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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4 00: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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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四 丞相李斯</B>
赵高说动了胡亥以后,马上开始第二步行动。他清楚地知道,夺权计划的成功,必须取得丞相李斯的支持。如何说动李斯,赵高是久思深虑过的。
丞相李斯,是老资格的政治家和官僚,在当时的秦王朝政治中,是仅次于秦始皇的权势人物,李斯的历史,与秦帝国的历史始终相随。
李斯是楚国人,出生于楚国的上蔡县(今河南上蔡),并入秦帝国以来,上蔡属于陈郡。李斯大概生于楚顷襄王24(前275)年,相当于秦昭王三十二年,比秦始皇大16岁,比赵高大17岁。年轻的时候,李斯在楚国的郡府中作文法小吏,郁郁闷闷,很是有些怀才不遇。他一个人住在郡吏的宿舍里,去厕所时常常遇见老鼠偷吃粪便中的残物,每当有人或者是狗走近,老鼠们惊恐不安,纷纷逃窜,觉得可怜,更觉得悲哀。有一天,他有事去政府的粮仓,看见仓中的老鼠各个肥大白皙,住在屋檐之下,饱食终日,也不受人和狗的惊扰,境况优游自在,与厕所中的老鼠有如天壤之别。李斯是聪慧敏感的人,就在这一瞬间,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忍不住高声感叹到:“人之贤明与不肖,如同鼠在仓中与厕中,取决于置身于不同的地位而已。” 地位决定贵贱,人生在于选择。他顿悟了,他当即决定,郁郁卑贱的生活再不能继续下去,人生必须有一个根本的改变。
战国是百家争鸣的时代,众多的学者先生,纷纷著书立说,争锋论辩,道家潜心于宇宙万物,追究贯通天地人世之原理大道,儒家整齐君臣父子夫妇礼义,致力于道德伦理之建立,阴阳家依据日月起伏,四季变迁而统括国家兴替,历史嬗变,墨家崇尚贤能而提倡节俭,以博爱反战的精神深入民间,法家最是深刻实用,以法、术、势规范政治和社会,一心致力于强权的建立,至于名家,既抽象于名辞与实物间的哲理,又严格于名目与实际间的差异,超脱于世,早早地进入了逻辑思辨。诸子百家,分门别类,千差万别,成就了中国历史上千年不遇的理性之觉醒。这些创新独白,学有所成的先生们,往往兴私学,集弟子,遍游天下,他们游说各国权势人物,或者自己投身政界经世致用,或者送弟子出仕干政,自己在幕后发挥智力的影响。如此世风之下,思想鼓动时代,掀起人材流动的大潮,对于有志向有能力的青年来说,从师游学,客卿出仕,成为出人头地的一条辉煌大道。
当时,著名的学者荀子正在楚国,他受楚国大臣,以养士著名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春申君黄歇的赏识,被任命为兰陵县(今山东仓山县)的县令,春申君死后,他废官家居兰陵,著述教学,声名远播各国。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他的学问,集战国后期各家学派之大成,贯通了道、儒、墨、法、名辩、阴阳各家。荀子的学问,道、礼、法相通相生,着眼于当世而与时应变,最能吸引积极入世的青年,各国的青年学子,纷纷慕名而来,投奔门下。李斯早就耳闻荀子高名,经过认真考虑,他辞去郡小吏,千里迢迢,由上蔡来到兰陵,入荀子门下作了学生。
李斯来到荀子门下,学习的是经世致用的帝王之术,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实用政治学。数年以后,李斯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他决心学有所用,准备用自己的所学去游说执政当权者,参政出仕,博取高位禄利, 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地位。此时的李斯,已经不是自比厕中鼠的郡县小吏,他有了知识和眼光,他要凭自己的能力作仓中鼠。他对当时的国际形势作了细致的分析和研究后,决定离开楚国到秦国去。他看准了秦国强大,将来的天下是秦国的天下,到秦国可以有所作为,可以建功立业。他对老师荀子说到:“弟子李斯听说过这样的话,机会来临的时候,万万不可怠慢。眼下是各国争雄的时代,游说之士主持各国政事。秦王有意吞并天下,称帝而治,这正是平民布衣纵横驰骋的时机,学者游士博取收获的机会。人处卑贱之位而不思变,正如圈养的禽兽,只能张嘴等食,不过徒有一张人脸,两腿可以直立行走而已。所以说来,卑贱是人生最大的耻辱,贫穷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长久处于卑贱的地位,贫穷的境地,反而讥讽富贵,厌恶禄利,以自托于无为来自我安慰和解脱,不过是无能而已,决非士人应有的情怀。我决意西去秦国,游说秦王。”
在荀子的众多弟子当中,最为有名的有两位。一位是李斯,另一位就是后来成为集法家之大成的学者韩非。韩非比李斯年纪稍大一些,他们同时在荀子门下学习,算是同学。不过,韩非是韩国的王族子弟,他因为口吃不善言谈,走了著书立说的路。李斯出身于下层平民,他急迫于改变自己的命运,他选择了入秦从政求仕的路。据说,李斯决定入秦以后,荀子为他未来的命运不安,曾经夜不能眠。作为老师,荀子了解弟子李斯的心情,也赏识他的能力,不过,李斯将禄利视为人生最大目的,这种极端功利的人生观,荀子以为危险不祥, 最终可能会招来不幸,所谓物极必反,道家之所忌讳也。
李斯入秦,大概是在庄襄王三(前246)年。庄襄王是秦始皇的父亲,他在赵国作了多年的人质,后来得到邯郸巨商吕不韦的邦助回到秦国,作了秦王。李斯来到秦国的时候,正赶上庄襄王过世。当时, 李斯大概28岁左右,新即位的秦王政还只是13岁的少年,一切政务由丞相文信侯吕不韦主持。
吕不韦当政的战国末年,正是豪门养士,游侠鼎盛的时代。各国权势政要,礼贤下士,王族公子,侯门竞开,皆以禄利网络人才。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号称四大公子,名重天下。吕不韦入秦主持政权期间,一方面继承秦国的富国强兵路线,积极对外扩张,另一方面,他羞愧于军事大国之秦国在文化方面的落后,着手文化的振兴。他比照关东四大公子,以禄位厚利招纳天下人才于门下,开始编撰《吕氏春秋》。《吕氏春秋》是百科全书性质的汇总编撰,吕不韦使门下宾客各人著录自己的所学所闻,集结各家学说,合而成为杂家的大著。吕不韦是卫国人,他多年在各国间经商,在赵国发迹,他见多识广,交游及于各国各色人等,荀子是赵国人,他周游各国,名扬天下,交游也及于各国各色人等,吕不韦与荀子之间,或许有面识交往,或许只是彼此闻名。吕不韦招纳天下学者编撰《吕氏春秋》,荀子当然是礼聘的首选,不过,此时的荀子,年事已高,他没有应聘西去再次入秦,他大概是推荐了李斯。李斯是荀子的得意门生,学问贯通古今,通达诸子百家,又是当时第一流的文学家,文字学家和书法家,一直怀有入秦施展抱负的愿望,当此时机,荀子推荐他到秦国参加《吕氏春秋》的编撰,想来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不过,李斯是入世求功利的人,学以致用,参政入仕,博取高位富贵才是他的人生终极目标,学问书道,技艺文论,都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入吕不韦门下,李斯得以直接面见吕不韦,积极将自己的书法、文学和政治才能显露出来。吕不韦极为赏识李斯,他把李斯推荐到秦王宫廷作了郎官,成为秦王赢政身边的文职侍从。进入宫廷的李斯,逐渐得到年轻的秦王的信赖,他的政见策画,一一被秦王采纳实行,不久,他被秦王任命为长史,成为秦王宫廷的秘书长,开始直接参与秦国政治。在以后长达三十余年的秦国政治生活中,李斯以他杰出的政治才能和机警的政治智慧,一帆风顺,步步高升。长史之后,他被任命为司法大臣的廷尉,成为政府的主要阁僚之一。在廷尉任职期间,李斯积极参与了消灭六国,统一天下政策的制定和执行。秦帝国建立以后,李斯的治国之才得到了更大的发挥,秦帝国强化和巩固统治的各项政策,几乎都出于李斯的策划。大概是在秦始皇三十(前217)年左右,李斯被始皇帝任命为左丞相,封为列侯,成为帝国政府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势人物。李斯有子女多人,长子李由出任秦的三川郡太守,执掌连接关中关东要地的封疆大任,其他的儿子皆娶秦的公主为媳,女儿也都嫁与秦的公子为妻。此时的李斯,可谓位极人臣,显赫荣耀之极。
物盛而衰,显赫荣耀之极,正是忧患滋生之时。李斯清楚,自己本是楚国的布衣平民,原本不过是卑贱的厕中鼠,入秦三十余年来,官至丞相,爵封列侯,大富大贵,岂是仓中鼠所能比况。然而,所有这一切,根基都在皇上的信任和赏识,一旦皇上的信任动摇变动,所有的荣华富贵,不过是砂石之上的建筑,随时可能崩溃。高处感寒,愈是高位愈是不安定的危机感,李斯是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
李斯出任丞相后,长子李由从三川郡守任上归省回到咸阳。李斯高兴,在家设酒宴庆贺。咸阳城内,政府百官云集,丞相府邸前聚集的马车,超过一千乘。面对如此空前盛况,李斯荣耀满足之余,不禁滋生出物盛而衰,何以收场的伤感来。他对李由喟然长叹道:‘我记得先师荀卿说过,“物禁大盛。”我李斯乃是上蔡出身的布衣,居住于里巷的平民,承蒙皇上赏识,拔擢至于如此。当今天下,以人臣地位计量,没有居于老夫之上者,可谓富贵之极了。物盛则衰,未来吉凶难测,眼下好戏何以收场。”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斯的预感渐渐接近现实成真。
秦始皇三十五(前212)年,始皇帝游幸咸阳郊外的梁山宫,登山远眺,正好望见丞相李斯的车马行列经过,盛大华丽,十分壮观。始皇帝当即沉下脸来,颇有不以为善的表示。事后,陪同始皇帝在场的侍卫官员将消息透露给李斯,李斯惶然警惕,马上将自己的出行车马作了相应的减损。李斯的本意,是以自我约束消除始皇帝的不满,减轻高位荣华所带来的危险。殊不知始皇帝再次看到李斯的车马行列时,马上察觉到丞相车骑前后减损间的内在关联,他勃然怒道:“是谁泄漏了我的话,通报了丞相?”严厉追究之下,没有人承认。始皇帝震怒,将当时所有在场的侍卫人员全部处死。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追究虽然没有及于李斯,高处不胜险,不知楼阁何时崩塌的危机感,已经是寒彻及于肌骨之间了。
始皇帝过世时,李斯大概已经将近七十岁了。始皇帝的突然去世,给李斯带来相当大的冲击。自己是应该先走的人,却留在了后面,来日不多的预感,使他有生命短暂的悲哀。不过,李斯毕竟是积极入世的人,实干的政治家,在他的悲哀之上,更多的是对于时局和前景的忧虑。他清楚地知道,伴随始皇帝的过世,帝国和自己的未来,都将因为新皇帝的即位而有重大的变化。皇帝制度下的臣民,个人生家性命,无不系于主子一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保明日不成阶下囚刀下鬼。
<B>五 赵高说李斯</B>
赵高来见李斯的时候,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他审时度势,将眼下的权力博局分辨得彻底透彻,他权衡利害,将三人共局的得失算计得滴水不漏。始皇帝死后留下的瞬间政治真空,可以由自己、胡亥和李斯三人来抢注填补。帝国是车驾,胡亥是车主,自己是车御, 李斯是参乘,三人共局,大权在握,可以强行驱动整个帝国机器的运行。三人夺权共局,胡亥以无缘帝位的幼子入继大统,李斯以拥立皇帝的新功继任丞相,自己则可以居于皇帝和丞相,宫廷和政府之间左右政局,对于三人而言,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胡亥既已说动,见李斯已经有了二对一的优势,打皇子胡亥的牌,出示的是未来皇帝的威慑,自己与李斯有近二十年的往来,以李斯的为人和眼下的处境而论,不由他不听从。赵高深信,利益所在,就是人生的选择所在,自己如此,胡亥如此,李斯也是如此,自己能够说服丞相李斯。
寒喧之后,赵高单刀直入:“承蒙丞相所知,皇上过世前,有诏书赐送长子扶苏,速回咸阳主持丧葬,立为后嗣。诏书尚未发送,皇上驾崩,事情没有外人知道。现在,遗诏以及皇帝符玺都在胡亥手中,决定太子的事情,只在丞相与赵高的一句话而已。如何行事,望丞相计量?”
李斯勃然作色,惊斥道:“亡国之言,何从谈起。这种事情,不是为臣者所应当谈论的。”
赵高平静地说道:“在下鲁钝,惊动丞相。权且不妨换个话题,望丞相将自己与蒙恬试作衡量比较。功高劳苦能不能与蒙恬相比,谋远失少能不能与蒙恬相比,无怨于天下能不能与蒙恬相比,与扶苏关系之久长,被扶苏所信赖的厚薄,能不能与蒙恬相比?”
李斯有些迟疑,思量后答道:“以上五条,都比不上蒙恬。不过,此时此刻,赵君用政事的欠缺来指责老夫,不也唐突过于了吗?”
赵高是机敏的人,他体察出李斯心动的方向,顺势说道:“我赵高不过是内廷的勤杂而已,自从有幸以刀笔文法进入秦宫以来,管事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没有见过被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赏延及第二代的,几乎都被问罪诛亡。始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都是丞相所知道的。长子扶苏刚毅而武勇,既能取信于人又能激励用人,即位以后,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如此君臣政局之下,君侯最终不能怀列侯之印安归故里的结局,难道还不明显吗?在下高受诏教习胡亥学习法律政事,数年以来,未尝见胡亥有所过失,未尝对胡亥有不安之感。胡亥仁慈笃厚,轻财重士,明辨于心而绌纳于口,礼义周全而敬重士人,秦的诸位公子当中没有比得上他的,可以立为继嗣。望君侯计量决定。”
李斯惶惑不愿深谈,起身相送说:“赵君请回!我李斯奉主上之诏令,听上天之成命,计量决定,何从谈起?”赵高不动,回复说:“安可以转危,危可以转安,不能自力定安危,岂能顺天有贵圣?”
李斯说:“我李斯乃是上蔡闾巷之平民布衣,仰皇上恩宠,得幸被拔擢为丞相,受封为列侯,子孙后代皆位尊禄重。今主上将国家之存亡安危嘱托于臣,岂可以有所辜负?避死而求侥幸,不是忠臣之所为,苦劳而蹈危机,不是孝子之行事, 臣下人子,各守其职责而已。赵君不用多说,老夫将要得罪了。”
在赵高听来,李斯的话,语在双关。得罪之指向,若在赵高,则是逐客出门,断念绝意,得罪之指向,若在李斯自身,则是上轨道入计划的开始。赵高坚定地引导谈话的方向说:“听说圣人迁徙无常,顺应变化而与时俱进,察见微末则能感知根本,观测动向则能明了归终。趋时应变,乃是物事固有的本性,哪里有守成不变的道理!眼下而今,天下权柄之命运系于胡亥,胡亥之成功,又系于在下高能够通达丞相,连接内外。政权营运,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由上方控制下部,由中枢控制外围,乃是执政之道。秋霜降而草花落,水摇动而万物作,末由本定,乃是必然的道理。以君侯之明鉴,难道不能及早有所查验?”
李斯欠身坐下,说道:“吾闻晋献公易动太子,晋国三世不得安宁,齐桓公兄弟争位,公子纠死于内乱。商纣王杀比干,囚箕子,不听劝谏,社稷倾危,国都成为丘墟。凡此三事,逆天违理,使得宗庙不得血食永祀。我李斯为人,要在顺守为臣之道,岂能干预继嗣?”赵高是佩剑行武,强壮坚忍的人,他逼近李斯说:“天下事在人为。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侯若是听臣之计,定将长有列侯之位,世世有封君之称,寿如乔松,智如孔墨。君侯若释此不从,祸患将及于子孙,足以寒心。善处世的人因祸为福, 请君侯择善决断。”
李斯矛盾,李斯惶惑,李斯惊恐,他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抗拒赵高。在为臣之道和保身固宠之间,在安定国本和攫取权益之间,他始终摇晃。这时候的李斯,年过七十,已经是垂暮之年,老迈多为晚年子孙计,他垂泪叹息,“呜呼哀哉,落日黄昏,遭遇乱世,身不能随先帝去,命将何处依托哉!”仰天之下,他接受了赵高的提议。
<B>六 政见人事恩怨</B>
秦始皇有子女二十余人,其中儿子十五人,长子是扶苏,幼子是胡亥,另外知道名字者,尚有公子将闾兄弟三人和公子高,女儿十人,史书上曾经提到过的,有李斯的儿媳、李由等兄弟的妻子。史称扶苏为人刚毅而武勇,信任属下,既能取信于人,又能激励用人,奋发致力于政事,最为始皇帝所看重,也为朝野上下所服膺。始皇帝晚年,独裁加深,行政日渐苛酷。三十三年,焚书毁禁百家之言,三十五年,坑儒活埋诸生方士。对于焚书坑儒,公子扶苏有不同看法,他劝谏始皇帝说, “天下初定,远方的百姓尚未能安集,诸生都是诵读孔子,因循守礼的人,父上以重法严惩,儿臣恐怕天下不安,望父上明察。”晚年的秦始皇,大概是已经听不得不同意见,当即大怒,发落扶苏出京到上郡,去蒙恬所统领的北部方面军中出任监军。始皇帝晚年有一大疑政和失政,就是没有立太子,明确皇位继承人。扶苏是长子,贤明而为皇帝看重,是朝野上下公认的继承人。扶苏的离京外放,对于皇帝的继承问题和始皇帝晚年的帝国政局,不可不谓有重大的影响。
焚书一事,出于丞相李斯的建议。李斯是法家,他反儒反分封,对于先王之政和仁义道德都不以为然,坑儒严惩方士诸生,他当然也是推波助澜的人。扶苏反对焚书坑儒,为儒生说话,他在政治主张和政策上,自然与李斯对立起来,李斯对始皇帝身后的不安,其政治上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这里。
李斯与蒙恬之间,在政见上也有对立。秦统一中国以后,整个北部边境,直接邻接强大的匈奴,骑马军团南下的威胁,远至辽东,近及首都。始皇帝自视为天下唯一的君主,不能容忍对等和对抗,当他准备攻击匈奴,占领匈奴南下的进出基地-河套地区时,李斯曾经呈述不同的意见反对进兵。李斯劝谏始皇帝说,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有生活方式的根本差异,匈奴非定居无城郭,逐水草而居,如同候鸟迁徙,很难控制得了,草原骑战和城守攻坚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异。秦军轻装深入,军粮难以接济,携辎重深入,则无法机动对应,占领匈奴的地方无法常驻,捕获匈奴的军民无法役使,耗费大而收获小,不是长久之策。始皇帝没有接受李斯的意见,他任命蒙恬为大将,统领三十万大军进攻匈奴,占领了河套地区,设置了九原郡。蒙恬是进攻匈奴的主帅,北进政策的推进者。李斯与蒙恬的政见分歧,由此留下根子。
扶苏到上郡监军,与大将蒙恬共事,关系融洽,一体同心,蒙恬的弟弟蒙毅,受宠于始皇帝,多年以来,一直在始皇帝的身边担当枢要重职。扶苏是皇长子,皇位的第一继承人,蒙恬是帝国北部军大将,兼任首都地区的军政长官-内史,蒙毅是内廷中枢政要,始皇帝最亲信的侍从大臣,扶苏与蒙恬共事,内有蒙毅的支持,皇长子与蒙氏在政治上携手联盟,成为始皇帝之下最大的政治势力,扶苏继承皇位之布局,也由此形成。晚年的李斯,游离在扶苏与蒙氏的政治联盟之外,政见上有分歧,人事上不同线。始皇帝在位,李斯因始皇帝的信赖而偏安,一旦扶苏上台,首当其冲的政治变动,无疑就是李斯。李斯物盛而衰的危机感,有相当部分,是来源于此。赵高是久在内廷深处的人物,是习惯于在黑暗中窥探的鸱枭,他对权力极为敏感,体察得极为真切,他有自信说服李斯,正是因为他透彻地了解这种局势,也了解李斯的为人。
政治上的分合对立,有纲有线有怨。政见上的分歧是纲,人事上的站队是线,政见和人事之外,还有个人间的恩怨搀杂其间。李斯与扶苏和蒙恬有政见上的对立,在人事上,因为扶苏与蒙氏联盟的关系,他自然是站在了对立面。赵高是胡亥的老师,为了拥立胡亥,必须消灭扶苏,他与扶苏之间,是政治上的不能相容。赵高与蒙氏之间有嫌隙,主要是个人间的私怨。我们已经谈到过,赵高在中车府令任上时,曾经犯有大罪,交由蒙毅审理,蒙毅是奉公守法的人,不敢有所怠慢,依法判处赵高死刑,剥夺其官职,削除其出入宫内的门藉。由于事关始皇帝身边近臣,蒙毅判决后交由始皇帝复审定夺。始皇帝惜才不忍,赦免了赵高,不久,官复原职,继续担任中车府令。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情细节,由于史书没有记载,已经无法知道。不过,以人情推论,判死刑,是体验了死,得赦免,是死里逃生。对于人生来说,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大的刺激。这件事以后,赵高脱胎换骨,宛若再生。他从此兢兢业业,供职办事益发勤勉,他从此小心翼翼,为人处世益发谨慎,他再次取得始皇帝的信任,皇帝出行,不仅车马由他提调打点,皇帝的玺印,也由他掌管,始皇帝进而将幼子胡亥的教育,也委托给了他,可谓是看重有加。不过,这些都是表象的一面,死里逃生以后,在赵高的内心深处, 根植下了对于蒙毅及其蒙氏一族的仇恨,复仇啊复仇,成了他捡回来的生命之呼喊。对于已经死去过一次的赵高来说,他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纲常伦理,生命道德已经无所顾忌,他渴求的只是权力,权力在手,可以复仇,权力在手,可以为所欲为。死里逃生以后,深层内面的赵高,是执着于权力,不惜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赵高说李斯到最后,已经摆出了鱼死网破的胁迫,年迈的李斯,由不得不听从。赵高说动了胡亥,将要说李斯之前,曾经忍不住出声喊道:“时机时机,迫在眉睫,整装出击,唯恐延误。”他之所以如此深刻地感到时间和事情的紧迫,是因为正好在这个时候,一直跟随在始皇帝身边未曾离开过的蒙毅,临时受始皇帝委托,外出祭祀尚未归来,留下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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