古脑地向他倾泻。
  此时,夜中的深南大道坦荡如砥,了无障碍。坐上富家车之后,世界确实变得很美好。路边虽然还有些没清理的荒草,但那已不在驾车人的视野中了。我坐在车前座上,只看见深圳湾华灯处处,点染得人间如水晶宫一般。
  回想我来深圳一年,这世界正是纷纷扬扬,朽木丛中忽地就拔起了摩天大厦。于是有人羽化升天,有人辗转于美人窝。而我这运气不好的,则是四面无个攀扯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修成正果。
  我无语很久,才对高磊说:“南下深圳,本以为能开始一个新生活,不再做那穷教书匠了,要做一番大事业。哪知道,还是一个样,听吆喝的永远听吆喝,吆喝人的永远吆喝人。我为什么堂堂正正,却干不成事?”
  “哦?你以为那做了大事业的,都是堂堂正正干出来的?狗屁!哪个不是圈地、倒汽车、炒批文、靠老爹发财的?你就数吧,十大首富,谁敢说他屁股干净?我日他娘!像华为老任那样死干的,万里挑一。你们那老板,其实那种干法并没错,错的是那小子没有可持续发展的脑子。老兄,你不要固执。咱们都是名人之后,说起来,我的成色比你还差点儿呢,我对你,是恨铁不成钢。咱们生来,就不是俗人,可要给前辈长脸!”
  在深南大道上,宝马跑起来自由如风。高磊的这番车中夜话,句句掷地有声。那每一声,都砸得我心里痛。
  
  再说我们那公司,老板实际已被逼到了死角。职员们本来是靠他吃饭的,这时候,却也都暗中幸灾乐祸,个个要看他一个好下场。但结果却是天不灭曹。老板苦思了数日,终于想出了好办法。一日里,公司开会,宣布要迁址到深圳市内去,另打一片新天地去掘金。蛇口这里,我们已是信誉扫地,但在深圳,这公司却还是个生面孔。那年头,银行户头可以随意开,公司三十几个帐号,连财务老李有时也要犯糊涂,外人谁又能知道我们资信情况如何?扎款的事业,就可以从头再来了。
  转战深圳,就好比当年国民党逃台,说不定,此去就绝路逢生。老板的决定一宣布,职员们简直有如拨云见太阳,都是欢欣鼓舞。当下里,各部门分了工,一路去深圳物色写字楼,一路负责清点财物打包,还有一路责任比较重大,就是安抚“讨债团”,要晓以大义,务必不能让他们疑心我们是逃窜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负责清点财物的,一年多来所熟悉的一切,就在我眼前一一打包卷起。这样的时刻,铁人才能无动于衷。当公司宣布这个决定后,我既喜且忧。喜的是,我们总算可以苟延一个时期了;忧的是,从此我将远离小清。尽管深圳市区距蛇口充其量不过15公里,但我与她,从今以后就不在一片云下。一个人就要离开熟悉到入骨的环境,那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悲哀,就像老树被残酷地连根拔起。与之相关的一切,今日之后,就都成了梦中残影。我们上班的小路,路边异香扑鼻的“九里香”,那曾经照耀我们年轻心境的蛇口朝阳,都将淡去。紫竹园,从此是天涯!在阳台上思念小清的日子,周一鸣煮面时满屋的香气,还有顾红那风情中多含怨艾的目光,都将通通葬入长夜。
  我慨叹,漂流者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苦旅漫漫,美好的东西总像幼小的枝叶慢慢滋长,等刚刚有个样子时,就一夜间随风而去了。两手空空,凄惶而行,这永远是我们这些人的写照。
  职员们在忙碌,除了老板从家乡召来的狐群狗党外,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忧喜参半。
  办公室的细软已被装箱,桌椅板凳胡乱地堆着,地上,纸张仓皇散落。我久久立在窗前,看着那亚热带阳光下绝美的后海湾,内心完全被不合时宜的离愁所控制了。公司的元老职员,眼下唯余我一个。原先满屋的布置装潢,都是我初来时,和周一鸣、顾红他们一手一脚安排的。如今,随着搬家工人的杂沓脚步,我感到,内心已一点点被搬空。
  
  傍晚,在紫竹园楼下,我给怀民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公司就要搬走了。怀民略感到有些意外:“哦?要走了?那我们见面,就更不易了。今晚你来一下吧,小白带孩子回内地了,咱俩正好聊聊。”
  怀民家已不似往日那样整洁,看得出怀民只是在应付着过日子。昏暗灯光下,他的傲气荡然无存,所余的,只有中年人的一脸憔悴。
  我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见到这个样子,顿时又不忍,就劝他说:“事情还有可为,你跟小白好好道个歉。男人花心,画圈以来还算什么奇闻?她怎么会做得这么绝?”
  怀民只是闷头抽烟,好一会儿,才说:“我从来就处理不好这类事情,不像你,游刃有余。小白是何等聪明,过去我有点儿绯闻,她根本不在乎。这次,她是看出我动了真情。”
  我吃了一惊:“你这还算动了真情?”
  怀民苦笑,说:“老夫子啊,我现在是俗人了,俗人有俗人表达爱的方式,哪能像你那么浪漫?一个小白,一个夏雪,我都替她们考虑过,用心良苦啊。可她们谁能理解?”
  我还是有些愤愤:“你知道,夏雪现在有多难吗?你把她害苦了!”
  “我当然知道。我也托别人给她送过钱,但她不要。这女孩子,太执着了,世事哪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让她去体会吧,总有一天,她会理解我。”
  我摇头道:“夏雪,我多少了解她一点儿。我看,她不会原谅你。”
  怀民忽而就有些动情:“夏雪就是年轻时的小白。我爱她,到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过去,我一直在哄自己,跟她不过是逢场做戏而已。可是,她一走,我才知道……”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哽咽。“我不是冷血动物,她给我的,我终生难忘。但是,我们都不是小男生小女生了。你在深圳没有家,你不会有太深的感受,民以食为天,食为天啊!我怎么敢浪漫?”
  我陡然坐直,打断他说:“怀民,你有房有车,月薪是我五倍,你还想得到什么?”
  怀民怔怔地望着我,无语,而后深深埋下头去:“我们不要再谈夏雪了。我心里,很难受……”
  沉默笼罩在阔大的房间里,只有石英钟在嘀哒作响。我和怀民相对而坐,抽着闷烟,往日情怀一齐翻上心头。
  就在这间屋子里,我打发了许多等待小清时的寂寞时光,那时的胡侃,那时的咖啡香,都给过我慰藉。那种与小清息息相关的氛围,如今也不见了。命运真是一丛难敌风雨的花,说谢就一齐都谢了。只有满地凄凉,让独行的人自己去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儿,怀民去卧室里,拿了一个手饰盒出来,说:“有件事一定要拜托你。我月底就要派驻香港子公司,一去一年,夏雪,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了。这个东西,你找机会送给她,不说是我送的也可以。”
  他打开小盒,里面是一条白金项链。项链小巧,有个硬币样的圆坠,上面是英女王的侧脸浮雕。
  怀民盯着项链许久,忽然眼里有隐约泪光:“有一次我跟她上街,看见过这个,她喜欢。我那时……咳,舍不得,没给她买……”
  我接过了盒子,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搬家的时候,周一鸣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办公室已是一片狼藉,他找到了自己曾用过的写字台,抚摸良久。又站在窗前看了老半天,回身对我说了句话,有无限的沧桑感:“唉,我们,就这么老了!”
  屋里已无坐的地方,我和他就坐在大班台上,抽着烟聊天。几个月不见,他略有些发福,手上多了只钻戒,腕上换了块名表。
  我恭维他道:“乘龙快婿,就不必念旧了。这打工的猪狗生涯,就该我们这样的人来过。”
  周一鸣拼命摇头:“不提,不提。是男人,就不要娶富婆,那要把你血性都榨干!明明是暴发户么,还要做出贵族的样子,规矩多得要死。那老头子,我看也是胡搞,早晚要栽!我现在,已经在留后手了,瞒天过海,为自己攒下一点儿。形势一旦不好,就自立门户,到时……”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打断他说:“不管怎样,郑莲莲你要对得起。”
  “她?我有什么需要对得起的?她自己愿意!我跟你讲,一个人,怎么才能不断往上爬?那就是,要不断踩着别人的肩膀爬。所有的人,对你来说,都不过是阶梯。爬完一个,你就蹬掉一个,别怜悯,你只管你自己的。”
  “周崽儿啊,做人要厚道。这大概不行吧?”
  “行不行,看你我二人的将来。我是决心这么做了。我老爹,活了60年,都是给别人当阶梯,我不想也那么可怜。今后要掉过来,我也来尝尝踩别人肩膀的滋味。哦,你那个小清,怎么样了?”
  “不成了!如你所说,我的资本不够。”
  “我早就料到。不过,抠了个女,也聊胜于无。怎么样,后来终归是搞掂了吧?小清,嘿嘿,床上工夫如何?”
  “这个,也不成。”
  周一鸣不禁瞠目:“你这叫什么谈恋爱?劳而无功!你那女朋友,很厉害啊,跟你谈了一场恋爱,什么也没损失。人家继续前进了吧?她,我今天又要丑话说在前头,是终究要去傍大款的。女孩子想清清白白地干,累死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我瞪了他一眼:“把你那理论收一收吧,凡事怎么会都像你想的那样?跟小清一场,我不后悔。我自然是有收获。”
  周一鸣笑笑,点头道:“那倒是。你也很了不得,老板们都泡不上的好妞儿,你居然能跟人家空手谈了一年。杜子美当初要是没走,那事情一定被你闹大。”
  我们两个就这样聊着,又仿佛回到了紫竹园时代,联床不寐,夜夜乱弹。昨日的风,依然拂面如故;白领生涯点点滴滴的苦乐,足以让我们回味一生。
  周一鸣凭吊完遗址,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在窗口,我看见他开了一辆好车,扬长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办公室的东西先运到深圳去了,公司放了两天假,让职员收拾私人财产。我不想在走之前把宿舍搞得太凄凉,所以没动。只躺着,胡思乱想,体会全世界从身边“嗖嗖”而过。
  第二天一早,7:15准时醒来,一个鲤鱼打挺准备跳起来,猛然又醒悟到:今天没事可干了。白领生涯,把我们已经驯得跟狗差不多了,没事情干,也是这样慌慌张张的。到楼下吃了早餐,回来,开始收拾屋子。扫地,擦桌子,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临死的人了,就是有异态,眼看要走了,却还是紧紧张张地过。想想过去的四百多天,都是为老板过的,只有这两天,才是为自己过的,还这样慌张干什么?这样一想,便甩了抹布,又躺下。
  窗外面艳阳高照,秋空蓝得不似自然色。对面宿舍的打工小子们都挣命去了,一栋大楼静悄悄的。
  楼下有个小车,司机正开着车门在刷车,汽车音响在放苏芮的歌。“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歌词一唱三叹,像美貌怨妇在诉说。我听着听着,就有些恼——拿什么奉献给我的爱人?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眼看着深圳的广厦却跟尖锐湿疣一样在繁殖,这是什么道理?墙上,张国荣、伊能静的大画片笑魇如花,像是钱多得要长霉的样子。是啊,他们欢乐,他们自由,他们高兴得能跳楼玩,这世界,根本就不是给我这样的人准备的。
  躺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想起来,应该给小清打个电话。
  小清听到消息,也是一怔:“是这样啊?”少顷,才高兴地说,“那不是有点希望了?去深圳,也好。你要多交朋友,别光给老板卖命。”于是,电话里约好了,明晚上见。
  我又打电话给顾红,顾红说:“是吗?太好了!这下可近了,我在虎门还想你来着。你来深圳,我们圣诞在一块儿过;元旦在一块儿过;春节,你也别回去了,一块儿过……”
  “你让我搬你家去算了!”
  “哟!不高兴啦?我知道,要离开那个小清了,心情不大好哦。嗳,我不懂,你凭什么对她那么好?怎么对我就不这样?男人,妈的男人,都一样。你等着,等你到深圳,再找你算帐。”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周末晚上,去了小清那里。招北宿舍的小路静静的。小清的那扇灯窗,仍像是目光灼灼,正远远看着我、召唤着我。往日的那些情怀,倐然地就涌了上来,从春到夏,我和小清耳鬓厮磨,有多少青春欢笑的余音仍在啊!如今,我是来向她告别的,此一去,又何日才能共有蛇口的时光?小路边树丛散发出的清香,还有楼道里那熟悉的气味,都如小清本人的气息一样,早就渗透到我肺腑中去了。这一走,就是远隔天涯,我怎么能受得了?
  一步一步爬上6楼,小清的屋里仍是乐声悠扬。那不停拂动的印花布门帘,还是像以往那样,在我渴望的心头轻轻抚过。
  我的小清,我来了。
  小清正忙忙碌碌地擦地板,穿了一身素花的棉布睡衣裤。见我掀开门帘,便粲然一笑:“快进来,没关系。今天公司又有应酬,我刚刚才回来。客户还想拉我们去跳舞呢,我说,我是大龄女青年了,周末,你们可得给我点儿自由……”
  还是那样纯真,依旧那样欢快。我的小清啊,年轻的阳光总是照耀着你,你又把这阳光赐给了我。你,怎么可能属于别人!
  我没有说话,走上前去,默默地将她抱住,吻着她的头发。
  彻骨的香气又包围了我,不知此身在何夕。我就要远离小清了,一去不复返。但寒冷中的人们,都会回头注视一簇温暖的篝火,怀着永远的眷恋。
  我的小清,真想让你慢一点、再慢一点离开啊!
  小清的头靠在我胸前,闭着眼,任我亲吻,眼角里悄悄渗出了泪水。
  许久,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别这样了。你这样,我受不了……这两天,心里一直乱,什么工作也做不下去。”
  我放开了她,颓然坐下:“我没什么,就是……见了你就忍不住。”
  小清搬了凳子,在我对面坐下,轻轻拉起我的手:“到了深圳,要多留心机会。不要再那么心不在焉了。”
  我苦笑着,说:“你别担心我了。倒是你,别太累了。”
  小清看看我,微微摇头:“你知道吗,只有你过好了,我才能安心。”
  我心里一热,抓起她的手:“小清,我想象不出,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这两天,我就想,我们就是这个命吧?走不到一块儿,又分不开。”
  “别那么说,我们的时间还长。兴许,你在深圳,还能碰到比我更合适的呢!”
  “那,怎么可能?嗯?”我直视着她。
  小清垂下眼睑,下意识地一下下抚着我的膝盖,紧闭着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稍后才说:“你的东西收拾了吗?怎么运到深圳去?”
  “差不多了,公司有车送。”
  “记住,烟要少抽一点儿。”
  “好吧。”
  “吃好一点儿。”
  “嗯。”
  小清忽然一笑:“你看,我都婆婆妈妈的了。算了,不说那么多了,你自己注意吧。”
  “你呢,也要小心。”
  “我没有事。”
  “我是说,我不在,你别让那些麻辣佬给吃了。”
  “去你的!”小清娇嗔道,打了我一下。
  告别的这个晚上,我们后来去了阳台上。蛇口的灯光,看起来,比春天时密集了许多。这里那里的,有一些不大熟悉的新楼盖了起来。夜里不凉,暖风轻轻地吹着。小清习惯地靠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望着这美丽而又变幻多端的世界。
  夜间,各种声音细小而悠长,就像冬季来到之前最后的温暖溪流,慢慢地在流淌,无尽无休。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在深圳生活了一个星期,我就发觉,这里和蛇口太不同了。城市巨大而且寂寞。坐在北方大厦的新办公室里,拨开百叶窗帘往下看,深南中路有如深谷。下面有走不完的车,走不完的人,是没完没了的蚁群在移动。只要推开窗子,轰鸣声就扑面而来。对面的大厦上,“华强三洋”四个字,像重磅o(︶︿︶)o 唉砸在人们的头顶。一到中午放工,身穿浅蓝工装的“三洋妹”,就铺天盖地地过马路。下面的人,看起来很渺小,我们在楼头看风景的人,也很渺小。
  公司到了深圳,果然就有了一线生机。一些生面孔开始出现了。老板又施展魅力,把新认识的银行老爷哄得团团转。蛇口的“讨债团”对我们的逃亡,起先是疑心重重,曾接二连三跑到深圳来看过,但看到我们确实是摆开了堂堂之阵,便不疑有他。又因为路远,也就不再天天来了。讨债团无形中解散,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职员们又开始四处去给老板送鸡毛信了。
  宿舍是在长城大厦租的房子,两套复式公寓。我想讨个清静,于是要了一人独居的一间小屋。
  房子狭小,但凭窗可以眺笔架山。每天下班,就在窗口呆看夜色渐渐吞没远山。
  这深圳的夜晚,实在是可怕,一面是灯红酒绿,一面是无处可去。老板自从湖南酒厂事件之后,对知识分子就大起疑心,不再带我们出去花天酒地了,一到晚上,只带着几个家乡死党四处去“烧钱”。晚上没有了节目,我独对四壁,不知如何消遣。海上世界、四海、招商路……那些无限亲切的地方,都已远在天边,不可触及。
  早晨上班,要一段搭中巴。混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傻小子中间,在深南中路上步履匆匆。走到大厦楼下,买两个喂狗的小包子和一瓶酸奶,到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喂了自己。然后就开始扎款的大业,先电话试探,再锁定目标,盛情邀请,信誓旦旦。尝到过被讨债团勒逼的滋味,职员们无不珍惜今日复兴的机会。只要能搞到钱,什么苛刻条件都敢答应对方。慢慢的,公司居然有了点儿活气。老板见战绩不错,便部分地捐弃了前嫌,天天中午带我们去吃潮洲城。酒楼雅座里,红酥手,银调羹,杯盘杂错,两个月拿不到工资的傻小子们个个都放开了肚皮吃。
  适应了一个月,终于能够听天由命了。我哪里也不去,下了班就回宿舍,关自己的禁闭。与朋友们,只是保持电话联络。知道顾红又杀到虎门去了,小清年末又要去宝安,高磊的期货公司已经开张,日进十万金。只有我一个人,每天两点一线,过日子。
  冬季来临了,衣服渐渐加厚。上班走在凛冽的风中,觉得人也一天天在枯萎。在一个驳杂的城市里,我过着简单的生活。如果有智者来问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会老老实实回答,是吃饭。
  
  就在这时,我接到一个传呼,电话号码很陌生。打过去,一听,原来是夏雪。
  我很高兴,连忙问:“你还好吗?”
  夏雪的声音不再柔弱,听起来像是恢复了元气:“听说你公司搬到深圳来了?”
  “是啊,在深南中路。”
  夏雪犹豫了一下,说:“星期天有空吗?能陪我去银湖走一走吗?”
  “这个,当然可以。我来了以后,哪里都还没去呢。”
  “要占用你时间了。”
  “我的时间?大把。”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松,看来夏雪已经度过了危机。毕竟是年轻人,就像暴风雨中的草,风一停,雨一过,又能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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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与夏雪见面的这一天,是个冬季里的“小阳春”,天气好得不得了。出门前,我拿出怀民托我转交的手饰盒,犹豫要不要带上,想想还是算了,夏雪伤疤刚好,不应现在就去碰它,缓一缓再说也不迟。
  在宽阔的笋岗路边,等到了夏雪。她从中巴上下来,朝我点点头。看上去,精神还好,就是脸色太白。但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原来,是装束上改了风格。今天,夏雪是个黑天使。一身黑色的提花布连衣裙,头上是黑色发卡,脚上是黑鞋黑袜。太阳底下,这一身,更衬得那脸色惨白。我看惯了她平时的纯白打扮,此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下转不过来弯来。总感觉眼前是个陌生的人。
  夏雪微微一笑,说:“我就在黄贝村住,一路过来,还好没迟到。”
  “黄贝村?怎么住了那里?”
  “是工厂的宿舍。”
  “还好吗?”
  夏雪未答,只是抬头看看四周,舒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今天咱们都来了深圳。”
  去银湖,要搭专线中巴,就在这个候车亭里等,不用挪地方。夏雪拢了拢头发,神情很开朗的样子,打趣儿地说:“你跑到深圳来,把小清留在蛇口,放心吗?”
  我心里一痛,嘴上却很硬:“怎么不放心,一百个放心!”
  “你们多好啊,坚贞不屈。”夏雪由衷地笑了。
  “是啊,不屈,就是不屈。”
  我不想把我和小清的真实情况告诉给她,心想,就让她在心里保留着这份美好吧。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子,需要有力量来支持,哪怕是虚无缥缈也好。
  夏雪缓缓地说:“小清多幸福呀,我将来要认识认识她。最好是看见她披婚纱的样子。”
  “为什么?”
  “女人幸福的极致,就是披上婚纱那一刻。为了这个,什么辛苦的代价都值得。”
  “你这好像是宗教情绪了。”
  “我就是爱情至上,不对吗?”
  我连忙点头,说:“对对,你就坚持下去吧。”
  初冬明媚的阳光照在夏雪的脸上,她样子美得像大理石雕。在那略含忧郁的目光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执拗。我在心里叹口气,只能为她默默地祝福,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上了专线小巴,车走在北环公路的山间。
  北回归线这一带,冬季的晴天最可爱,不冷不热,天空澄明。山上的树都长的郁郁葱葱。山坳里,有白色的厂房偶尔闪过。那时节,这些地方还没被地产商们占领,所以有一种自自然然的粗犷。
  车上的游客,五花八门。有的阖家出行,有的情侣作伴,大家全都是神态无忧。售票员与司机是一对夫妻,一路用粤语开心地说着家常。那女售票员已三十出头,头发盘起,温柔可亲。她拿起一个玻璃瓶,拧开盖子,递给开车的老公喝。这些闲适、亲切的场景,使我感动。我看了看身边夏雪,忽然有了一个很舒服的感觉:此刻,就像是带着一个本家的妹妹,去野外游玩。
  车行至半路,一辆灰色奔驰从后面超过去,优雅而傲慢。
  司机心情好,放起了音乐,是潘美辰粗哑的歌声:“我想有个家,一个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这一刻,恐怕人人心里都很畅快。车窗外的风里,有清香。山上绿叶的颜色,染透了我的整个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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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银湖,就藏在山坳之中。湖不大,水平如镜。湖边有中西合璧的楼阁,檐廊倒映水中,有如人间仙境。下了车,夏雪环顾四周,好似有一番旧地重游的感慨。她说:“你等等,我去买矿泉水。咱们等会儿上山。”
  我发觉,她的神色和举动,都比过去要果断了许多。苦难磨练人啊,怀民过去说得不错。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盘山公路,一条是崎岖山路。我接过夏雪手里的塑料袋,问她走哪一条。
  “当然小路有意思。”
  “你能行吗?”
  “你慢点儿,将就一下我呗。”
  山路是不知多少年前被人踩踏出来的。有时钻进丛林,有时巨石挡道。险要处,须手脚并用。夏雪跟在我后面,一副很倔强的样子。过陡坡时,我伸手去拉她,她总是拒绝:“不用,我能行。”
  满山的杂木遮天蔽日。林中很清凉,能听得到鸟叫,闻得到草香。看起来,这幽静的地方根本就没人来。
  上到半山,我停下来,说:“不行了,要歇歇。坐办公室坐的,人都退化了。”
  夏雪跟上来,也止步,坐在了一块大石上。她拿出纸巾,递了一张给我擦汗:“你瞧,这地方多好!深圳人不知道享受,谁都不来。”
  看夏雪拿着手绢扇风的样子,我不由想起去年,重阳节跟小清爬南山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往事如烟,真的是谁也留不住。在南山顶和小清手携手的时候,欢欢乐乐。当时只道是寻常,谁又怎能想到今日,天各一方,只能在梦里头亲近!
  夏雪关注地看了看我,问:“是累了吧?”
  我摇头说:“没事儿。这爬山,你还可以嘛!”
  “我小时候,娇生惯养,长大可是吃了不少苦。我这个样子,弱不禁风的,人家就老欺负我,所以要锻炼”
  “不会吧?Lady first,怎么会有人欺负你?你要是在我们公司,那准是众星捧月,天天下班,都有人用车来接你。”
  “那样,我最烦!现在,我可不吃这套了。”
  “你成熟多了,孩子终究都会成熟啊。人这辈子,就是不断摔跟斗,摔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摔。直到心都摔硬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夏雪忽然一笑:“我要提个小小的抗议啊,你跟我说话,不能这样像长辈似的。”
  “是吗?”我心里畅快,笑出了声来。
  继续向上走,树林逐渐稀疏,天光露了出来。山路终于和盘山公路汇合了,走在路上,可以远眺深圳。东南方,极目处是一片楼海,红尘万丈。
  在公路上走了一段,就看见刚才超车过去的那辆奔驰,停在路边。一个香港客带着二奶,正在路边看风景。那二奶,貌美,身材挺拔,是个一流的人物。而那港客,却是俗不可耐的肥佬一个。
  我对夏雪说:“你看那鲜花和……”
  夏雪鄙夷地撇撇嘴:“狗屎!”
  我说:“国色天香的人,也去当二奶,搞不懂!”
  “你搞不懂吧?你以为人家是糟蹋了一个东西;人家呢,认为自己是成就了一个东西。你不用替她可惜。”
  我听了,心里一惊:“夏雪,你最近,长进可不小。”
  “是摔的,把心都给摔硬了。”她拽了我一把,“走,就让他们一个臭,一个美吧。咱们去找个地方,坐坐。”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坐下来,夏雪拿出了矿泉水,又掏出一包话梅来,撕开了袋子给我:“不怕酸吧?我前几个月,吃惯了,一天不吃就馋。”说罢,忽而又觉得失言,脸红了一红,就望着别处去了。
  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得很远。深圳和香港之间,是一马平川的落马洲,旷远,寂静。市区在更远处,看过去,竟是一派苍茫之色。夏雪手拄着腮,看得出了神。
  我问她:“你来深圳,感觉如何?”
  她转过脸来答:“我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怎么不找一家公司去做?工厂,要差了些吧?”
  “我是胡乱找的。”
  “在工厂里坐办公室,也还可以。”
  “我没坐办公室,我是在生产线上。”
  我险些跳了起来:“什么?去当打工妹了?”
  “是啊。在下料工序,给皮革画线。开始的时候,干得吃力,很笨,看不懂图纸,给‘拉长’骂过瘟猪。工厂当然很苛刻,一天要干12小时,没有加班费,一个月就休一天。就这么,干了两个月。”
  夏雪说得平淡,我却是心里一抖一抖。公司白领平常说起打工妹生活,都谈虎色变。我们自己也有附属厂,那种血汗生涯,看了,没法不叫人胆战心惊。
  “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己?”
  “这有什么?乡下女孩能干,我就能干。去了皮革厂,知道了很多东西。”
  “你说说我听。”
  “工钱少,又常常扣得多。有的女孩子钱不够花,就偷手袋成品出去卖。绑在腿上,用裙子一盖,就能混出门。后来老板也精了,用狼狗看门,又让保安下班的时候搜身。那些狗保安,乱摸。打工妹们,还不是得受着?”
  我越听,心里越沉重,忍不住便责备道:“夏雪啊,你可以说是前程似锦,何必这么自暴自弃!”
  夏雪开朗地一笑:“你不要乱操心了,我怎么会自暴自弃?打工妹的活儿,不是人干的吗?张怀民说我不懂得苦难,我就是要去试试!”
  我知道夏雪心里还放不下怀民,就试探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怀民为你很担心。”
  夏雪的眉间,忽然就有了一股怒意:“你不要提他!这个懦夫,我永远鄙视他。”
  我尴尬地笑笑,心说,原来夏雪也有女孩子不讲道理的一面,赶忙就岔开了话题:“打工妹,素质怎么样?我天天看她们在对面楼里进出,好像还很快乐。”
  “人啊,是没有苦死的。她们确实值得我学。我们那里,都是从梅县来的,人很聪明,想努力挣点儿钱,回去嫁人,心态都很好。不像我们做白领的,人人想发财,想疯了,自己在苦自己。”
  我听着,欷嘘不已:“夏雪,你不得了,不得了!”
  “我刚开始也是受不了,后来就看鲁迅的书,给自己鼓劲儿。上大学时不爱看,现在看,就都能懂了。‘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看,多好!没吃过苦的,谁能说得出?我们就是小人物嘛,生来是给人家趟路的。累了,病了,有泪自己流。生活从来就这样子,不是今天才这样的。”
  “你,你这还不消沉?生为女人而又年轻,这是黄金万两都买不来的福。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下回,不见兔子不撒鹰就是了!你看,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想的?要好好活啊。”
  夏雪脸上有微笑,在金黄的暮色之下,那微笑异常明亮:”我是要好好活,要永远地好好活。”
  我隐隐感到夏雪的状态不是很对,心里不安起来,偷偷地观察她,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安祥气,便不知她究竟起了什么变化。
  夏雪朝山下望了一会儿,回头对我笑笑,说:“我在你面前,是不是太任性了,又要占用你的时间,又让你听我胡说八道。”
  “没有的事。我……唉!没有什么。”我摆了摆手。
  在夏雪的身后,天色渐渐成了橘黄色,又是初秋在我们公司写字楼前的那种景象了。我感叹,女人的年华如逝水,美丽又很短暂,但为何有那么多风雨要来摧折呢?这一瞬间里,我对夏雪忽然涌起了一股亲情。她真的就像我一个血缘的妹妹,执着,无助而又多难。我们对世界,都是那么纯真,而世界对我们,却是那样的不友善。
  夏雪抬起双臂,优美地梳理着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长出一口气,回首对我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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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TD></TR></TABLE>
 楼主| 发表于 2004-9-13 07: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我看着她,发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不知为何,仿佛有种来自内心的凄凉感。
  她要说什么呢?我心里忽然有些慌,怕她会说出什么不祥的事情来。
  夏雪沉默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地说:“我要走了。”
  “什么要走了?”我因为紧张,竟一下子反映不过来。
  “我要回家。”
  “回家?为什么?”我盯着她,不由得愕然。
  “不为什么,我不想在深圳呆了。”
  “这……”我万没有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过了半天,我才说:“你再考虑一下吧,回去,能习惯吗?”
  “家,有什么不习惯的?我这样子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夏雪低着头,一根一跟地拔去沾在裙子上的草刺。“深圳,人人都说好。而我,却过得不好。回家去,也许是……就完了,像你过去常爱说的那样,毁灭了。可是,就算是毁灭了,我也要回家!”
  夏雪的话,让我深深地震撼。人,不是被伤害到极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深圳给予她的伤害,留下的是终身的刻痕,没有什么人能帮她抹去。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夏雪走在一条不断沉陷的路上,绝望一直笼罩着她。我曾经想帮他,可是我除了鼓励的话,还能够帮她什么?
  我只好说:“回去,也好。有亲人,不用再飘泊了。女孩子,活得踏实了,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理解了,小清在这几个月里的心境,也是一样的啊。小清她,也是个柔弱的女孩,同样也渴望落脚于坚实的大地。我没有什么强悍的东西可以给她,没有,甚至连自立都很困难,因此,她内心肯定也会深深地绝望。我总算是搞懂了,虽然是她离开了我,但原因,却是因为我辜负了她。
  我这样想着,用手抵住了额头,不禁感伤起来。
  远处的市区,笼罩在晚霞中了,紫色的烟霭遍地升起。高楼上,玻璃窗反射的夕阳光芒,像火烧一样。深圳的此刻,亲切而凡俗。山谷里的寒气袭了上来。鸟鸣空山,无限寂寞。我的眼睛忽然不争气地湿润了,没法子控制。
  幸好,夏雪正全神贯注地凝望夕照,没注意到我。慢慢缓和过来之后,我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那,我去送你。”
  “不用,我自己走可以的。”
  “不,我去送你。朋友们……都很忙,我就代表他们去吧。”
  “嗯——好吧。”夏雪的神情,明朗起来,焕发出一种超越了一切苦难的圣洁感。
  我忽然想起,便试探着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夏雪缓缓地摇头,稍停,又说:“哦,我要送一样东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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