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鲁珲 于 2012-6-21 20:59 编辑
六樓 今世考證:
一、朱熹和嚴蕊
這大概是朱熹在現代中國人心目中最有名的故事了。這不奇怪,中國人的八卦精神和八婆精神,向來是天下無雙的。這個故事最早在洪邁的《夷堅志庚》中虛構:
台州官妓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提舉浙東,按部發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佰行杖輕,複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鯽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台,蕊陳狀乞自便。嶽令作詞,應聲口占雲:“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在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嶽即判從良。”
虛構之一:朱熹是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到台州的,嚴蕊那時被唐仲友送到老家黃岩包養,八月上旬才由黃岩緝拿歸案,八月十日唐的親家、宰相王淮即將朱熹的停職。當時的記錄都表明嚴蕊一直系獄在本州,由通判趙某問案,所謂“複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完全是扯淡。虛構之二:後來的詞家已經考證的很明白,這首狗屁蔔運算元是高宣教所作,高是唐仲友的表弟,是一位喜愛乘坐高級轎馬出入妓院的時尚青年。虛構之三:嶽霖(嶽飛之子,岳珂之父)從未作過浙東提刑。事實上岳霖和朱熹的私交非常好。朱熹的父親因反對和議,遭秦檜貶斥而死,和嶽霖可謂同仇敵愾。嶽霖也信奉理學,他倆的政治理念和哲學信仰都接近。嶽霖之女嫁陳俊卿之孫陳址,而陳址拜朱熹為師,在古代,這種關係是非常親密的了。
事實是,那一年浙東大災。因為此前朱熹在崇安縣處理饑荒極有辦法,並創立了社倉,在南康軍任上也政績斐然,宰相王淮雖然厭惡理學,仍覺得朱熹是處理大災的理想人選,派他去賑災。七月二十三日,朱熹巡行到台州,發現了宰相王淮庇護下的知州唐仲友的貪汙王國。唐貪汙的主要方法有兩條,一是讓稅警交警衙役等多收錢收大錢,台州兩年內有二千多民戶破產,死於獄中百餘人;二是公款充私,官家的庫銀就是他家的。唐仲友幹的最有創新意義的一件事是官雞勾結以殘民,當時台州名妓嚴蕊、沈芳、王靜、沈玉、張嬋、朱妙等均被唐私下包養,而這些名妓又為虎作倀,恃寵殘害小民。(關於名妓嚴蕊的偉大事蹟,束景南教授考證的極詳細。)呵呵,現代派的官和現代派的雞,唐是一個貪官兼嫖客、文人又流氓的人物,在今日的中國似乎不難遇到。
朱熹的可惡之處在於不懂得做人要厚道,前後六次彈劾唐仲友,終於只能灰溜溜的回家賣紅薯了。
政治上學術上朱熹均是洪邁的大仇人,而唐仲友是洪邁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洪寫《夷堅志庚》虛構朱熹和嚴蕊的事,在慶元二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間,這一時間很值得關懷,因為這一年朱熹被Z.F封口,被剝奪一切政治權利,在家中接受一輪接一輪的政治迫害。此前洪邁主修國史時肆意篡改歷史,被朱熹多次批駁,洪邁就在朱熹不能發聲時來誣陷了。洪邁中傷朱熹,是必然的事,兩人結仇很久。不僅是學術上有分歧,道德上也對立。洪邁的父親洪皓使金,寧死不屈,在金國度過了十五年流放生涯。但虎父犬子,洪邁後來也使金,竟至於下跪乞憐求生,天下傳為笑談。他早年依附湯思退(秦檜的親信,秦死後掌權,延續了秦的那一套),後是王淮的得力黨羽,為清議所鄙視。朱熹似乎也特別痛恨洪邁,在陳俊卿的墓誌銘中直斥洪為奸佞小人,這樣的墓誌銘古今罕見。
沈繼祖彈劾朱熹的真相
慶元二年十二月,沈繼祖彈劾朱熹,其第六條有“誘引尼姑以為寵妾”,“家婦不夫而孕”的話。這是後人最喜愛引用的指責朱熹是偽君子的例子。但這完全是造謠,陳榮捷和束景南辯駁最為詳細。其實這很容易想像。朱熹天資極高,年未弱冠就享有盛譽,宋人最喜愛寫筆記,朱熹這樣的名人(尤其還是個千夫所指的名人)作出出格的事,還不被人記入私人blog?但竟沒有朱熹的糗事的記錄,所有後世針對朱熹的誣陷,幾乎都來源於沈繼祖這個滿紙謊言的彈劾。呵呵,有趣。
沈繼祖彈劾朱熹是在慶元二年十二月(《宋史》本紀第三十七甯宗一),很湊巧,和洪邁虛構朱熹和嚴蕊的事的時間相同。其時朱熹落水狗一條而已,沒有任何反駁的能力。
沈繼祖彈劾朱熹,其實是胡紘的稿子。《宋史胡紘傳》載:“然未有誦言攻熹者,(紘)獨稿草疏將上,會改太常少卿,不果。沈繼祖以追論程頤得為察官,紘遂以槁授之。繼祖論熹,皆紘筆也。”胡紘創作了朱熹的諸多糗事,但他升官了,不是言官不適合彈劾朱熹。恰好沈繼祖因為攻擊程頤升任言官,所以胡紘讓沈繼祖去貼這張大字報。胡紘和朱熹的結仇,非常可笑。“紘未達時,嘗謁朱熹于建安,熹待學子惟脫粟飯,遇紘不能異也。紘不悅,語人曰:‘此非人情。只雞尊酒,山中未為乏也。’遂亡去。”朱熹一生貧苦,每天都和學生一起吃些粗茶淡飯,《朱熹傳》:“家故貧,少依父友劉子羽,寓建之崇安,後徙建陽之考亭,簞瓢屢空,晏如也。諸生之自遠而至者,豆飯藜羹,率與之共。”這紈絝子弟胡紘以為窮人家最少也應該有雞吃有酒喝,朱熹給他吃粗米飯就是不近人情,最終報復了朱熹,人心之險惡如此!
沈繼祖彈劾朱熹,稱朱熹“娶劉珙之女,而奄有其身後巨萬之財。”俺見過本朝哲人某某某某等的著作,言必稱朱熹是地主階級的代表,剝削階級的豪富。這是俺見過的好笑話之一。陳榮捷先生曾經“從朱子之家世,俸祿、窮困、印務、受與諸方面,考其固窮境況,以見君子固窮在我國歷史上,少有如朱子者。”(《朱學論集》)。
二、 沈繼祖誣陷朱熹一案,主要攻擊其道德。攻擊朱熹的家庭。 應當說,每個家都有一部難唸的經,家務事,難斷是非。 如果出了醜聞,更是無法對外人說——因為,越辨越醜幾乎是普遍規律。 朱熹對外人對其家庭的誣陷,很難聲辯。 以“家婦不夫而孕”一事來說,如果是真的,總是家內人犯事。當時朱熹已經是七十上下的人。 大兒子死了,還有兩個兒子。 此外,還會有一些家內奴才。 所以,如果是大兒媳真的犯事,最可懷疑的總是他家裡的人,而且可能是兩個兒子。朱熹年老多病,犯事的可能性最小。 而且,從生理而言,七十歲的人要讓女性懷孕,也是很困難的。 所以,只要具備基本常識的人,都可知道,這事不太可能是朱熹幹的——假如有真有此事的話。但朱熹也很難向外人解釋:再怎麼說,受傷的都可能是他的家人。
三、 滿清痛恨的不是理學先生的虛偽,而是理學賦予知識分子的骨氣和尊嚴感以及理性思維,滿清要的是俯首貼耳,沒有道德感,唯主子之命是從的奴才。
在清代,表面尊程朱,但絕不允許學程朱公開講學,所謂尊理學,無非是拿程朱的四書註解當科舉考題罷了,甚至真正的程朱理學著作都很少見。這一點連當時的朝鮮都看透了,滿清尊程朱無非是理學做為中國儒家思想的正統,與之對抗就意味著自己是非正統,所以滿清尊程朱理學只是表面文章,為了佔點卡位,拿尊理學做為表示自己統治合法的一個依據,使別人“莫敢號我為夷狄”。
其實程朱理學其中的民族主義,華夷意識非常強烈,朱熹的《資治通鑑綱目》否定了所有非漢族政權的合法性,這是滿清極為頭痛的,康熙的寵臣李光地日記中都留下了康熙對《綱目》史觀的憤憤不平的記錄,而滿清的真正的理學大師呂留良更是眾所周知。
縱觀理學,其中道統高於政統、道德規範高於強權,尊嚴高於生命的理念深入骨髓,自然很不受滿清極端專制統治者的待見。所以滿清表面尊理學,卻在事實上放縱對理學的攻擊和嘲諷乃至誣衊也容易理解了。 |