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蒹葭苍苍》片断

蒹葭从风 · 发表于 2006-10-24 13:54:10

汧<st1: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阳">阳</st1:PersonName>君家马圈的木栅门正朝着汧水。长满绿苔的青石阶从牲畜圈的篱笆，沿着缓坡一溜铺下去，一直伸到弯弯曲曲的河滩边沿，最后埋没在青葱的蒹葭丛里。
径路今天起得很早。其他人还在扯着长鼾的时候，他就打着哈欠出了板屋。天边稀疏的星还熠熠有光，长满了青草的院子到处闪着银色的朝露。除了马圈里偶尔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响鼻，天地间有的，就是清冷的汧水那单调的曲子了。
径路一边嘟囔一边走，虽然很瞌睡，但他还是拖沓着脚步木木地朝着向马圈方向，父亲的缰绳让他没能养成回笼觉的习惯，他一边走一边无聊地将鞭子一下一下磕打在石板路上。这些石板铺越看越不顺眼，在这里简直多此一举——反正谁也不会在下雨天穿着及地的衣裳，并且不穿皮靴就骑马来着。不过他磕得很轻，不想弄坏了那很精美的新皮鞭。那柄上镶了玉石的新皮鞭是昨晚婚礼中汧阳公子直接送给他的，牛皮很软，鞭花清脆吃劲适中。而且他早就想要一根新马鞭了。只是，他不喜欢给他鞭子的那个人，所以这回拿着它心里更窝火了，生自己的气干吗要收下。
 夜风已经散了寒气，不那么刺骨了，他拢了把干草垫在屁股下面，靠在红柳桩子的篱笆坐了下来，把交领拢紧脖子，又把领巾向脸上拉了拉。

--------------------------------------



一声清脆的爆裂，一阵风从身边掠过。径路睁开迷糊的眼睛，就看见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旁边飞了过去。
“这般爱马如命哪，回去睡罢。”那清亮的声音冲进耳孔里。汧阳公子拨转马头，刚睁开的朦胧眼睛撞上神采奕奕的双目。公子章一顶黑缯小冠束发，黑色箭袖轻装，腰间很夸张地飘着三尺来长的纁红帛带，在灰白的天色里，霎是晃眼。
两年来，章的面孔变化不大，但相对两年前那冷漠清峻的脸还是明显成熟了很多。径路突然想起他紧抿的嘴角，不动声色地用短剑划过他们脖子的样子，嘴唇不自觉哆嗦了下。大概公子觉得他迷离的神态很有意思，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径路揉着眼睛，带着一身纷纷掉落草穗站了起来，笨拙地施了个礼就向马圈迈去。
“今天把所有的马都赶到后山去，门口这片草场得给入冬留着。你和马群还不大熟罢？不要紧，使不动这些畜生们就叫黑伯跟你一齐，往后你要接他的活，记住了？驾——”公子章一边用勿庸置疑的声音说着，一边甩了马缰小跑下缓坡，远远地把一串轻啸丢在身后。
径路呲着牙，做了个死乞白赖的难看的鬼脸。

------------------------------------------



他今天特别磨蹭，还不断用自己的靴子后跟敲打着石板。径路先是跨上玄风——这里的头马，在场院里小跑了几圈。感觉还好。玄风和骊龙一样高大一样油黑一样俊美，却没有骊龙的戾气。
眼下，下人几乎都起来了，各自忙活着走来走去。他看见一个使女穿着一件中衣和只到小腿肚的下裙，系着帨巾，光着脚，匆匆提着一桶牛乳从廊下向庖间走去，路过的时候留给他一阵甜甜的奶香，还有一个又甜又温的笑。
径路忖着手上的劲勒了一点缰绳，放慢了步子，玄风碎步跑起来。跑到第三圈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阼阶下。
换下了昨天那曳地三尺的纯衣纁袡，雍姬穿着一身不太显眼的玄色绡衣，袖袂好看地收祛，成圆弧形，领缘绣有银灰色的黼纹。一反昨天华美的“副笄六珈”，她今天只是将蓬松的青丝于脑后束拢，发尾简单地挽作一个小髻，横插一支银白色的青铜矢头笄。雍姬捧着只竹笲静静地立在那里，半侧着脸，看不到表情。

-----------------------------------------



清脆的马蹄声让雍姬慢慢转过头。
径路跳下来，牵着玄风走过去。
“清早……起来了？”径路很恼恨自己不利索的舌头，便干咳了两下。
雍姬的脸上染着淡淡的霞。两人互相望了片刻，竟然都不知道说什么，有了点微妙的尴尬。于是，雍姬指着他身后的玄风问道：“它们听话么？”
径路露出灿烂的白白的牙齿笑了：“好得很呢。”
“唔。它和骊龙很像。” 
“咳，牙口老了，将来，头马肯定是骊龙。” 
“哦，那就好了，那时我的赤乌就嫁给它。”
“赤乌本来就是它的新娘子嘛。”
“现在还不是呢，赤乌还小。”
“总有一天会是的。那就等明年春天好了，咱们把它们放到岍山草坡去……”径路突然嘎然而止，他搔搔脑袋，怅然地说“我忘了，你已经嫁人了，不好再这么乱跑，只好……我自己去了。”
两人均沉默了一会。
径路想起刚才汧阳公子脸上飞扬的神彩，冒失地问道：“你还好吧？”
雍姬挑了下眉毛，似乎有点惊讶，她瞬一瞬目，不过还是微笑：“我很好。”
径路更加用力抓搔着自己的头顶，以至于一绺褐色的碎发掉下来贴过脸颊。他用靴子尖在地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章文，漫不经心地说：“大清早，站在这里干吗？”
“夙见礼啊。”她抬了抬手里的竹篮。
“夙见？啊……啊，对了，我知道的——哎，可是你没有舅姑，按理不用行这礼了呀。”
“可是阿姊在，她真正是家里的梁柱。”
“嗯，也是。那，怎么汧<st1: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阳">阳</st1:PersonName>君出去了？”
雍姬赧然一笑：“阿章说他每天卯时即要晨练跑马的，只是……今早，误了时辰……我在等他。”
径路笑笑，点头。然后用靴子蹭掉沙地上的图案，摩挲着马鬃，说：“那我走了，今天要去后山放马。”
她瞬目默许。
径路失落地想，嫁人就让人变化那么大么？连点头都懒的了…唉。
“阿乔……”他走了几步突然回首，垂下眼睛：“我，还能这么称你的名吗？”
她默默地望着他，片刻后微笑着点头：“当然，我们在雒水边说好了的，我不会忘。不管什么境况，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当你是我的弟弟，亲弟弟一样。”她说着，从篮中拿出几块干肉，拣了一张铺篮子的楝叶，麻利地包好肉干，塞进径路腰间的皮袋。
径路灿烂地笑了，飞身跃上马背，右脚尖轻磕一下玄风的右边肋窝，拨转马头，打马离去。
雍姬弯一弯嘴角，静静看着他的背影：那熟悉的，骑在马上略有一点歪斜的样子，棕色的微卷的头发在肩头跳跃……半载之前的洛阳王畿之行，恍若隔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27 18:24:10编辑过]

蒹葭从风 · 发表于 2006-10-24 13:56:45

黎明的银白色天空只有几点淡淡的晨星。风从暗色镶着亮边的云片下吹来。汧水上雾气奔腾，一直盘旋上升到苍灰色山峰的斜坡，像条没有脑袋的灰蛇。
在宽敞的河谷里，马群稍微放开了步子，无数清脆的马蹄声连称了一片闷闷的雷声，回荡在四壁的山间。左岸的汧水、河滩、湖沼、树林和一丛一丛披着露水的苇子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上来。
径路的坐骑是匹安分守己的火熘马，它总是恰当地跑在马群中间偏后的地方。径路一肚子火，尽管他告诉顽固的黑伯，自己御过比这还要大的马群，但老马倌说什么都不放心让这陪嫁来的胡奴第一次就来御头马，虽然他竟能说一口雅言。

-------------------------------------------
晌午前赶到了两个山头后。汧水在这里变得又平又缓，粼粼地闪着金光。他们两人在河边找了一丛柳树窝子坐下来。
“饿死啦。”径路一边剥着包干肉的楝叶，一边有气无力地嘟囔。
“呸，饿死鬼的胡奴，我老人家吃着肉干拌饭，你竟然吃整块的干肉，哼，小心点，别噎死了！”
“真是小气，你拿着吃就是了。”径路笑笑。
“哼，行了，记着留一顿，回去恐怕也得戌时了。”老马倌黑伯一边用短剑割着肉干，一边嘟嘟囔囔。
“怕饿？老头子，你带着火石跟弓矢，是摆样子的么？”
“你懂个啥？你是来猎吃食的，还是来放马的？把这么一大群马驹子撂了呀？”
“我的天，射一只兔子山鸡要你一天时间么？”
“别废话，我老了，腿脚哪能赶上你这疯小子。”说着甩开他那因长期骑马有微些罗圈的腿向径路身边走去，“算啦……不说废话了，俗话说，酒肉不分家……”老马倌嘿嘿地笑起来，呲着一口残缺不全的黑黄牙齿，咽下一口粟米饭，开始用颤抖的手摸索着解腰间拴着羊皮酒囊的绳结。
“呵，你带酒了，真是好老头子。”
“马奶子，胡人的酒还是有劲。喜欢吧？知道你喜欢我才多带了一囊，嘿嘿。”
径路仰起脸，眯着蓝色的瞳仁，弯着嘴巴冲着自信固执的老马倌点头，心里很感激，虽然他其实更喜欢清醇的黍酒。
两人大口灌着马奶子，狼吞虎咽了一会干肉粟米饭。老头子歪斜着半醉的，稀疏的白色脑袋，摇摇晃晃地开口：“我说，你这个胡人怎么说得一口雅言？就连我们公子都说得没你好听哩。你怎么学的？”
“我么？让人抽着鞭子学的。”径路斜着一双细长的蓝眼睛，漫不经心地说。
“呸，没规矩的，胡人到底是胡人。”老头子摇着头，插在发髻上的骨簪摆来摆去，灌下一大口马奶酒，喷出一个发着酸气的嗝。
“那啥，公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汧阳公子么？那还用问啊。是千里挑一的人材哇，整个汧渭，整个陇西，没有不知道他的。”
“哈哈，不如说整个秦地好了，哎哟，连我们居延部都久闻其名哇。”径路大笑起来。
“呸呸，住嘴，你是不知道……他那力气，啧啧，他那只手跟青铜的一样，嘿，有次他驯马时候摔了下来，我亲眼见他阴沉着脸爬起来，走到那马跟前，啪地把马鞭摔在地上，揪住马缰，呼啦——就这么一拳，那马就嘶叫一声倒地上了，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喏，就是那匹，那马现在还有些痴呆哩……嘿嘿，整个汧阳的姑娘，没有不喜欢公子的。每年上巳踏青，都往他身边的草棵子那里凑……”老头子兴奋地抖着花白的胡子，喷着唾沫。
径路咯吱咯吱地磨着牙，眯起一只眼睛。
“哎，你不信啊？呸，以后你慢慢瞧风景吧。要说，你家女主人嫁给我们公子真是福气呐。”
径路哼一声：“我家阿姊可是雍伯姬，周王室的宗姬。”
“得了吧，谁都知道周天子再也回不来了，周家小宗又怎么样？没见一代比一代落魄么？不知害臊的家伙，你还敢叫阿姊，你当自己是什么身份？过几天就该给你烙印了，怎么，还想把我们公子叫姐夫吗？”
“她就是我阿姊，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别人怎么看。”径路面无表情地说，声音猛然低沉。

--------------------------------------



雍姬正在服侍仲嬴用早馔，实际在行新妇婚后的夙见礼。陈设比较简化，仅仅比她大五岁的仲嬴本来说这个就免了，但是雍姬执意这样。以至于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还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雍姬执一笲枣、栗和干肉，从西阶上堂，堂中已设好一张席子，上置一个小几，陈着一甒醴酒，右边一个小鼎中放着一只炖好的乳猪。她首先向东走到正坐在小几南边的仲嬴身前，把枣、栗、干肉放置于席上，坐好，而后加手齐眉躬身行礼，仲嬴回礼答拜。仲嬴今天也特地妆扮过了，低低的椎髻梳得很整齐，两边各插一支一尺二长的碧玉笄。
雍姬地不紧不慢进行着仪式，祭醴，祭脯醢，祭食，用馔，斟酒安食，一献之礼……剔透的角质小匙、错金丝的酒觯、小巧的脯醢酱盒……在她手中有条不紊地交替置换。



饮酒完毕，算是礼成了，她们二人起身，仲嬴正要从西面的侧阶下堂，雍姬按住了她的衣袖，微笑着说：“阿姊，你走这里。”说完指指正面的阼阶。仲嬴惊讶着，未及回神，手就被另一双手握住。雍姬淡淡说：“阿姊，你自当是主人，夫君昨日里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仲嬴一笑：“不必，你终究是汧阳家的女主，往后迩庙洒扫，你要好好协助你的夫君，我的弟弟。”



“不，阿姊，夫君嘱咐过我，家里现在离不开你……汧阳家好不容易，辗转了那么远，才安顿下来的。”



“唉……什么话。我终究还是要再嫁出的，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早该接手家业了，结果整天骑射斗猎喝酒。偏这点，最像我们那乖张的爹，实在有愧先人。阿乔，你平日里多管束着他。”



雍姬点头，挽扶着她的手臂，缓缓向阼阶走去。仲嬴迟疑了片刻，同她一起走下台阶。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24 14:28:03编辑过]

枯枝 · 发表于 2006-10-25 12:14:40

注意到这些马的名字了，玄风——旋风，然后玄=黑，于是推断，原来这马是李逵……建议从风姐姐把马凑足一百零八数，也分个天罡地支，嘻嘻……

草色风烟 · 发表于 2006-10-25 12:29:53

终于看到大作的片段了，头发都等白了……哈哈哈写得挺有感觉的呢不过，我比较贪心，要想看全文的。厚厚……估计现在这个片段只有我知道人物设定的人才看得明白吧。哈哈哈……期待……祈祷中……

乾坤 · 发表于 2006-10-26 20:55:16

期待！

蒹葭从风 · 发表于 2006-10-27 18:28:10

全文出来，不知道我的头发会不会白……[em04]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中的男一和女一都露面了...径路就是男一号，他是个匈奴少年，经历有点类似汉代的金日磾，不过性格和命运有所差别的。PS.“径路”是匈奴语“宝刀”的意思……

扫眉卧龙 · 发表于 2006-10-27 18:47:44

姐姐头发若白了，阿眉也把头发染白陪姐姐

蒹葭从风 · 发表于 2006-10-28 13:34:26

泪……不要哇，我看到阿眉的如墨长发才能写出东西，要知道，女主人公最早的闺名可是阿眉...

烟雨侯 · 发表于 2006-10-28 16:46:12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扫眉卧龙在2006-10-27 18:47:44的o(︶︿︶)o 唉：
姐姐头发若白了，阿眉也把头发染白陪姐姐</DIV>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大家就慢慢等吧～～

乾坤 · 发表于 2006-10-28 17:50:57

厉害啊！怎么知道那么多古词呢？真难想象的美女啊！
“呸呸，住嘴，你是不知道……他那力气，啧啧，他那只手跟青铜的一样，嘿，有次他驯马时候摔了下来，我亲眼见他阴沉着脸爬起来，走到那马跟前，啪地把马鞭摔在地上，揪住马缰，呼啦——就这么一拳，那马就嘶叫一声倒地上了，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喏，就是那匹，那马现在还有些痴呆哩……嘿嘿，整个汧阳的姑娘，没有不喜欢公子的。每年上巳踏青，都往他身边的草棵子那里凑……”老头子兴奋地抖着花白的胡子，喷着唾沫。
 
描写的太深刻了吧！敬仰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28 18:03:54编辑过]

枯枝 · 发表于 2006-10-28 18:57:12

同意楼上的……[em04][em04][em04][em04]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可是我也不是不认真看的哦

令狐箫琴 · 发表于 2006-10-30 21:11:35

好吧！摔个跟头我也认了。。。谁让我也挖坑呢？[em06]

蒹葭从风 · 发表于 2006-11-4 14:17:49

更新更新……
我的小说更具随意性，排序那叫一个随机，将带给您云里雾里般的享受
[em05]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4 14:25:11编辑过]

蒹葭从风 · 发表于 2006-11-4 14:18:20

灰蒙蒙的天云低徊，快要擦着低矮的山塬。在突起的尖锐的崖角下，沣水和滈水在这里交汇，而后茫然地驰往远方。东边天际已经看不到连天狼烟，却没有褪去最后的血迹，依然留有一抹淡淡的褐红色氤氲。暮云低垂，暮风渐凉。天地间突然消弭了剑戈搏击之声，宁静得有些异样。
暮色斜阳剪出两个暗金色的影子。一个高个成年男子，戎服甲胄，残缺了顶饰的兜鍪僵硬地卡在臂弯，两根玉簪没能挽救他那浓密的，意欲逃散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飞在风里；旁边的少年脸色苍白，脖子细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约莫十四五岁，却已经早早加了冠。他的衣裳褴褛不堪，仔细才能辨认出上面精美的黼绣。一双精美的充耳长丝从容地轻飏。两人皆默然不语，只有他们腰间悬挂的杂佩玉饰在风中铿铮而鸣，时而清越，时而温润，似在替主人对话。
 
夜色降临，寒气生起，少年的肩头开始瑟瑟起来，戎装男子便转过身。撞上少年那淡漠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涌上一股酸楚。他轻轻扔下兜鍪，双手放在少年瘦弱的肩上：“伯服，你受苦了……”
伯服缓缓抬起浓密的女孩子一样的睫毛，微仰头，眼睛亮得竟有些灼人，嘴里无声地念出两个字：“王兄……”
新即位的周天子宜臼闭上眼睛，把弟弟揽进怀里，摩娑着他头顶：“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在他怀里的少年平静而淡漠，若有所思地看着某个地方，不说话。
“我找了你快两年了，伯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曾经找过王兄一次，可我不敢对你的兵士们说我是谁，他们当然不会随便放一个乡野小子去见天子……后来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伯服，你瘦了这么多。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苍白的嘴唇弯了一下，浅笑：“像水草一样，就过来了。”
心一阵绞痛：“今后，有哥哥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委屈了。”
伯服笑了：“王兄知道吗？今天为了见你，我特地换了我最好的一身衣裳——我逃出时最后穿的衣裳是我冠礼时的玄端服，后来为了掩蔽身份就换了下来，一直带着。”
宜臼仔细打量着弟弟身上这残破的玄衣纁裳，多处撕裂挂破，不知他经历过怎样难以想象的罹乱。宜臼心里一阵抽紧，像父亲一样安抚着可怜楚楚的伯服。
“哥哥今后一定好好保护你，伯服，跟哥哥走吧，几日后我们就动身。”
“去哪？”
宜臼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定定地望向东方，他的目光很远，穿过了层峦叠嶂，穿过了朦胧月光。
“雒邑么？”
宜臼点点头。
“王兄既已继位，为何要离开王畿？”伯服不咸不淡地问。
“我不喜欢……镐京。”暗哑的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我要忘记这里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伯服没有说话，在宜臼的怀里摇了摇头。宜臼似乎料到似的，没有太惊讶，只是将他从胳膊里放开，静静地望着他的脸，缓缓地问：“为何？”
“哥哥，我也不喜欢镐京，可是，我还有牵挂。”
“能烧的都烧了，能毁的都毁了，该死的……也死了，还有什么好牵挂？”
“哥哥果然没有牵挂了么？”伯服眯起眼睛。
宜臼默然。
“哥哥不问父王甚至都在情理，但是你真的不再挂念她了么？”两行清泪缓缓从他眼中掉落。
宜臼的嘴唇颤抖起来，他低下头，半晌后他艰难地开口：“她……母后，她还好么？”
“哥哥问的是那个母后？王兄的母后——申姜太后不正在你军中么？”
月亮突然一颤，立时隐于云中，看不清宜臼的表情了。许久的沉默。半晌才听得他那有点变了调的声音：“褒姒，她还好么？”
伯服幽幽地看了一眼他：“若非王兄及时赶到，伯服如今定然不能和你并立于此。父王一开始就被刺死在骊山脚下，她……还能好么？”
宜臼的喉咙蠕动，终于落下两行泪，颤抖着问：“褒姒她……在哪里？”
伯服凄凉地摇摇头。
宜臼的双手紧紧扣着他的双肩，大声而颤抖：“告诉我。”
伯服流着泪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乱军冲上行宫的时候，我们就散了。不过，王兄自可推想一下。”
宜臼怔怔地望着他——伯服的眼睛真是像极了他的母亲：平静的时候目光冷漠而无定，似乎望向世外某个地方；斜视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睛，然后流出一缕淡淡的残忍。宜臼终于泣不成声。他的声音被夜风撕扯着抛散着。
伯服依然平静地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我听到的母亲最后说的话是：‘宜臼他快回来了，他允诺在狼烟燃起的时候会让我见到他。’然后，我隔着火光，看见她在笑，笑得很美很灿烂，就像灼灼开放的甘棠。”
“别……说了……”
伯服凄然：“哥哥，你去得太久了，你在申国的那些日子里，伯服天天念你，母亲天天念那烽火，就是再也没有笑过。”
“可是……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可是……伯服，你说她是否还活着？我为什么找不到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宜臼一边摇着伯服，一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脸上泪水纵横。
伯服又是凄然一笑：“哥哥会永远挂念她吗？”
宜臼闭目，坚定地点头。
“那么伯服就答应永远为你寻找她。”
宜臼迷离的眼睛看着他，挑了挑眉毛。
“可是，伯服觉得恐怕不能找到，这或许是天意。不过，我会一直找，为王兄寻找，到母亲出生的褒水、褒谷去找，沣滈，豳岐，陇西，北地……找遍整个雍梁之地，说不定还会找遍九州，找遍天下。王兄，若伯服没有找到，还会让我的女儿去看望你。”
“伯服……”
“伯服留在这里，除了寻找，还有另一桩事。”
“什么？”
“犬戎。王兄借了犬戎的力，好借却不好还。犬戎来了，骊戎、西戎、白狄、羌人……很快也会望风而至，所以臣弟替你攘除后患，从此世世代代守住这个镌刻了我们周人记忆的故土——我们的先祖后稷，不窋，公刘，古公亶父、太王，季历，文王，武王……以及历代周王他们生活的故土。”
宜臼再次将伯服揽在胸前。而伯服敏捷地右腕一翻，闪电般抽出他腰间的青铜佩剑。流水般的剑身青光凛凛，锋寒刺目。
“好锋利……”伯服喃喃地说，抽出被夹住的左手，两根手指轻轻从刃上滑过，像在抚弄一波春水。伯服跪下，放下剑，认真地整了整残破的蔽膝，举手加额，伏身行稽首大礼，然后双手托佩剑呈于前：“请王将此剑赐予秦伯。”
宜臼忙扶起伯服：“王弟……”
“秦人素来是西疆门阙少不得的部族，也算安分吧，此次勤王又首当其冲，更何况如今还是没有名分的西陲大夫，王兄自然要封其为诸侯了，受封后，秦人感激自会安守西土。王应该晓得，天子一走，我们的故土不被戎狄侵吞只有靠秦人了。如今臣既要留下，只恐秦伯心有异样，所以就不必封我为诸侯了，封个大夫吧，在秦伯之下。将此剑赐予他，告诉他，雍留大夫若有僭越之意，自可以王剑斩之。”
“弟弟……”周王呜咽起来，紧紧攥住王叔伯服的手。突然发现，刚才那抚剑刃的左手手指，正血如泉涌。
“哥哥，我在雍梁之地等你，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还是希望周天子终有一天会回来。”伯服淡淡地笑：“找不到你挂念的那个人，我会让雍姬——我的女儿去看望你。”
 
月亮半隐在云中，不知是悲是欢，留下漫天遍地的白霜。山塬下的军营火光点点。不远的地方还传来犬戎军队发出的刺耳的啸叫声，胡笳和陶埙哀怨地纠缠在天地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8 3:29:31编辑过]

草色风烟 · 发表于 2006-11-8 12:04:29

厚厚，继续顶上去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注册

[詩文丹青之道] [原创]小说《蒹葭苍苍》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